院子里哄闹成片,都是邻里的宾客。
涂氏在窦曲的招呼下,只好先放下手头胭脂水粉,忙出去招待。
涂氏一走,苗巧凤便接替她的活儿,拿起竹笔,沾蘸朱砂,在窦姀的眉心点了颗炽红花钿,笑道:“咱们姑娘今儿真是美极了,就算天仙娘娘来都比不过!姨娘还在就好了,她若能亲眼看见姑娘大婚,一定极欢喜!”
窦姀脸上带笑,心里却想:这可未必......
姨娘还真见过她大婚,在扬州的时日,她的喜服还是姨娘帮忙套上的。可惜姨娘忙活这么久,想要她嫁给魏攸,却终究没成。
窦姀深吸一口气,收收心。今日难得是个喜日,不能再想往日的伤心事了!
苗巧凤和喜婆一人一边,替她梳好妆,最后再披上红盖头。
窦姀看不见东西,只能一手搀住苗巧凤,一手搀住喜婆,慢慢地走出门。
窦曲和涂氏见她出来,也忙去扶。
她走过热闹欢笑的宾客声,在靠近大门的时候,停住脚步,便朝自己名义上的爹娘一跪,一拜道:“女儿今日出嫁,辞别爹娘,您二老要好生保重身子!女儿日后会好好侍奉姑舅,敬重夫君,不给爹爹与娘亲丢人,也不会再让您二老操心的!”
涂氏露出笑容,上前掺起女儿:“好、好,爹娘都知道了,上花轿吧。”
涂氏招来苗巧凤和喜婆,重新掺着窦姀上花轿。
有小厮一喊“起檐子——”,随后,窦曲便从布袋摸出一大把碎银子,朝天撒出,抬花轿的轿夫们忙来抢,喜滋滋地把赏钱收入囊中。
花轿很快被抬起。
从别院去垂柳巷窦府的这段路并不远,窦姀很熟悉,去时是马车送的,而回来是八抬大轿接的。
窦姀在轿里闭目养神,一路上锣鼓喧嚣。等到她逐渐听到喧闹的宾客声,便知窦家要近了。
果然,没一会儿轿子落下,她被苗巧凤从轿内扶出。
窦姀披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极热闹的说话声。
窦家好像宴请不少宾客来,她听到有女人小声问同伴:“你可见过窦家这位表姑娘?听闻是窦氏襄州老家来投靠的,因为家道中落,便一直寄养在窦家。家养长大的,模样性情没人比窦大官人和大娘子更清楚,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指给自家二郎做妻了......”
“没想到这表姑娘也是因祸得福啊......”
“可不是,如今窦二郎高中,又入了翰林院,如日方升。他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走完阴阳生撒的谷豆,窦姀被人扶着跨马鞍、过杆秤。而后她被苗婆子扶进喜房,坐在帷帐之内。
新娘一送到,屋里的妇人们开始交接饮酒,聊笑着。
没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喊“新郎来了”,窦姀心忽跳,只觉床一陷,有个人坐到了身边,与她共牵起同心结。
她知道这人是谁,即便披着盖头,眼看不见,却也能听声脑绘。
窦姀在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什么女子出嫁要披盖头呢?成婚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如此热闹喜庆的场面不见见未免太可惜了......
撒帐过后,又吃一盏交杯酒,她就被弟弟牵起手,走到堂屋拜堂。
今日的拜堂有些奇怪,窦姀只听到窦洪说话的声音,却没听见云如珍的。难道大娘子没来么?
但想想也不可能,儿子成婚,大娘子怎么可能不来呢?或许大娘子只是坐高台从头到尾看着,没有开口罢了?
周围很喧闹,窦姀心里仍旧有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拜堂完毕,她手里忽然被塞来东西。她看不见,但是能摸出来是布匹绸缎。
拜堂结束,天也黑了。
宾客们被邀去院子里吃酒,窦姀则被婆子们掺扶回喜屋。临走之前,她还听到窦平宴凑来,低低说:“阿姐,回去后乖乖等我,别出屋子。”
她当然不会出屋子呀。
窦姀不禁想笑,窦平宴是怕自己会跑,才突然嘱咐这一句吗?
窦姀在婆子们的拥簇下回屋,苗巧凤按姑娘事先叮嘱好的,给每人都打发了喜钱。
婆子们收下喜钱,欢天喜地的离开,只留下苗巧凤还在屋里。
今日这番折腾,窦姀有些累了,坐床榻上又开始闭目养神。可她闭起眼,脑海中却都是窦平宴穿喜服的模样,如此意气风发,明媚风采。
原还奇怪,明明她披了一整日的盖头,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窦平宴穿喜服长什么样呢?
后来她觉得玄乎,又琢磨好一会儿,才恍然开窍——哪用得着看呀!之前就和弟弟成婚过一回,自是知道他穿起来是什么模样!
主仆二人就在屋里等着,半个时辰过去,屋外的吃酒说笑声逐渐散去。
窦姀知道他快回来了,心里紧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又在期盼什么,可胸口那处却砰砰跳个不停。
她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一柱香燃尽,又燃起一柱...
再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人来。
窦姀终于忍不住,让苗巧凤出去瞧瞧。
不久后,苗巧凤从外头回来,凑到窦姀耳边慌张道:“姑娘,不好了,二爷和大娘子在主屋起争执了!大娘子把东西又摔又骂,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老奴一出咱们玉京园就看见小年,还有二爷的人把这儿围的水泄不通。老奴还心奇,问他怎么不去二爷身边伺候。但小年却说,二爷要他一定护好姑娘的安危!”
第81章 回首那人在阑珊
(终)
窦平宴有种不安的预感。
这几日, 他心中一直有个疑点,便是瓶翠或许会是他母亲的女儿。而他母亲又想把瓶翠纳做他的妾室,那么只剩他不是了......
窦平宴想想就罢,只觉此事太过荒谬。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不是?
他在家里待了将近十八年, 倘若他不是, 怎么府上任何一个婆子丫鬟都没提过?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他不是,可母亲这些年待他很是用心, 天寒了给他绣冬衣, 天热了亲手煮梅子汤。虽说母亲此举,是为了弥补儿时对他的亏欠, 可......
窦平宴想不下去了, 有时候倒真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番揣测。
今日是他最欢喜的一日。
因为他和阿姐要成亲了。
他小心翼翼牵过她的手, 来到堂屋拜堂。
宾客喧闹, 身旁新娘稚艳得像朵芙蕖。他心头喜着, 轻轻唤了好几声阿姐,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此时父亲已在高堂坐好,窦平宴却没有看见母亲。
窦洪只笑着向儿子表示, 让他放心拜就是。
直到拜堂结束, 云如珍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这些时日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他清楚,底下实则暗潮涌动。今日毕竟是他与阿姐的大婚之日,他不能不多加留心。
送完窦姀离去, 天渐黑。窦平宴仔细跟小年叮嘱过后,便与几位表亲来到前院见宾客, 吃酒。
贺喜声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窦平宴眉眼带笑,这种欢喜自心底而来,直涌上头。他高兴地又打赏给小厮丫鬟们不少银子,连往日看不顺眼的大哥窦平彰,都硬看顺眼了。
喜酒过后,宾客散去。进入戌末,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际。
往常这个时候窦家很安静,丫鬟婆子都回到各自院里。今日因着大婚,亭中还有不少丫鬟小声谈笑,在雪地插梅祈福。
按理说,在前院与宾客吃酒时父亲也该在,可窦平宴却没看见窦洪半点影子,窦洪只打发昌叔过来。
窦平宴想起今日夫妻俩的不对劲,生怕出什么事。宴散过后,他便拔步往主屋去。
主屋没人,只有母亲身边的丫鬟还在擦扫。
窦平宴绕过游廊,走到后堂屋前,忽然听到里头的争执声——
屋里,云如珍坐在藤椅上,脸色铁青,窦洪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窦洪漠然看着妻子,声平静:“你都知道了?”
云氏倏而把茶盏挥到地上,“你要我怎么不知道!你卖了她?你胆敢背着我把她卖到妓院!”
“是,我卖了她!”窦洪接着冷笑:“我卖她都算轻了!比你这个毒妇当年杀人夺子,可良善不少吧?你自个儿不守妇道,与我成婚前就跟你云家的家丁勾搭不清,竟还弄出个野种来!成亲前你联合云家瞒我,诓骗我,让我在洞房夜有苦说不出!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也不曾在族老跟前揭你的短!可你竟胆大包天,将野种女儿带到身边来养,至今我才知晓!我卖掉她又如何?你当初杀了映香,将她儿子夺在膝下抚养,我今朝算杀掉瓶翠,都不能解心头一半的恨!”
窦平宴正在门外,听到最后一句,蓦然开门:“你们在说什么?”
窦洪没想到儿子会在这时候来,不妨吓一跳。
他当初为了一家安稳,替云如珍隐瞒十几年的事,如今是瞒不住了。
不过窦洪得知瓶翠就是这疯婆娘以前跟家丁生下的女儿时,一股气血涌上脑,什么也都不想替她瞒了。
他两步上前握住窦平宴的手,狠狠瞪着云氏:“不错,你的确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你生母是我死去的外室。如今你唤的这个母亲,是个实打实的毒妇,她生不出来儿子,怕将来没有依傍,便杀人夺子!就是她叫人,把你生母活活勒死的!”
云如珍看向儿子,原本恼怒的脸一下子苍白。
她的手死死抠住扶椅,须臾的心梗,又硬着脸低吼:“那又怎么样?瓶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你们如此糟践她,害得她身入泥潭,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窦平宴倏而大笑,“可我不是母亲的儿子么?这几日我虽隐约察觉到一点,也不敢往那上面多想!难道我就是你前半辈子报复解气,后半辈子依仗的器件?”
云如珍唇哆嗦的说不出话,心头的恼火好像被什么冲灭一半,让她再没气力敢去拼。
窦平宴像只翅膀震碎破败的蝶,不再看他二人,转身离开。
一只穿着大红喜服的游魂,虚虚浮浮,飘荡到玉京园。
此刻,窦姀本焦虑地坐帐内,忽然房门一开,她听到了皂靴踏地的脚步。
她的心,就跟着那脚步声一牵一引。
接着,盖头被一根秤杆挑起...昔日抢婚的旧景与今日交叠,她果然看见了大红幞帽下弟弟极清俊的脸。只是他的神情好像很难过,却还努力朝她笑着,坐近拢住她的手:“阿姐,我们成婚了。”
窦姀见他眼红,不免担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是,要哭?”
话音落下,她忽然被弟弟搂进怀中。窦平宴紧紧抱住她,勒得她生疼,头自然而然抵到她的肩上。
可她却一声没吭,手反而轻轻拍他的背:“你有什么,便跟我说吧。”
窦平宴再也忍不住,似痛苦似哽咽,只将这一肚子辛酸沥尽。他说,原来我真不是母亲亲生的,原来我生母是被她杀死的,原来她收养我,是因为恨我生母,才要对我百般折磨。可我还等着她回头,有一天她不打我不骂我了,我以为她对父亲的恨消尽,终于愿做个好母亲,终于,我也有母亲了,就像你有姨娘一样。但其实不然,她不是悔过才不折磨我,乃是她意识过来,她缺个终身的依靠了。今日她为她女儿恼怒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做一个好母亲,只是不想对我做个好母亲......
窗外是飘茫大雪,和无尽的夜。屋内火炭噼里,暖香盈室。
听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吐气如兰。
窦姀暗吃一惊,以前总捉摸不透为何大娘子不肯对自己儿子好点,想过十几种缘由,却没料到是这样的。他开始自轻自贱,窦姀心要融了,连忙拍他的背宽慰:“你怎么会没人要呢,我就要你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窦平宴忽然哽住,松开紧锢她的臂膀,红着眼怔怔看。
“你说的,不要骗我。”
她笑笑颔首,还想继续伸手想摸他的脸,却没摸到,人就被他放倒在被褥里。他像虎狼扑食般缠了上来,不停亲她脸颊、嘴唇,最后一口咬在脖子上。
窦姀呼疼,推他的肩。他突然回过神,发觉方才走火入魔了,心疼替她揉着,时不时如绵羊轻轻舔.舐,凑到耳边唤她,“阿姐,不疼了...别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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