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微动眼珠,说道:“刚才在街道上遇到高永,想到你们两人算是友人,便跟着他去高家做客。”
元邈没有出声,只定定地注视着她,眼底里看不出想法。
他心思缜密,不容易信任他人,铃兰不确定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说辞。
但她并不慌张,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信件,出示给元邈。
“我去帮你打听案子的事。高永说,死者生前人缘不好,几日之前,他与城中一名叫何翀的吏人发生过口角。”
元邈放松视线,接过铃兰手中的信,仔细阅读信件内容,总结道:“杨宴竟制作赝品,通过何翀转手给本地的地主乡绅。”
“文玩玉石又不是必需品。很多人买他们只为与人攀比,于是赝品就有了市场。”铃兰说到这里,讽刺地一笑。
何翀拥有人脉,杨宴拥有技术,两人合作双剑合璧,对外贩售赝品珠玉,从中获利颇丰。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近些年大唐物价飞涨,杨宴作为提供技艺之人,所获的利润远不及只负责销售的何翀。
两人因而产生利益分歧,前不久发生了口角,杨宴威胁何翀,要向官府告发何翀知假贩假。
元邈细致地想了想,道:“杨宴私下不与人接触,恐怕因为他怕别人知他私下贩假。”
铃兰点头。
“对了,我早上先去了一趟杨家。”她拿出早间杨小娘赠送的白玉赝品,缓缓递给了元邈,“这块是杨实女儿送的玉,说是她爷爷在家中造了许多。”
元邈捏着玉石两端,放在阳光下观察,玉石剔透,内有细碎棉絮物,乍一看与带有天然瑕疵的玉石无两样,细看才知是手工打造的“有瑕”。
铃兰与元邈汇报完,想起刚才元邈诈她,心里有点生气。
她埋怨一句:“我好心帮你寻线索,你上来就诈我,刚才语气有点凶,还想同我置气。”
“高家并非你所想的那般良善。”元邈软下语气,看向佯装嗔怪的铃兰,解释:“东川百姓皆说高家在当地胡作非为,甚至强抢民女……我不想你为此事只身犯险。”
听完他笨拙的解释,铃兰心里感到了一阵暖意,甚至没察觉双颊同时泛起薄红。
元邈看气氛烘托到位,旧事重提:“去年——”
“郎君——”铃兰猜出元邈见缝插针,担心他提亲事,飞快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她转而说道:“既然要查案,怎能一直坐在这里,不该是上天台查找线索吗?”
元邈勉强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心急,不想铃兰为此困扰,只好顺着铃兰的讨论。
“昨日铃兰说过,我鞋底太脏。今天不敢上天台,怕回去落你的埋怨。”
“倒说成我的不是了。”铃兰嫣然浅笑,“鞋子脏了无妨,只要不去我的闺房就行。”
元邈无法反驳,若继续执意不去天台,便等于说他存了心思要闯她的闺房。
铃兰走在元邈背后,跟他到天台前,脚步却停在水泥石阶处。
觉察出铃兰没有跟上,元邈回头见铃兰迟疑地抓着裙角。
“你还是去楼下吧。”元邈不想铃兰为难,随口提议。
铃兰手扶旁边崭新的门,也不推拒,“那我在楼下等你。”
元邈见铃兰方才扶过的位置,后面出现了半道缝隙,便疾冲下楼梯,停在铃兰的身前,离她不过咫尺。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铃兰整个人如同一支垂丝的海棠,感觉到袖子的丝绸布料擦过她发烫的颊边,心跳得极快。
她半闭眼睛,支支吾吾一句:“你别在这里——”
未等她说完这句,听见身后传来吱嘎的声音。
她瞪大眼睛转身,瞧见身后竟藏着一道暗门。
“这是——”铃兰诧异不已。
“地窖。没有什么新奇的。”元邈走入暗门,铃兰紧随其后。
地窖的低温让铃兰浑身颤抖,一只手忽地碰到她的肩头。
她惊恐万分,或许是黑暗的缘故,感官无限扩大这种恐惧感。
转头望向双肩,带有他人余温的披肩盖上她双肩,而触碰她的手已经离开。
浓重的酒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光闻一鼻子就足够让人迷醉,更何况已经有些迷乱心智的铃兰。
铃兰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周围摆着木架,陈列着大小不一的陶瓷瓦罐,罐子前面贴着红色的标签,写着“酒”。
元邈忽而哈哈大笑。
“杨宴的尸体有浓重的酒气,我先入为主以为他是被人灌醉。却不想他竟真守着酒坛子过夜。”
铃兰深感困惑,“但他怎么上去的天台,那时辰走楼梯上去,一定会为其他人所察觉。”
元邈指了指角落,铃兰放眼望过去,见角落里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只木质空桶。
靠近空桶,可见桶两侧的提手中间,贯穿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端尾不落在地面,而是向高处无限延伸。
铃兰抬眼望去,这地窖的顶部有些高,一眼望过去竟看不见房梁。
元邈随手点燃火把,燃烧的火把驱散了地窖里黑暗。
朝着绳索的延伸处望去,见到房梁处的侧壁开有一扇狭小的窗,上方悬挂着轮轴,轮轴两侧一侧垂着跟绳子,另一侧拴着空桶。
元邈忽而躬身朝铃兰一礼,“铃兰,帮一个忙。”
“何事?”铃兰指了指鞋子,意欲拒绝,“若要让我上天台的话,还是算了。”
元邈意味深长地说道:“是要送你去天台,但不会弄脏鞋底。”
随后铃兰才知元藐这话的意思。
铃兰身材瘦小,而面前的木制空桶内部极为轩敞,足够她坐入其中。
见铃兰坐稳在桶内,元邈走到另一根绳索旁边,用力牵拉身侧的绳索,铃兰所乘空桶缓慢地垂直升高。
在空桶靠近房梁旁的窗子时,铃兰伸手推开窗子,毫不费力地从窗口钻出。
铃兰出来时,发现外面是客栈的天台,回身趴在窗口前,正要通知方才卖力拉她上来的元邈,原地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她扶着窗框慌了神,听见元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请你上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
元邈说着揉了一下额头,擦拭走额头的汗珠。
铃兰抿唇尴尬笑了笑,“是我有些重了。”
“哪里重了?”元邈诧异,“用这种方式一人抬起一人,本就不容易,哪怕里面装着赵飞燕,也要花费些体力。”
铃兰点点头。
元邈又道:“这样来说,凶手还有其他帮凶。杨宴比你体格壮硕不少,能抬起他至少需要两人。”
铃兰顺着元邈的话推论:“参与凶案的至少是三人。杨宴不可能自己爬进小窗。天台之上还有一人接引。”
“的确如此。”元邈赞同铃兰的看法,走到窗口旁边,又补充道:“之所以凶手来去之间都不惹人注意,是因为凶手进出都只通过这扇窗。”
铃兰说道:“能进入地窖的都是客栈内部的人,这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元邈点头。
铃兰说道:“只是奇怪,地窖为何会有这种设计?”
元邈说道:“可能掌柜想通过轮轴将冰镇的佳酿送上天台。谁料凶手看到这小窗时,起了歪心思。”
听完他的话,铃兰想起裴府深处隐居的裴现。
裴现的面相并非是坏人,他想为安史之乱的士兵解除心灵的伤痛,却不料所做的丹药被贼人盗取,制作成让人受困心灵地狱的丹药。
明明是救人的药物,却被坏人利用,变成了害人的帮凶。
铃兰想到这里,心中难免生出悲哀和惋惜。
“我们下去吧。”她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她只觉腰间一紧,元邈忽地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横向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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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墨琴的任务
铃兰花容失色,身子瞬时因悬空而失重,死过两次的她极为惜命,慌乱间搂住了元邈的脖子。
他收紧胳膊,虽身上只剩一件单薄长衫,却温暖地包裹着怀中的她。
铃兰一时语塞,没料到在青天白日下元邈会如此大胆,回过神时,她急声劝阻:“放下,我自己会走。”
元邈仍保持这极为暧昧的姿势,眼睛盯着铃兰,“怎么走?若要原路返回,酒窖下方无人接引,走楼梯的话,又会弄脏鞋底。”
天台此刻只有铃兰和元邈两人,善察人心的县令在铃兰到来时,便撤走客栈里面的人手,仅在门口处留有三两名官兵。
铃兰见别无他法,温声请求:“我们下去吧。辛苦了。”
元邈听她语气软下来,抱着她缓缓行下楼梯,他虽一句未言,但清晰心脏跳动声像是在铃兰耳边的细语呢喃。
铃兰心脏跳得飞快,时不时偷瞄他白皙的面容,冬日暖阳以浅黄光线勾勒着他的轮廓。
待到元邈转头看向她,她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指尖触摸上他的颊边。
尴尬之余,铃兰灵光一闪,便道:“你脸上落了飞絮,我替你拿走了。”
元邈知铃兰说谎,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但脸上仍风平浪静,淡淡地问:“冬天还有柳絮?”
铃兰面不改色,点头不语,一厢情愿在内心强调,她是受吊桥效应影响,所以刚刚做出那等反常举动。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他缓缓放开胳膊,倾身将铃兰平稳落下。
铃兰扶着他的肩头,双脚踩在地面上,迟钝地扯回自己的手臂,细声说了句:“下不为例。”
元邈不吭声,铃兰不确定他听进去没有。
她不满地嘀咕:“欸。你既如此冒犯,总该有点表示吧?”
元邈问:“要些赔礼?像铃兰今日在汇通钱庄问裴相索要的那些?”
说起裴相,铃兰想起那张卖身契,气不打从一出来。他们两个男人沆瀣一气,只她一人蒙在鼓里。
她气归气,想借此事咒骂他两句,却怕他以卖身契作要挟,逼她尽侍妾之责,那些临到嘴边的话,再次咽下肚子。
可总归郁结难抒,讥诮道:“八品官年俸十万钱,可御史整日东奔西跑,需要到处应酬,那点钱养活自己都困难,郎君还是省着点花。”
元邈装听不出铃兰话语中的嘲讽,立刻回:“年俸竟有十万钱,多谢告知。这两年都是铃兰管理家中收支,还请日后继续。”
铃兰听出弦外之音,漠然推拒:“等续弦夫人嫁过来,奴婢便把府内的财政大权交还夫人。奴婢哪敢逾越。”
奴婢两字就像一根刺,隔在两人之间。铃兰无父无母,纵使知她是士籍,仍不得下聘。
聘则为妻奔是妾,若他活着尚且能保她一世平安,但他比铃兰大九岁,若他半途离开,实在不知该如何保障她的安危。
元邈思索须臾,说道:“铃兰,若我将杨实从大牢里救出来,你的身世玉佩或许能重新修复。”
铃兰笑道:“还望御史秉公执法,切不可因私纵容凶手。”
*
在后面日子里,铃兰的话不幸言中,杨家的杨实仍无法洗脱嫌疑。
元邈几度提审客栈的人,尤其是案发前后两日地窖侍奉的伙计,他们皆不肯承认与何翀有私交。
如此两个月过去,杨实仍受困于大牢,无法请他修复铃兰的碎玉。
铃兰深知寻回身份的希望渺茫,近期情绪持续低靡。
她又想起杨家那位女孩,心生怜意,私底下常携礼去杨家,探望了几次杨小娘。
元邈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指点铃兰可用他的银子补贴,不必独自承担这项支出。
这日铃兰牵着杨小娘的手,在街道上添置年货,恰逢街角新开张一间琴行,隐约有悠扬的琴音传来。
铃兰耳力敏锐,浅听一会儿琴声,暗叹执琴人技艺精湛。她托玩具商人照顾杨小娘,自己不觉走进新开的琴行。
刚走入琴行,门口的伙计递上一封信函,“本店今日新开张,看娘子面善,赠您一张钜惠券。”
世间没得平白无故的好事,铃兰接过信函,瞧见信封里夹着一串铃兰。
铃兰转身正要带信离开,盘算回去慢慢看信,却听见一句。
“无字。”
她抬起头,瞧见墨琴斜着半身倚靠在门沿,不免打趣:“这是转了性?平日里神出鬼没,今日竟肯当众现身。”
墨琴抱着交叉的双臂,慵懒地看了一眼铃兰。
“这段日子你倒是神出鬼没,成日憋在家中,少有出来一趟身边都带孩童,是准备以后相夫教子了?”
铃兰瞪了墨琴一眼,墨琴毫不在乎,下巴指了指周围,笑道:“站在门口叙旧,是想别人围观?”
听到墨琴的话,铃兰很快意会,笑道:“还请您带我进去参观琴行,替我挑一副好琴。”
这话说完,墨琴领着铃兰走进琴行的背后,走过去发现其连通着一处深宅大院。
院子后方依山傍水,亭台楼阁,舞榭歌台应有尽有,极为豪气。
四时会财力雄厚,在大唐境内各个地方均拥有土地,而他们成员的活动资金更是不低,一掷千金并非难事。
相比而言,朝廷派给元邈只有区区十万钱,如今物价飞涨,这点蚊子腿实在不够看。
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国力日渐衰微,无论宫内还是宫外,待遇大不如前。
曾听郭贵妃抱怨过,宪宗皇帝号召嫔妃们勤俭,在寒冷的冬日里,甚至会克扣后宫的银炭。
墨琴的婢女打开熏炉的镂空炉罩,炭火盆里燃烧着西凉国进口的瑞炭,婢女用火箸拨动两下烧得猩红的炭火,令炉中火苗烧更旺。
待婢女盖好炉罩,墨琴屏退房内闲杂人等,只留下望着火焰发呆的铃兰。
“最近你天天与元邈还有那孩子在一起,线人也无法近你身。”墨琴开口便是一记指责。
铃兰不觉惭愧,反驳道:“我私下也见过高永,未听说组织布置过新任务。”
墨琴笑道:“这任务和高家有关,如何告诉高永?”
听到这话,铃兰还当自己听错了,高永不过四时会的低阶成员,再问一遍:“竹字科的高永?”
墨琴答道:“除他以外,剑南道还能有其他的高永?”
这么说完,铃兰心里慌了,高永在四时会里虽无惹眼成绩,但也没出过错,好端端的竟让组织盯上了。
若说高永在组织里最大的罪过,那便是他对组织不够忠诚,心里总惦记着组织的叛徒柔兰。若是柔兰命令他背叛组织,他恐怕第一个就对组织成员拔刀相向。不过他并未将此等心思广而告之,这都是四时会的人私下的议论。
铃兰慌神,疑心组织开始调查每位成员的忠诚度。
她知道自己比高永还禁不起查,她可是贵妃的探子,比为情癫狂的高永还要致命。
墨琴些许诧异铃兰的反应,但仍未多心,只觉得铃兰体质多情。他略有耳闻,在组织内铃兰和古晏廷以及海澜两人都纠缠不清,再多个高永也并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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