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辙发了一会儿呆,闻见红果酪浓烈的酸甜香气,这时才想起他的正事。
裴辙走过去时,院内的一大一小正互相干瞪着眼,便喊了一声:“郭停,红果酪做好了,堂姐命我分一些给周伯,再带你去后堂分食剩下的。”
裴辙取出一枚小碟,分了些许红果,便牵着郭停的手离开,尽管郭停不情不愿的。
周遥如释重负,才算坐下来。
裴辙拉着郭停走远后,在后院一处僻静地方停下。
虽则他和郭停差不多大,但他自认为是长辈,必要时总该指点指点身为晚辈的郭停。
他拿着架子,学着大人口气:“堂姐的客人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听说昨日来这里的人可是宰相,这位估摸来头也不会小。”
郭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
郭停在院子后面静静闲坐一整个下午,满院子繁花盛景,他无心观赏,只低头看着紧攥的拳头沉思。
铃兰此时刚送别周遥,听裴辙说她走后周遥和郭停似乎闹了不愉快,便立刻去后院寻郭停。
她走近郭停,看他绷着一张脸,故作深沉,不由得小声念叨:“也不知道你这孩子随谁。”
“娘。”郭停语气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铃兰瞧见郭停一只手总是攥着,忽想到盼汝有一阵子总握着拳,等回头打开手心,发现里面握着皇室的贡品。
她吓得赶紧掰开郭停的拳头,瞧见他手心里握着蓬乱的毛发,还沾着红色的痕迹。
“这是什么。”铃兰赶忙问。
郭停解释:“周遥的胡子。”
铃兰想起来刚才与周遥相谈时,瞥见他腮边比平时干净了点,还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没料到他的胡子还真见少了,落在她家孩儿手里。
这么一把胡子被揪下来,想想都觉得疼。
停儿天天闯祸,确实是她平时管教不严,她也该认真管教一番。
想罢,铃兰便命人拿竹竿过来。
郭停猜出她的意图,便把双手背在身后,泪水浸润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铃兰。
铃兰黑白两道皆混过,哪里是好对付的,她见过太多罪人死前留下鳄鱼泪,现在周围没了碍眼的周遥阻拦,郭停这哭现在对她不奏效。
她伸手去拉郭停的小臂,郭停急急闪身,喊道:“娘,你再看一眼那胡子。就一眼。”
铃兰拿着毛燥的胡子,心想这胡子还能有什么问题,便低头看了看。
那胡子边缘平整,像是用刀割下的,但郭停年纪小,她平时不会在郭停附近半径内十米处放任何利器。
那红色的痕迹似乎隐约有红果的气味,而郭停手指沾着红果汁液,大概他抓周遥胡子时候落下的。
而胡子的边缘翘起,摸起来尚有粘性,这是胶水。
*
凝竹站在二楼,瞧向后院里的铃兰母子。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看表妹母子?方才你差点被他们撞见,这日还是谨慎出行。”
凝竹犹豫地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
前段日子李瞳找到凝竹,说是听铃兰说了凝竹父亲的事,一时生出怜悯之心。李瞳和凝竹前段日子走动较多,而这元邈要拘捕凝竹的消息,便是李瞳知会她的。
不过傻李瞳不知她与四时会的联系,这段日子她时常去拜访墨琴,可墨琴却避而不见。
“知道你在这里闷得慌。”李瞳想了想,“过几日我把你送到道观,等元邈他们离开,我便把你从道观里接出来,届时你便能洗清过往,恢复自由之身了。”
听到此言,凝竹谈不上多高兴,她若活着,还是要继续做刀剑嗜血的日子,也不可能长留于乐温县。
在李瞳走后,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今日她虽然仍在墨琴家门口吃了闭门羹,但组织却留给她这封信。
凝竹想到这里心情忐忑,拿着信细读着。
信上说山南道节度使临时变卦,为搭救牢房中的姚敬行,把他们和四时会的勾当透露给元邈,以求皇上放他们一马。
如此,他们早晚要抓凝竹到案,而元邈逼供犯人的招式多了,墨琴表示他不忍见凝竹受苦,便在组织议事时提出让她先行自尽。
信封里夹着一枚丹药,说要让凝竹服下,这个丹药服用下去便会全身化成血水,任谁都找不见她的存在。
*
裴淑替铃兰拿东西时候,二楼厢房窗子里飘出一张练笔的纸,她接住了那纸,走上二楼打算还给那人。
她轻轻推开门,发现这是一处窗户朝西的背光房间,窗下铜镜前坐着位穿粗麻布衣裳的女子。
一柱香前,裴辙说过府内两桩轶事,一桩是常来寻铃兰的周遥,竟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青年;另一桩是府内藏着一位会轻功的女子。
眼下的情形证实了裴辙的猜测。
裴淑自然不能处理这事,便在次日将这事告诉了元稹。
当日中午,元家两兄弟领着大批官兵包围李瞳家,说要有谋逆的歹人藏匿在府内,进屋便开始地毯式搜查。
裴淑打开昨日那房间的门,进来便见地板上有一滩血水,以及一身麻布织成的布衣。
没过多久,有小吏来报,说关押在牢房里的姚敬行今日本该出狱,可早上却离奇失踪,而牢房外不远处有一滩血水,上面盖着姚敬行的衣裳。
在场了解四时会的人皆知雪骨冰肌丸,他们这两人大概是被四时会灭口了。
事发之后,李瞳终于郁郁寡欢,在衙门里请了几日假,但县里人都知道李瞳吊儿郎当,没多问他缘由,便给他批准了假。
李瞳将自己锁在屋内,这些日子都不愿出屋。
但今日不同,他在书柜上找到一壶酒,它藏在书柜深处。他取酒的时候,发现酒壶下方压着一封信。
他把信件打开,发现信的落款是凝竹。
这信上是对李瞳表达感谢之意,并说她的义父在当日救下她,带着她离开李瞳家,地上的血水不是她,而是他兄长派来的密探。
凝竹这段日子观察府内的情况,揪出府内潜藏的不少势力,不过处理掉的人对李瞳威胁最大,最后还奉劝李瞳以后要谨慎小心。
在知道凝竹没死后,李瞳松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大门。
*
五日后,周遥牵着骆驼去河边饮水,路上忽觉察背后有道目光,那人一直尾随他。等到河边时,骆驼坐下来饮水,周遥在旁边看着骆驼。
后背忽感一道重击,似乎有人尝试推他入水。
周遥站稳脚下,转身反击对方,原本打算下狠手,转眼见此人是铃兰,便抽回力道。
铃兰见他退让,没有打算收手,趁他被力道反弹时,对他又是一道重击。
元邈侧身躲过攻击,伸手揽上铃兰的细腰,把她裹入怀中。
铃兰左右都无法挣脱怀抱,忽露出一笑,伸手回抱元邈,再向后方河道倾身,拖着他一起落入水中。
周遥脸上涂抹的黝黑粉霜,在接触水面后瞬息融化,络腮胡子开胶,脱落了大半。
周遥抱着铃兰一起上岸,奴仆拿来毛巾,铃兰夺过毛巾,用力擦拭他的脸,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她用力扯开他的胡子,问他:“你还要装多久?快放我下去。”
元邈充耳不闻铃兰的抗议,横抱着铃兰走向骆驼,将她放在骆驼的双峰之间。
同时他也坐上骆驼,从后方环抱着她,轻轻牵动骆驼的缰绳。
骆驼起身撑起背上的两人,铃兰没坐过骆驼,而这骆驼比马要高上不少,她不敢肆意乱动。而元邈抱她极紧,她根本挣脱不得。
灼热呼吸蹭在她颊边,耳侧也跟着发烫,微微有些痒,片刻后温吞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装了,我们回长安。”
--------------------
第87章 欢喜落空
回长安的路途,铃兰偏说要照顾停儿,不肯与元邈同坐一厢,怕他在马车里对她动手动脚,对停儿影响不好,籍此理由将元邈轰了出去。
元邈孤独地骑着骆驼,四月暖黄的阳光晕染他的轮廓,像极了沙漠中的落寞旅人。
这位旅人虽然干渴,却没有对干渴的恐惧,毕竟绿洲就在身后,总不能像海市蜃楼一样凭空消失?
等回到长安,他急腾腾下马,转身撩起轿门,却见车厢空了,只靠着两个纸扎的人。
铃兰不知何时金蝉脱壳了。
元邈轻轻叹息,笨拙而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在哪里?”盼汝匆匆赶来,站在元邈旁边左顾右盼,丝毫未察觉脚下的鞋穿反了。
“她不在。”元邈无奈道。
盼汝见到娘亲不见了,不发一言,垂头丧气,不经意间挤出双下巴。
元邈瞅见盼汝脸庞圆润不少,便赶紧问乘云与抱月,“你们两人怎的又惯着他?夫人早前留下的餐谱你等可有参照?”
抱月欠身解释:“小主子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经常溜去厨房觅食。后来我们把厨房锁了,小主子便溜去鸡舍跟鸡福宝抢食。”
盼汝整日抢食,那鸡福宝不是好惹的,这鸡窝里整日上演人鸡相争。
说到鸡福宝,如今的鸡福宝仍是越州换的那只,这只鸡和寻常母鸡不太一样,脖子纤长且不大好惹。
不知怎的回事,鸡福宝渐渐长成了一只斗鸡,在长安斗鸡比赛上表现不俗,是去年城中斗鸡比赛冠军,架势并不输任何公鸡。
可见自然界雌雄的先天本无过多差异,只要不将刻板印象先入为主,给予他们平等的生长背景,结果亦会超出寻常人的认知。
话虽是这么说,但可惜大环境下多数人犹认定“牝鸡司晨,其家必败”,正因他家中有此征兆,朝中等着看他落魄之人不可计数。
越是这样他越不能就此倒下,更不能屈服于世俗眼光,不知不觉见他撑到今年入夏。
今日恰好是四月初五,城中有一场斗鸡比赛。
元邈让盼汝出去溜鸡,顺道锻炼身体,他想着改日铃兰回心转意,返家后若发现盼汝身材臃肿,大致要责怪他没照顾好盼汝。
*
盼汝今日怏怏不乐,娘亲未能如约与他相见,接着无端挨了父亲一顿训斥,他整个人无精打采。
鸡福宝在赛场驰骋,盼汝无心观赏。
盼汝瞅瞅四周,脑海中仍幻想娘亲已经抵达长安,兴许会为斗鸡比赛吸引,进而发觉他的存在。
但附近没有与娘亲身形相似的女子,倒有个三岁孩童一直盯着他。
那日时间流驶得极快,鸡福宝在比赛中再次拔得头筹,热闹的人群渐散。
盼汝抱着鸡福宝,盯看每个经过他身边的男女,却发觉无一人是他的娘亲。
肩膀感觉到轻轻的触碰,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是娘亲回来找他了,便满心欢喜地抬头。
眼前瞧空荡荡的,低头只瞧见一位矮小的孩童,穿着名贵布缎的白衣,但眼睛亮堂堂的,看着极为聪敏。
这便是方才那位注视着他的孩童。
那孩童拍了拍他,指了指他怀中的支付宝,突然说:“这只鸡要多少钱?”
孩童使唤丫头挤过来,低声劝道:“昭昧,这鸡是比赛用的,人家不能卖的,回头让裴娘子替你买只新的。”
昭妹?
盼汝在城中混迹这么久,没听过这孩子的名字,大抵是新来长安的。听他名字是个女孩,但穿男子的衣裳。
他想起娘亲曾教育过他,切不可以貌取人,便没再提出疑问。
既然盼汝未问,郭停也不会主动曝光身份,他一门心思扑在鸡福宝身上,问道:“这鸡为何不卖?”
盼汝道:“这只鸡有点贵,你买不起。它祖宗陪郭令公上过战场,最早的饲主也是郭令公的后人。”
郭停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动。
郭子仪是他娘的外曾祖父,眼下四月已至,再过三个月便是娘亲生辰,不如到时候将这鸡当做生辰贺礼赠予娘亲。
郭停盯着盼汝,恳切地问道:“所以不卖吗,出多少钱我都能接受。”
“这鸡我养了二十多年,都有感情了。”盼汝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忽而示出五指,“至少要五百两。”
昭昧摸了摸腰间,只翻出三两碎银,他面露难色地看了盼汝一眼,对旁边丫鬟道:“我手里的散钱不够,快让姑姑过来,替我先垫上银子,回家我便会把钱还给她。”
三两已经够多的,哪会有孩童随身带这么多银子,可这小孩家中居然还有整整五百两。盼汝心里酸溜溜地腹诽:小鬼竟这么有钱?
似乎狐疑的目光太过直白,昭昧觉察盼汝的想法,与他解释道:“我娘是荔枝商人,我爹.....”
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附在盼汝耳边:“我爹是当朝宰相。”
盼汝淡淡微笑,心道这小鬼大抵是在吹嘘,身为货真价实宰相之子,他觉得有必要戳穿这小鬼的谎言。
“巧了,我爹也是。咱大唐宰相多,不知你爹是哪一位?武元衡?韦贯之?张弘靖?还是哪位?”
郭停挠挠脑袋,回想着道:“好像都不是,我记得他是叫........叫什么来着,周遥?.”
盼汝含笑地看着郭停,正欲告知他朝中没有这么一位名为周遥的宰相,再抬头时,他看到拾薇迎面而来。
拾薇是她娘亲原本的婢女,与他九叔亡故的妾室是亲眷,这么说,这孩子和他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宰..........你.........是.........”盼汝颤颤巍巍地指着昭昧,竟惊讶得舌头打结,不由得后退两步。
“想起来了,他好像叫元邈。”郭停的声音回荡在盼汝耳边。
盼汝脑里一片空白,千思万绪在脑海中揉作一团。
等他理清思绪后,四周围人群散尽,而怀中也空荡荡了,只有沉甸甸的钱袋。
抱月和乘云两人逛街直至精疲力竭,才想起来接盼汝回家。他们两人过来时,瞧见盼汝神情恍惚,低头再看,他怀中的斗鸡不见了。
那群人留下一包五百两的银子,抱着鸡福宝离开了。
*
盼汝回到家中时,元邈也才散班回家,两人在门口处相遇。
元邈上来便瞧见盼汝怀中的鸡没了,主动询问:“盼汝,鸡福宝呢。”
盼汝没有回答,白着眼珠子,怨念道:“爹你什么时候养了个别宅妇?”
被无端指责的元邈不解道:“我整日早出早归,回家照看你,你该是最清楚的,我哪有空闲养别宅妇?“
“那....那.....那今天那个....."盼汝回想今日斗鸡场的郭停,言之凿凿道:“有个小孩说他爹是宰相,叫元邈,不就是你。”
元邈犹豫片刻,一瞬间想到郭停,便问:“他是什么样子的?”
盼汝回想着郭停的模样,“一个小姑娘,三两岁的模样,别人唤他叫小昭。”
64/80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