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遇到能一处相守的知己,再者朝政亦忙,无心成家。”我垂首道。
“扬州佳人繁多,此行赴任莫光板着脸,若是被阿——若是被那些姑娘瞧见了,早跑得甚远了,那里还能抱上美人。”桃城道完,久久不再说话,我也自是知道其中奥妙,心头浮上一阵久违的窃喜。
“是。”我躬身。
桃城冲我摆了摆手,脸色有些异样,便是张了口也说不出话。
我站在岸边望着脚下不多的几个包袱,突然有了点私心,思忖着是否要想想自己的事。若是谢御一事了结之后的话,我该何去何从,是继续留在京城那个偌大的宫中,在无数个早朝后踏回自己的案旁,提笔写卷,就此庸庸碌碌地忙完一生,或许到了天命之年辞官在家中安度晚年,无事便写一册题为我本武将非文臣的小传;或者离京辞官,重新持刀快意江湖,到时死在一位大侠手中亦不枉我习武一生……
不过以后,以后的事有谁能料,我又怎能料到谢御一事我会不负她望圆满而归呢。
似乎河边总有微风习习,一风刮过一风又起,便渐鼓起我的衣袂。
一旁的艄公帮着我将包袱提上船去,笑着对我道:“客官的运道好,看这天蓦地起了风,约莫不过多久便可下到扬州了。”
我言是,方一脚踏上船,却听后面远远传来一声“且慢”。
却见一顶鹅黄色的小轿渐行渐近,我的心蓦地一空,那莫不是桃城……
我暗地忖着若是他来会说些什么。是了,我怕他出尔反尔,如此便不能帮到谢御,我更怕他一脸笑颜,如此仿佛便似忘了谢御刚走,无情更无恨,让我这旁人看着心中委实地疙瘩。
那帘子一掀,有一女子从里头袅袅婷婷地步出。
我看着一愣,那不是桃城,却是平妃沈骊,几月前方给桃城添了一位皇子。
她是左相沈赋的长女,而左相因我提议被连降三级,娘家失了势力,在那个争抢好斗的后宫,沈骊便少了一顶能够庇荫的华盖。
我抿了抿嘴,跪了下去:“小人见过娘娘。”
我整了十万分的认真,却见沈骊却是笑了开道:“放眼京城,有那个臣子能做到你这么呆的,前脚方唆使着那位贬了我父亲的官,后脚便又急急地要逃,莫不真是像那位跟我说的脑袋里少了一根筋么。”
我抬头,她朝我淡淡一笑,抬了抬手。这人儿乍看上去温润如玉,却万没想到这等的佳人张口竟如此毒辣,想来这嘴上的活亦不输谢御三分。
“娘娘说的极是,小的愚笨。”我站起来拍了拍袖子,垂着首道。眼下只能顺着她的话儿寻个罪证自己顶了,总也比到时从她口中骂出的好。
“亦怪我自己命苦,偏偏要同两个呆子两处周转。前日方送走的堂哥,今日又要来折第二条柳芽儿。”她抽出绢帕,擦了擦汗。
我一惊,不觉叫道:“沈斯?你去送的沈斯?”
她眯了眼,颔首道:“是了,我去送的他,却没送爹爹。”
你知道谢御的事?听她这么说,我的心跳得几乎疯狂,想到这世间竟还有人亦守着这等大事穷憋在心,那句话便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转念又想,桃城现下正在铲除谢御的同党,若是让平妃来探我的口风,如此便是万万要不得的。于是我拱了拱手,强作镇定道:“不知娘娘想要说什么。”
“不知卿想要听什么。”她朝我眨了眨眼。我瞬间明白过来,想知道面前这人到底是己是敌的又何止单单是我。
“娘娘可知沈斯因何流放?”我望着她道。
“我知。”她从袖中拿出当日谢御呈给桃城的那柄折扇,闲闲摇了摇,看那神情,竟是像极了谢御。
我盯着那柄扇子看了许久,狠下心来,总也听别人说舍得孩子套得狼,若不去赌它一赌,又怎知前头是水是山。
“却不知娘娘是否能够帮得小人一忙。”我面上笑笑,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但说不妨。”她一挥手,甚是豪迈。
我垂下眼帘,看了看地上,心想着便且先打个幌子亦将她探上一探:“娘娘可听谁人说起过,民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听后,拿帕子掩着嘴笑了,一旁侍女递上一方小盒,她将盒子递与我:“我今儿代那位过来给你送行,不送些东西倒也失了面子,此是我一片心意,你只管当贴身体己用。”
我开了盒子,只觉宝光四溢,眼前这只玉麒麟一看便知不菲,再看便知价值连城。
连忙跪下磕头:“谢娘娘。”
施恩的人总是高高在上,这平妃亦是如此,懒懒地说了声:“起来罢。”
“谢娘娘。”我平视沈骊,我知晓二人此刻都已心照不宣。
“娘娘可知先帝那时批奏折的地方?”我问道。
“可是现已废置的墨研楼?”她皱着蛾眉问我。
“是,然而目下墨研楼仅用于安置一些重要的文卷。”我颔首道,“娘娘若能找寻到谢楚年轻时曾受先帝暗予三千精兵一卷,便可免除谢氏私自养兵一罪。若能寻到傅源被弹劾与现今太妃私通、暗间先帝改立太子、贪污受贿、强抢民女为妾等说,便可免除谢御忤逆圣上旨意,暗杀伏波大将,侍君二心一罪。倘遇征战,若能荐祝赭领兵扫除敌军以此谢罪,便可以表谢军忠心。”
平妃虽知大概,但想必沈斯必不会如谢御对我详说一般对她,听闻此言,想必心里定是惊愕至极。这点倒是不及谢御笃定的万分之一。
“娘娘若能助上一臂之力,小的定当涌泉相报,当牛做马在所不辞,倘若不能,方才一说听过便罢,万不能将其录于宣纸墨沈之间,万不能让其传于他人口耳之中。”我听艄公已向我催促连忙速速又道。
“那便在此阔别,娘娘莫送。”我再一拱手,踏上船头。
第13章 第 13 章
在扬州的三年中,除去平日里的事,得空我便去茶馆坐坐。倒也不是为能品那一时半会儿的茶水,不过是为能问一事。
我常常希望茶馆生意兴隆一些,如此便可有与人拼桌的机会,如此便可将那事问上一问。
“敢问这位大爷,你可知扬州最富的是那户人家?”我将手里的那盆瓜子往边上那位那里推了推,问道。
那位老人家想来亦不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主,光只看那一双眸子,便知是健谈的紧:“小子诶,问我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我喝口茶,点点头道:“大爷请讲。”
“若你用这话去问小年轻们,他们定会说是曾、裴、岳、林四家,不过那都是新起的显贵,根基不牢,要我说呀……”他突然低下头,环顾四周后,压低了声音道,“实质应是傅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老翁说的确实不错,问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而我得到的答案无非便是曾裴岳林四家,但我想要的答案,却不是这些个。
却正是他说的傅家。
我冲小二招了招手:“小二诶,给这位大爷来盅上好的龙井。”
“好嘞!”那小二一甩肩上的白布托着盘子走了下楼。远远地听他叫了一声“楼上巡抚先生要一盅上好的龙井。”
我侧头对着老翁道:“就当是晚辈孝敬您老的。”
“傅源那会儿,曾是现今太妃的心腹。原本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官,因为太妃在先帝面前提了一提,便升了官,曾做到太子少保,本是因为以为谢家女子无用,要来教现在那位念书的,后来谢楚把谢御送入了宫中,傅源才改教了沂王。”他拿起茶盅啜了口茶。
我夹了粒花生送进嘴嚼了嚼,且听老翁问道:“听口音,您打进城来?”
我点头。
“现如今呐,这当官的应该都知道,一个皇帝,应当立皇长子为太子,不然天下将大乱。”他道。
我言:“此话倒是不错。”
“只可惜,当时傅源不懂。”他摇了摇头,“不,应当说是太妃不懂。”
“莫非,太妃是想让傅源帮助沂王当上太子?”我皱了眉问道。
“这事说起来先帝亦不会不知。”他摇了摇头叹道。“太妃本是以前袁将军的千金,袁将军有兵,那么就拥立太子一事而言,沂王便多了一份力气,所以后来,先帝暗赐下精兵三千的兵权给谢楚谢御二人,其中用意自然是可见一斑。”
“晚辈在京中曾听闻,谢御曾被皇长子挪到三皇子那处教了大半载的书……”我轻轻提了一句。
“然而太子党若要用立一名太子,那也必须那位皇子自己有社稷之心,若心无天下,只是为得权势而拥那江山的话,这位子早晚要被他人抢去。”说道此处,他微微勾起嘴角。
“所以那大半载,谢御是去游说三皇子安心做一个藩王,如果三皇子没有夺位之心,那么皇长子的位置亦可作得愈发地稳固,是也不是?”我只觉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顷刻间心如明镜。
“是的。然现在观来,谢御还是未有说得彻底,亦或者说,是傅源他们,得了时机。”我替老翁续上茶水,他将筷子搁下,继续道,“太子少保是个大官,若要用这职权受一些贿赂,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傅源暗自收了许多有钱势的门徒。异邦来朝,他私自扣下贡品无数,但先帝只是看在太妃的名上,未有让他身败名裂,只是贬他做了兵部侍郎。后来袁将军突然抱病,过了不久便长眠于世了,傅源得了袁将军的兵权,加之此人亦是有点子才干,很快便又升到兵部尚书。由于吃过一次亏,傅源只将未被查抄的古董珍玩暗暗运回老家,也就是此地。”
“后来当今圣上被封为太子,傅源答应沂王定会为他夺下江山,并诚言那片江山本便是沂王的,于是傅源在朝中暗暗打探消息,沂王在疆地暗自蓄力。谢御不知从何得来傅源助沂王叛乱的消息,亦开始暗处练兵,谢楚却在谢御二十岁的时候,让她三月中散功重修,拿剑习武,以护其主。”他喝了口茶,面不改色,然嘴里吐出的话却实为触心。
谢御二十开始习武,拼尽一命却原来只是因为谢楚要她护着桃城到最后。我梦中的场景一下子浮到眼前,谢御在院中与谢楚刀剑相对,而谢楚最终总会将刀架在谢御项旁说一句:“若仅以这来护他,还差得甚。”
谢御从不对人道她会耍剑,而路过我身边时,我甚至感不到她的气息,我知倘若谢御习武这四字传出,那么谢御便也做不了桃城的最后一把不为人知的盾牌了。
“老人家,你可知那傅源将那些个宝物藏在哪处了?”我拨撩着盘中的瓜子,问道。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只一眼,却觉得似是被甚物事定住了般。
“大人可认识沈斯?”他转头又如无事般去逗弄放在一旁的笼中金雀。
“因曾与谢御共事,所以沈斯的事儿亦听过她说起过一些。”我抿了抿嘴,淡淡答道。
“他不事朝政,却换来与谢狼狈为奸,流放异地,那人付了一片心去报国,下场却如此般地惨淡,却要让我这为父的去哪处哭诉?”那老翁看着鸟儿突然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抱着鸟笼起身,眼睛里含着一丝水光。他就这样颤颤巍巍地下了楼,独留我一人呆坐在桌前,品着那尚未冷却的龙井。
“京城朱门合白骨,前街陋室藏奢靡。”老翁行至我桌旁窗下,突然高声诵吟了这么一句。
我急忙探出头去望,却见他已渐行渐远。
那夜我接到平妃派人送来的信,而信上却只写了四个字,速速回京。
我就着烛光浅浅一看,那墨沈染出的字带着些微的颤,手一抖,便任由那薄纸片儿被火舌吞噬。
我不惜重金雇了匹稀有的汗血宝马,昼夜不歇地只盼能够快快赶回京城。
早也听谁说起过,那汗血宝马之所以能不食不歇地一夜赶千里路是因为早年间被一怪虫寄生于体内,而一跑动便会感到剧痛,因而才得以跑得愈发得快。
我亦觉着自谢御与我托孤以后,我似也像中了苗疆的什么蛊毒似的,为了个不知是叫什么的东西不停地跑着。
阔别三年,那一纸书信将我急急召回京中,而我再见到平妃,却见她的气色早已大不如往昔。
她对我道:“海棠熏,你说得没错,那边疆的藩王年初便开始进攻疆域了,圣上派了好多兵马过去,却都无济于事,我和圣上提了一提任用祝赭的事,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点的头,临到圣旨发下,那祝赭竟抗旨了!这可怎生是好,眼瞅着那藩王便要攻进京城了,圣上点头亦是因现下已无人可靠了。”
“祝赭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我说着,只觉头一阵刺痛。
“跟我来。”平妃带我穿过东宫后头的那片银杏林,来到谢御的小院。
“他执意要呆在此处,哪里亦不肯去。”平妃将手放在门上,却像没有力气去推,“你想好怎么同他说了么?”
我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这里曾经住着谢御,谢御……我蓦地想起什么,用手伸进衣襟,是了,触到那两块温润的事物,我觉得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娘娘,请现下便去与圣上说备好兵马,食粮,即刻便可出发。”
“我早就说过了,你再如何劝亦是没用的,徒劳无功,不如早早去暮色些新的兵将,你那残国还有救,我只为谢家卖命。”屋里坐着的人听见响动,便急急道。想来是把我当成来劝的平妃了。
“祝赭,你道你只为谢家卖命,却不知你晓不晓得谢家为谁在卖命。”我一步步走近那圆桌旁,见他没有反应,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他听我不是平妃,登时转头来瞪我:“我谢家几任主子一生只为报国,哪个不是为了他桃城的天下鞠躬尽瘁?御爷是什么下场?老爷又是如何?我若再为杀了御爷的人卖命,我便是天煞的!”
“祝赭,眼下那藩王便要攻进京中,你便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谢家一心扶持地家国被践踏被抹杀而坐视不管吗?”我握紧手中那凉物,静静地思忖着,慢慢地开口道。
“倘若没了谢家扶持,那亦是他桃城应有的报应,若是谢御还在,右相还在,谢氏还在,这江山会沦落到遭人践踏的这一步么?”他听了我的话却一下子便红了眼睛,怒斥道。
“谢御在狱中曾多次与我长谈,她将先帝至今谢家所下的每一步棋都道与我,而我,答应要替她谢家保全这江山。我接着谢御留下的图纸慢慢地替这江山的未来铺路,我不再替谢御抱怨,因为这几年中,我终于了解了,他谢家的衷心,祝将军,不知,你可懂了吗?”我将两块玉递到他眼前,“这是右相走前给我的,拥有这两块玉代表着什么,我想,祝将军应当也懂。”
“老爷……”他看着这两块玉喃喃道。突然从凳上跌了下来,跪在这两块玉前道,“祝赭愿以身殉国,一平二主夙愿。”
第14章 第 14 章
“莫说已经入了春,这天还乍暖惊寒着。”外头春日正好,窗前一株杏树方吐了几满枝的花,风一吹便飏了一片,白得迷了眼。我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袄子自言自语。
“老爷。”有人闻声寻来,俯身替我整了整袄子道,“你现下身体大不如前,莫再像年青时那般胡闹了。这衣裳半披半脱的,是最容易得了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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