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刀刃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忍住害怕,直视他,坦然回答:
「三年前我杀萧寻,是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与傅家勾搭,我怀疑他背叛了我。这次没别的,我杀他,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家。」
「你的家是什么?你的侄儿?你的玉玺?你的宝藏?可以调动边防守军的兵符?」
「没有啊。」我平静地说,「我的家是我的夫君,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就是我的家啊。」
他一愣。
「如果你真的是萧寻,传国玉玺、宝藏、兵符藏在哪儿,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些年我也没有动,任你处置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说要这些话,我感到深深的疲惫、乏力。这几天几乎吃不下东西,难受、反胃,肚里的宝宝太折腾我了。
活着都已经好辛苦,还要什么皇权富贵?
「你什么都不想要?」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笑得手臂颤抖,刀刃在我脖子上划拉。
我稍微往边上避了避:「夫君,你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他望了一眼墓碑,那上面刻着四个字:萧寻之墓。
字已斑驳。
「不要叫我夫君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甩在我脸上。我拿起来一看,是我那次写的和离书。
他已经签了名,盖了印。
这证明我们的婚姻,就此结束了。
这本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结果。
当初嫁他,我就窝着一肚子闷气。嫁他之后,我也天天的不高兴。后来我就计划着离开他,想回到周家发迹的南方,拿出皇太孙、传国玉玺以及周家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号令兵马,重整河山。哪怕收复不了失地,偏居一隅当个土皇帝,也比做傅家的傀儡公主、窝囊媳妇强。
现在,我如愿以偿,终于摆脱这段婚姻了。可我怎么还是高兴不起来呢?
我指着和离书上的条款说:「夫,夫君,咱们从来没吵过架,你也绝对绝对没有阳衰不举,更重
要的是,咱们现在也有孩子了。综上所述,这和离书写得有点儿离谱,还,还能作数吗?」
我的语气好卑微,我从没对他这么卑微过。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了追夫火葬场,果然人在要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还好我的卑微起了作用。他面色略有缓和,把刀收了,无可奈何地:「周启姳,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诚实地回答。」
「夫君请讲,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爱过萧寻吗?」
「爱过。」
「那你还下得去手?」
「他背叛我。」
「如果他没有背叛过你呢?」
「他没有吗?」我指着眼前的男人,「看看你,曾经的小侍卫,如今尊贵的皇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这一切是哪来的?是从我们周家抢来的!当初我把一切托付给你,换来的是什么?国破家亡!我和你联姻,你知道老臣们私下里说我什么?『软骨头』『卖国女』!这三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苟且偷生!你对我再好又怎样?改变不了你毁我家、窃我国的事实!」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这三年深埋心底的怨恨,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过去,别人眼里的亡国公主周启姳,就是个天性冷漠、不懂国仇家恨的小女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憋着一团怒火,我恨得牙痒痒。
我这番「肺腑之言」,把傅熙都给听愣了。他望着我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我想给你一个新的家,你心里却装着旧的国。我努力地想让你爱我,却不知你这么恨我。这三年,我们错得太离谱。」
我抹掉腮边的泪:「既然你都明白了,要杀了我吗?留着我,总归是个祸患。」
「我不杀你。」他苦笑,眼里没了光,整个人泄了气,「我只是决定放弃你,放弃我的诺言。」
他的诺言?他承诺过什么?
没等我问出这个问题,他已走远,留给我一抹孤绝的背影,还有地上那纸和离书。
十五、
傅熙诚如他所言,放弃我了,非常决绝。
他公布了与我和离的消息,傅家族谱将我除名,我被贬为庶人,禁入皇城。
安宁寺被封,圆通住持下落不明,我的侄儿周永灿音讯全无。我残存的势力都被连根铲除,我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多么脆弱、愚蠢、渺小。
他宠我时,我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仿佛还有机会掌控全世界;他一翻脸,我才发现上述都是我的错觉。
甚至,连我的孩子都是个错觉。
在怀胎第三个月时,我下身见了红。
我很慌,去找大夫,大夫不以为意:「夫人,您的身体无大碍,这是正常的葵水。」
「葵水?不可能,我都怀胎三月了。」
大夫尴尬:「呃,夫人,从您的脉象看,您从未怀过胎。何况怀胎三个月,腹部该有微微隆起了,您有吗?」
我摸着平坦如旧的小腹,陷入沉思。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傅熙,他给我下了假孕药,导致我葵水暂停、食欲不振,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这是他试探我的一个招数,他就是想看看,我有了他的孩子,能不能放下过往,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跑到灵阳去见「萧寻」。
结果令他失望。
对他而言,我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合格的母亲,不是合格的皇子妃,更不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至此,我与傅熙最后的纽带也没了。
从医馆出来后,我失魂落魄,茫茫然不知所归。
我抬头望天。我曾经拥有的、不顾一切想抓住的、费尽心力想摆脱的,一切的一切,本质都是天上的浮云。
我想起萧寻。那些年的信笺传情,月下守望。
我想起傅熙。三年的宠爱,三年的温柔。
脑中有根弦「绷」地一下断了,我再也维持不了冷静。
眼泪决堤。
我不死心,很多天滞留在皇城外,想办法要见傅熙一面。
可我见不到他。我连皇城都进不去,而他是远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子。昔日枕边人,已是九重天。
直到,我听说,皇帝驾崩,傅熙继位。
直到,我听说,新帝大婚,皇后是吴家的女儿。
吴家的女儿,就是当时傅熙骗我说要纳为侧妃的那个女子,
他说她长得像我。「你可以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我就不能找别人当你的替身吗?」我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笑死我了。
他大婚当夜,我离开了。
我去了灵阳,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定居,离「萧寻」的墓不远。
日子一下子慢下来,每天无所事事,形影相吊,闲得实在不行就去「萧寻」的墓前坐一会儿。白雪公主葬在旁边,我,他,狗,整整齐齐。
我骨子里很无情,很难爱上一个人。
可笑的是,我却两次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又两次与他错过。
一旦错过,想要忘掉,比爱上更难。
也许,这天底下最难的难题只能交给光阴来解决。
十六、
某天,我又来到萧寻墓前,竟然撞见了别人。
看背影,是一个老妇人。
她蹲在墓碑前,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墓碑上的字,像是在爱抚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走上前,她回头望向我,沧桑容颜依稀透着昔年清秀。
「你就是那位前朝公主吧?」她问我。
「啊,您认得我?」
「这么多年,还记得来看小寻的人,除了我,也只会是你了。谢谢你,不枉小寻为你……」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您是?」
「我是小寻的母亲。」
萧寻的母亲?怎么可能?
他的母亲,当朝皇太后,曾是我的婆婆,我在宫中时常见她。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老妇,声称自己是萧寻的母亲?
这时,我看到了她布衣上绣的字:「春去何归」。
字意我不懂,但这字形,震惊了我!
簪花小楷,跟萧寻的字一模一样。
「这字是您自己绣的吗?」我指着她的衣服问道。
「是的。」
很久以前,萧寻告诉过我,他的字是他母亲手把手地教的。
难道,我眼前这位,真的是萧寻的母亲?那皇宫里那位又是谁?
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可能这位是生母,那位是嫡母。大家族里这样的情况很正常,如果生母身份低微,孩子就会跟随嫡母。
但是,难道她不知道吗?这里葬的不是她儿子,她的儿子还活着,远在皇城,坐在龙椅上。
我犹豫了一下,把这话讲给了她。也许这可怜的母亲是被蒙蔽了,以为儿子死了。
谁承想,她听后却是涩然一笑:「我没老糊涂。坐龙椅的,是傅熙。葬在此处的才是我的儿,傅寻。」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傅熙,傅寻?
我懵了。
傅熙和萧寻,不是同一个人吗?以及,傅寻又是谁?
「不对,不对不对。」我努力地跟老妇掰扯,「您的儿子,傅熙,他没死,他现在当了皇帝。葬在这里的,是他的替身,他当初为了骗我,找了个替死的。」
老妇看着我的目光染上了一丝怆然:「公主,我的儿子不是傅熙,而是傅寻。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寻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最后在我怀里咽气的。」
「那……那傅熙和傅寻,是什么关系?」
「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傅熙是正房所出的嫡子,我是傅家妾室,没有地位,所以我的儿子傅寻被送到宫中做质子。」
她这番话,令我骇然。
所以说,所以说……傅熙和萧寻并不是同一个人?
萧寻,小寻,傅寻,才是同一个人,是那个守在宫墙下的侍卫,用簪花小楷给我写信的少年!
在老妇的讲述中,我得知了「萧寻」的真相……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皇那时候还很威风,为了让各地大家族乖乖听话,命令他们送子嗣到宫中为质。
灵阳傅家送进宫的,是庶子傅寻。
各家质子进宫后,有的善于打点,谋了一官半职;有的想办法逃回家了。只有傅寻,傻乎乎地当个小侍卫,守在镇月宫,一守就是四年,便被人遗忘了。
四年后,母亲终于等到儿子回到灵阳,他却不愿回归家族。
他说自己这次出来,是替公主办事,顺道来灵阳看望一下父母,办完事就要回到公主身边。
母亲留不住儿子,只能随他去了。
可是没承想,两天后他又被哥哥傅熙救回来,身上多处刀伤、箭伤,人已经快不行了。
他拽着傅熙的手,用尽全力说道:「哥哥,我知道你们要起事了。我阻止不了你们,我只有一个请求,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求你了……」
傅熙强忍悲痛:「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好,我会的,我会的……」
最后他是在母亲怀里咽气的,死前还念叨着:「哥哥,她叫周启姳……」
傅熙用力地点头,眼泪跟着掉出来:「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据傅家人说,小公子出了灵阳城后,突然遭人追杀,不得已才返回来,被哥哥所救。
追杀他的,不知是何方妖怪。
傅寻死后一阵子,从皇城来了人,竟是黑月公主周启姳,她向傅家讨要萧寻的尸体。傅家交了出去。
尸体已经腐烂,公主扶棺大哭。
后来她就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小树林,又在墓前哭了一场。
她的表现,傅熙都听说了。他对傅寻的母亲说:「我们将夺取周家天下,小寻却为周家公主而死,两清了。」
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诺言,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会的。」
之后的事如我所知,傅熙领兵攻克皇城,夺得天下。在这个「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乱世,只看实力,不论道义。
但傅熙忠实地履行了对弟弟的诺言。
所以,三年里,他都在替别人爱我。
这个真相,彻底击碎了我。
以前我一直疑惑,我和傅熙素不相识,他凭啥一上来就那么稀罕我,我又不美丽,也不乖巧,心里还装着别人。现在我明白了,他只不过在承担作为兄长的责任。
可他最终发现,他的弟弟是被我杀死的。
这心情,换谁都憋屈。
我想起那天他说「我只能放弃我的诺言。」离开我,应该是他最后的善意了吧。
他本可以在弟弟的墓前杀掉我,以我血祭奠少年的在天之灵。
但他怕弟弟会难过。
他这份宽恕,却成了我不能承受之重。
我从小未被善待过,我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不狠,站不稳。
可他们兄弟俩,却告诉我这世上竟有真情在。
被教做人的滋味,太不好了。
我坐在墓前发呆。等我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想找老妇人确认,她已经离开了。
那封信是圆通住持交给我的,泛黄的信笺上写着簪花小楷:
「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萧寻。」
那会儿正是看到了这封信,让我以为萧寻还活着。
我想跟老妇人确认的是,信是不是她代写的?
若他早就死了,那这封该死的信,到底是谁写的!
我蓦然回头,盯着墓碑上「萧寻」两个字。
是你的灵魂写的吗?是你说,「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吗?
现在,我放下一切了,你还在这里等我吗?
我对着他的墓碑问了好多遍,没有声音回答我。
天黑了,起风了,好冷,我只得离开。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去,墓碑在月色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一如当年守卫在宫墙下的少年。
十七、
我真的想剃度出家了。
人生已经失去意义,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几乎没有。
日子里的滋味,只剩下索然无味。
出家,我精心挑选了灵阳附近一座百年大寺,香火旺、佛光盛,能好好地涤荡一下我罪恶的灵魂。
却没想到,这佛寺不要我。
他们说,我六根不净,不适合出家。
我纳闷了,我本来就是想净一净才来出家的啊,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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