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着绵绵细雨:「我没有家,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挺理解他的处
境。藩属国王子在周朝做人质是很凄惨的,从入朝为质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在周朝地位低下,待遇微薄,没有自由和尊严。
甚至有的质子会被阉割,留在宫里当太监。
有的质子试图逃跑,抓回来就被处死,自己的母国也跟着遭殃,要给周朝上贡赔罪。
「谢小姐,府上缺厨子吗?我做饭特别好吃,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卫洮终于开始说正题。
哦,原来他是抱大腿来的。
也许是我的心被雨淋透了,脑袋瓜子进了水,想到在殿前被太子当众羞辱的一幕,一咬牙一狠心——
「我不缺厨子,缺个夫君。」
六、洞房
我还真的嫁给了卫洮。
在外人看来,卫洮是我退而求其次次次次的选择。身世一般、能力一般,而且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我是他走投无路之际,抱住的一条大腿。
而他更是我自尊崩塌之际,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
我俩是互帮互助。
洞房花烛夜,卫洮掀起喜帕,我低着头,不愿让他看到我的脸。
虽然化了精致的妆容,我还是又胖又丑的。
我和卫洮肩并肩坐在婚床上,我很不适应,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呢?
以前,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没挨得这么近过,两人永远保持一丈远以上的距离,更不可能同床共寝。
我曾听父亲跟他的小妾说:「大夫人那张丑脸,老夫看到她都支棱不起来。」
然后就是小妾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不懂「支棱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人长得丑,是件挺可怕的事。
我长得像我娘,自然美不到哪儿去。从小到大,因为相貌,我承受过太多恶意。
思绪回到洞房里。我紧紧攥着喜袍,不知该怎么办。却听卫洮问:「娘子,你饿吗?」
「呃?」
「饿?那正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相公……」
「让娘子尝尝我的厨艺。」
他脱掉大红喜服,把中衣的袖子往上一撸,跑出去忙活了。
新婚之夜,我俩享用了一顿饕餮大餐。
「娘子,为夫还让你满意么?」
「嗯……满意,满意……」
「还想要吗?」
「要,要!」
卫洮笑呵呵地把一块牛肉喂进我嘴里。
七、圆房
婚后,卫洮把三从四德贯彻落实到底。在他的悉心呵护下,没出半年,我又胖了一圈。
太子说的「等你瘦下来再娶你」,永远实现不了了。
但我现在很幸福。
有一天,我在齐王府,听几个姐妹聊到王爷和新王妃的圆房趣事,一个个神秘兮兮。
我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道:「啥叫圆房啊?」
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我,那些眼神里,有戏谑,有同情,还有看笑话的。
洛佩郡主用手绢捂着嘴笑:「谢榭,你家那高辰国的小王子,到底行不行啊?」
行不行?指的哪方面行不行?她们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回家以后,我问卫洮:「相公,啥叫圆房?」
卫洮愣了愣,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某种菜?」
「啥菜,你做给我吃?」
「好,我去研究研究。」
当晚,我就吃上了一种圆圆的糯米团子,卫洮说这就叫「圆房」。
嗯,圆房味道一般般吧。
相处日久,我愈发觉出我相公的好。他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谢府上下无论主仆都十分喜欢他。
他从不评价我的容貌。我跟他说话时,他会专注地看着我,像看红烧肘子一样专注。
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不必焦虑,不必迎合,无比地轻松自在。
可这份美好,在我发现手帕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好的夫君,可能不是我一个人的。
难过的情绪如暴风骤雨,把我的内心搅得一团狼藉。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自尊之城,顷刻间只剩断壁残垣。
难过之后,是深深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迷住了我的卫洮?
我要查出她!
可是从何查起呢。
八、追查
我找来府里的管家翠帘,让她研究研究这块绣花手帕。
「这手帕子用的是舞州产的罗,整个崇安,至少有八家布庄卖舞罗。」翠帘说。
至少八家?我犯愁了,这可不好查。
「不过,这绣线挺特别……」翠帘把手帕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看上去应该是姚线
,属于贡品,一般布庄卖不了,据我所知,崇安只有一家布庄有姚线。」
「哦?哪一家?」
翠帘笑道:「夫人难道不知?就是谢门布庄,咱自家的产业啊。」
「那就好办了,你快去查查,半年里有谁来布庄买过姚线,买的什么颜色,统统报来。」
「是。」
小半天工夫,翠帘就把名单拿来了。因为姚线属于贡品,都是熟客交易,并且要留账底,账簿上会记下每次交易的详细情况,包括买主姓名。
我数了数,半年里统共有十一位顾客买过姚线。
手帕上的姚线有红、黄、蓝、黑四种颜色,同时买了这四色姚线的顾客,有六位。
其中两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买的四色姚线里,黄色线和蓝色线最多,红色次之,黑色最少。
这正与手帕上姚线的颜色比例吻合。
而这两位顾客,一位叫「宋大勇」,另一位叫「傅云意」。
傅云意,就是她了。
我把所有事情推到一边,什么也不想干,坐在窗边发呆。
今天整整一下午,卫洮都没来找过我。
以前,不管我忙不忙,他都会来看看我,给我送一盘点心。
甜甜蜜蜜的点心,能直接甜到心里去。
现在回想,怅然若失。
晚上,我都睡下了,卫洮突然来到卧房。
我面朝里,装作熟睡的样子。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我很失落。我开始反思,我和卫洮这对夫妻之间似乎缺失了什么,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九、捉奸
第二天早上,翠帘来报:找到傅云意了。
不是我想象中多么优雅高贵的豪门千金,居然,只是一个小作坊的绣娘。
翠帘把她领到我面前。我打量她,真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左不过就是面庞白净些,眉眼温顺些,还有就是……比我瘦,比我好看。
我把手帕亮给她:「这是你绣的?」
她看了一眼,低头道:「回禀夫人,是我绣的。」
答应得如此干脆,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死死盯着她。
这,就是卫洮看上的女子?
她抬起头,大眼睛眨巴两下:「不知这手帕为何在谢夫人您这里?我明明是替宝玑公主绣的呀。」
我一愣:「替宝玑公主绣的?」
「对,宝玑公主说要送个手帕给她心上人,但她自己不会绣,就请我代工。」傅云意指着手帕上的图案,「这鸳鸯戏水,是公主亲自设计的。」
「绣好以后,你就把手帕交给公主了?」
「是的,公主还称赞了我的绣工,赏赐了不少东西。」
等等,等等,我有点懵。所以说,偷我相公的女人,瞬间从一个绣娘,上升为了公主?
宝玑公主梁爽,我的老冤家了。
小时候,她就经常笑我胖。长大后,我喜欢她哥哥梁彧,她说我胖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我嫁了别人了,她居然又来抢我相公?
是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气血上涌,积蓄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喷发,捂都捂不住。
我立刻进宫,去找梁爽。
来到梁爽宫里,她人不在。宫女告诉我,公主去北花园玩了。
我又往北花园冲。
路上,却撞到了另一个老冤家:太子梁彧。
他坐在辇上,翘着腿,优哉游哉。
见到我,浓眉一挑:「哟,谢榭?好久不见啊。」
我耐着性子,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谢榭,你怎么清减了?卫洮没把你伺候好吗?哈哈哈。」
我保持微笑:「臣妇告退。」
我这敷衍态度史无前例,梁彧小小地震惊了一下:「谢榭,你有烦心事?」
「没有,臣妇告退。」
现在我不想跟他废话,我只想跟梁爽干架。
「谢榭!」他叫住我。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怎么突然这么啰嗦?
「你……」迎着我的目光,他倒有点不自在了,想了一会儿,严肃道,「如果你被卫洮欺负了,可以来找我。」
「啊?」我怀疑我耳朵出问题了,这是梁彧说出来的话?
「来找我,让我接着欺负你一下,啊哈哈哈。」
我觉得,我的修养不足以维持我和他的对话了。
「臣妇告退。」我匆匆离去。
北花园里,梁爽正在池边喂鱼。
水面上浮着几只成双成对的鸳鸯,花色跟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脚步声惊走了水中鱼儿,梁
爽双手叉腰,怒目而对。
我把手帕递过去:「这是公主你的手帕么?」
她接过手帕,难以置信:「我送他的手帕,怎么到了你手上?」
实锤了,实锤了。
我:「你为什么要勾搭我相公?」
她:「谁勾搭你相公了?你这个丑八怪!」
我:「去死吧!」
她:「你去死!」
我俩扭打到一起。
她比较高,我比较胖,一时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扑通」一声,我俩齐齐掉进池塘。
吓得鸳鸯们一哆嗦,振翅而起,噗噜噜飞进林中。
池塘挺深,我俩都不会水,一边扑腾还不忘继续攻击对方。
打斗过程中,我喝了好几口水,喝着喝着,就有点晕了,开始往下沉。
昏昏沉沉中,有人抱住我,拼了老命把我往上带。
折腾了半天,我终于被那个人救上岸。我吐了好几口水,余光一瞥,梁爽还在水里扑腾呢。
这时,救我的那人在我耳边说:「看来胖也有胖的好处,容易浮起来。哈哈哈哈。」
咦,怎么像是梁彧的声音?
我定睛一看,面前这个浑身湿漉漉、抱着我的人,居然是梁彧!
我顿时一阵恶心,跟吃了屎一样,用力推他。他没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面子挂不住了,气哼哼地站起来:「好心救你,就这么感谢我?胖丫头不知好歹!」
骂骂咧咧地走了。
此时,梁爽也被捞了上来。哇哇哇吐完水,她惊魂未定,抱着膝盖嘤嘤嘤哭起来:
「谢榭,你真的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
「宝玑公主,你老实说,有没有勾引我相公?」
「谁勾引你相公?有病啊?」
「那你的手帕,为什么在我相公的马车上?」
「我怎么知道?手帕我是送给薛晋清的!」
等等,等等,我有点乱。怎么又冒出个薛晋清?
薛晋清,男,二十五岁,本朝骠骑将军。
「我心悦薛将军,把这鸳鸯戏水的手帕送给他作定情信物,和你有个屁的关系?」梁爽嚎啕大哭,看这样子是真委屈。
「你确定?」我问她。
「滚!滚!」梁爽大吼,「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理顺了前因后果:
宝玑公主梁爽看上了骠骑将军薛晋清,想送他一个手帕作定情信物。
但梁爽不会针线活儿,就请绣娘傅云意帮忙。
傅云意来谢门布庄买了姚线,绣好手帕,交给梁爽。
梁爽将手帕赠给薛晋清。
薛晋清把手帕揣在身上,去见卫洮,搭了他的马车,却一不留神,把手帕落在了马车里。
手帕被我发现,引发了一连串乌龙。
……
兜兜转转三天,真相终于大白。
唯一就是委屈了梁爽。本来好好喂着鱼,被我弄进水里差点喂了鱼。
没事没事,以前她老委屈我,这次委屈她一回,我们两清。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开开心心地走了。
留下梁爽,继续坐在地上哭。
十、虚惊
我浑身湿透,就去皇后宫里换了套衣服。顺便把手帕的事跟皇后说了,皇后拍着大腿,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还好是虚惊一场!」
之后她又拉着我一顿絮叨,我中午才回到谢府。
进了内院,便看到卫洮。
他正在给菜苗浇水。此时正是夏花怒放的时节,他穿着豆绿色的绸衣,清清俊俊一个人儿,半掩在姹紫嫣红间,好一个绿瘦红肥。
我就十分好奇。搭伙过日子这么久,我被他越喂越胖,他倒是一点都吃不胖。
他问我:「娘子刚才进宫了?」
「嗯。」我走近他,「相公今天回来挺早。」
他说:「今天我又研究出一桌好菜,等着娘子回来品尝呢。」
「好哇。」
他携着我的手,往屋里走。
他很少拉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好凉。
屋里,丰盛的饭菜已经摆满一桌,浓酱淡汤,肉红菜绿,香气扑鼻。
我和卫洮面对面坐着。他不停给我夹菜:「娘子,多吃点,你一点也不胖。」
我吃得很香。风波过后,只想咀嚼这份平静时光。
卫洮却吃得不多。他似乎更喜欢那杯龙井茶,一口接着一口啜,啜的时候眉头会微微锁一下。
「娘子,听说你今天,找宝玑公主打了一架?」他忽然问我。
我放下筷子。看来,他的消息很灵
通。
不过,现在跟他讲讲也无妨,权当饭后笑话听了。
「相公,好长一个故事呢,你等等,我去上个茅房,回来讲给你听。」
「好,不急。」
我跑到茅房,手指伸进嗓子眼,用力抠了几下,稀里哗啦把刚才吃的东西一股脑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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