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一刻起呢?
花儿又想起那一日夜里看到的那些人,还有那挂着“王”的腰牌,这一切若非要关联起来,那些“王”是各地的藩王,他们已向霍家低头认主了!
花儿觉得自己的念头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她行军打仗,谋略算计以外亦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或许合理。
巨佛前已站满了人,从前这些人都散在城里,默默修建这座他日的京城,一身病痛尚且无人问津,生死大事自是更不必说。他们神情恹恹的,对砍头也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听话地站在那,少挨一顿鞭子比什么都强。
在巨佛之下,本该有慈悲,但此时此景,显然所谓“慈悲”不过是一场荒唐。
远处有人走了过来,远远看去,倒是有风骨。花儿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裹着好皮囊吃人的霍琳琅!在京城,她与霍琳琅屡次接触,那时也偶有念头,这老人虽看着古怪,但兴许是好人。霍琳琅印证“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他的风骨不过是沽名钓誉自善其身,经年累月修习出来的姿态罢了!这种人最可恨!
陈年积怨涌上心头,当霍琳琅的眼对上花儿的,带着伪善的慈蔼。梨子想起旧事,很是害怕,躲向花儿身后,双手死死捏着她的衣摆。花儿牢牢挡在她身前,并不回避霍琳琅的目光。
侍卫搬来一把椅子,花儿这才看到,霍言山走在人后,像是有心事,皱眉沉思,无言站在霍琳琅身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垂首看着脚尖,生怕哪一眼不对,便惹火上身了。
霍琳琅抬手放下,就有脚镣声由远及近,打破沉寂的夜。众人终于抬起头,不过是想知道这城里被砍头的第一人究竟是谁。
花儿也顺着众人目光看去,看到一个低着头披头散发的人。她看不清来人,但从身形分辨出来那不是懈鹰。那懈鹰呢?花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终于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二人只是短暂对视,而后迅速分开。
花儿身后的梨子却惊恐地啊了一声,而后愈发捏紧了花儿的衣裳,身体抖了起来。花儿回头问她:“怎了?”
“是他。”
“谁?”
她回头看梨子,小丫头紧咬着嘴唇,大滴眼泪落下来,花儿懂了,是那个说早晚要带她逃出这座城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梨子神情木讷,不停地叨念:“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花儿想。这里人人自危,人人都想活命,有人以他挖暗道为由出卖他,以换取什么好处,这也并不意外。梨子已然站不住了,花儿扶她坐在一边的石墩上,蹲下身去问她:“要不要回去?”
梨子摇头,死死盯着那断头台。
大刀举起来的时候,花儿想喊一句“刀下留人”,以帮梨子留住一个念想,却有人突然横在她前面。那人足高出她半身,大手捏住了她的脖子。花儿迅速踢出一脚,却踢到一个空空如也的□□。
她听到人群发出抽泣声,紧接着血腥气弥散,梨子头一栽,倒在了她脚边。眨眼之间,杀戮结束了,那巨人从她面前闪开,给她让出视线。霍琳琅正玩味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地盘吗?你又是谁?”
花儿不看他,只是看着那高台。巨佛下本应有的慈悲,被血腥味湮没了。江南烟雨中矗立多少寺庙,众人于佛前燃了多少柱香,还有多少心愿祈求圆满,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可悲!可悲!
霍言山站起身来,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霍言山把花儿带进这座城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儿子废了。他年岁渐长,却做下这等冲动事,令他很是失望。但念在他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霍琳琅并未发作。他原本要去追白栖岭,却还是抽身再来一趟,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对那女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多年以前,他从北地归来,对霍琳琅说:此行事败,又差点殒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该轻信女子。
霍言山何时轻信过女子?话虽讲半句,但霍琳琅什么都懂了。他暗暗派人去查,得知了在那燕琢城里曾有那样一个贱民,曾救过他一命。
京城得见,霍琳琅见白栖岭对她十分不同,也因此对她有了侧目。女子显然不是几年前的模样,面目丰盈神情英朗,灼灼其华。霍琳琅想:儿子念过这样一个,倒也说得过去。
他有心拉拢她,试探几次均未果,知晓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也就不再打她的主意。在霍琳琅心中,可用之人留着,一旦威胁到他,无论谁,都可杀。
他对花儿动了杀心,却数度阴差阳错。今日她在这空城里,一时之间倒也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了。霍琳琅决定卖自己儿子那百万兵权一个面子。
他并未训斥霍言山,甚至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高台上的血渐渐干涸,霍琳琅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人当然要死,他决不允许他的京城有一条他自己不知道的暗道。他死有余辜。
霍言山很意外霍琳琅没对他发难,一直送霍琳琅到城外,看他上了船。
“从今往后,这城里夜里不要点灯了。”霍琳琅说:“灯一亮,人心就不安稳。”不安稳,想琢磨着蝇营狗苟和出路,会惹出许多麻烦。
霍言山点头,回过身看到月色下的高楼,像个怪兽。不知为何,他抖了一下,再回头,霍琳琅的船,已沿河而去了。明月如洗,孤影倒映,渐行渐远。莫言山对那影子生出一丝陌生来,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接下来去哪?”霍言山问侍卫。
侍卫摇头,又欲言又止。
“尽管说。”
“白栖岭出城了,有人说霍大人要随他去。”侍卫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霍言山见状命令:“说!”
“苏州河边有一个闻名天下的绣娘,那绣娘绣鸳鸯戏水,水波纹能动,鸳鸯像活的;绣…”
“直说。”
“近日那绣娘得了一笔银子,要绣一身龙袍。本来这事应是绝密,但那绣娘的丈夫是个没心没肺的,醉了酒在外头胡说,下一日就栽倒在河里,淹死了。”
霍言山懂了,此事为真。他问:“然后呢?”
“然后…事情是飞奴办的,后面的事小的不知了。”
飞奴,又是飞奴。
霍言山一瞬间就感到与父亲隔了心,家中那些御用的绣娘他不用,却让飞奴在外面寻绣娘,显然是怕他知晓。他怕是唯一一个被父亲蒙在鼓里的人了!父亲要登基做皇帝!父亲骗他!父亲明明说这天下都是为他打的!
霍言山攥紧拳头,又迅速分开,笑着对侍卫道:“此事就此了了。待父亲登了基,我许你荣华富贵。”
侍卫忙磕头道谢,而霍言山,又看了一眼霍琳琅离去的方向,转身进了城。
侍卫提着一盏灯笼,寂静的城里只有这一盏灯笼,万物都隐进黑暗中了。霍琳琅说得对,没有了灯,人就只能窝在黑暗中,做一个睁眼瞎了。
他走着走着,决定去那暗道看看,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吹梦到西洲(十六)
穿过那片树林, 一直向前走,在将要出城的地方有一片废墟。那废墟是建京城过程中留下的一些废料,胡乱陈列着, 原本是要待它昭告天下之时再运出去。殊不知有胆大者, 在废墟之下,挖了一条暗道。
霍言山跳下去, 狭小拥挤的暗道,不过只能容纳一人猫腰爬过去。那人是个好把式, 暗道内阴暗潮湿,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土拍实了不掉落渣子下来。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暗道, 人只能一直向前爬, 若想回来,只能以原姿势后退着爬出来。霍言山爬了一段便腰酸背疼, 费力退出后命别人下去,他要知道那暗道究竟挖到哪了。
十年。
那人说他挖了十年。
每当夜深人静,他用当日尚存的力气走到废墟场,跳进去, 不停地挖。越向后,爬越远, 越费力气, 耗时越久,动作越慢。
他可真厉害, 已经挖出了城外, 挖到了一个田庄。那庄户人家听到外头有动静,扛着锄头跑出来抓贼, 见到篱笆外站着的那许多人一时之间傻了眼。
“你们…你们是何人!”屋主将妻儿护在身后, 故意提起一口气喝问道。
“路过。”霍言山随意答了, 而后笑着问屋主:“你可知三里外有什么?”
屋主困惑摇头,他世代种田,但那三里外有什么他是不知情的,一条很深的河沟拦着,还有带钉子的栅栏围着,聪明人都知道那地界被官老爷围起来了,万万不能进。屋主的神情为全家赚得一条命,霍言山转身走了。
屋主的小儿子扯着他衣摆道:“三里外有…”屋主一把屋主孩子的嘴,转身将他抱进了屋,他脸上出了一层汗,抹掉了又出一层,待人走远了,才对儿子说:“三里外什么都没有!”
他直觉要出事,这地种不得了,又不敢马上就逃,于是叮嘱家人:地照种不误,像往常一样。
那头霍言山向回走,他的人向后退,起初还有一点响动,再过会儿没动静了,憋死了。霍言山命人从地上挖,挖出一个洞,将那人尸体弄出来。
侍卫问他:“洞呢?堵上?”
“听我父亲的,他让堵就堵。”霍言山把这个问题丢给父亲,尽心尽力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他深知霍琳琅已连夜踏上追赶白栖岭的旅途,这点小事他没有功夫管了。
霍言山自认与娄擎不同。
娄擎心思深沉,但藏不住心事,喜恶都在脸上,这才与他的妖母轻易生了嫌隙。霍言山呢,他能忍能藏,尽管那绣娘已经开始为父亲缝制龙袍,但霍言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侍卫说:“无论怎样,这天下只要是姓霍,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中,我就认。”
他一边向回走一边琢磨,那花儿那样聪明,刚刚与父亲又有了那样一场无声的较量,她定是看出什么了,又或者她的头脑中又有了什么样的鬼主意。那她知道霍琳琅恨不得她马上死吗?她应是知道的。她怕吗?她定是不怕的。
多年前在燕琢城里,籍籍无名的她救下了一个少年将军,那将军是见识过天大地大的,危难之际却将目光投到身无长物的少女身上,试图通过她这样一颗棋子去赢取一场胜利;多年后,名满天下的他囚禁了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行路至此各有危难,他却又一次对她打起了主意。
霍言山自嘲:难不成你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吗?又转而摇头,与赤诚之人在一起,不必担忧腹背受敌。他只需看前路,他的后背很干净,最干净。
霍言山这个聪明人,自始至终都清楚,从燕琢城柳条巷走出的叫花子一样的女子,前途不可限量。不然他不会始终高看她一眼。唯一一件憾事,便是她不是他的同路人。
如何让一个女子与他同路?霍言山以世人寻常的眼光去看,让这女子委身于他,最终为他生个孩子。孩子是女人永生的弱点,再强的女子都会为骨肉亲情折腰,何况花儿这样一个至情至善之人?
他有自己的算盘,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他要,北地的女子军他也要。他却忘了一件事,他迎娶夫人堪称入赘,流言蜚语已令他濒临崩溃,再来一次,他怕是要被冠以靠女人苟活的懦夫帽子了!怕什么?待天下大事成定势,谁还敢妄议他的来路和归途!
这一晚的霍言山,有如经历一场盛大盥洗,从里到外都透彻了。从前残存在躯体内最后的自尊自怜消失殆尽,有的只是那样一个念头:若这天下非要有一人称王,那这人为何不能是我?凭什么要是我那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伪善父亲?
他用千钧气势踢开花儿的屋门,里头的人似乎不意外,停止安抚小丫头的动作,要梨子擦干眼泪,先出去。
梨子心神俱伤,已没有了力气,那断头台断的不仅是她的情郎,还有她活着走出这座城的念头,如今她万念俱灰,胆怯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抹了把眼泪,挺直瘦小的身体,对花儿说:“我不出去。我就要在这。”
霍言山惊讶于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突然有底气,他想:难不成这一晚的洪流不仅盥洗他,也盥洗了这卑贱的丫头吗?
他在梨子的桀骜神情中看到了对自己的蔑视,他好想拧断那丫头的脖子,听那一声脆响,但他什么都没做。他不是娄擎,他比娄擎强多了!
“那便在这好了。”霍言山对梨子一笑,状似无意说道:“适才去看那暗道,他挖得真不容易。哎!侍卫下去探看,退不回来,憋死了。”
霍言山再叹一口气:“太可惜了,马上就要成事了。他已将暗道挖到了三里外的田庄,只要再挖一个出口,就能逃进群山里,一路跑出去,跑到徽州,会再向南,从此自由了!”
梨子闻言如万箭穿心,她生平头回体察到“恨之入骨”的滋味,真恨不能将面前人碎尸万段啊!
“霍言山。”花儿打断他,径直问:“你爹霍琳琅呢?”见霍言山不言语就哼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霍琳琅这个老东西当年在京城屡次算计我,最终从我手中抢走了我该得的东西,如今黑不提白不提了!”
花儿做泼妇状,抛一个引子给霍言山听。霍言山没猜错,高台前的情形她看得真切,父与子,一坐一立,各有心思。在霍琳琅心中,于外人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是连一把椅子都不配有的!花儿不信霍言山对此不介怀。
“那你找我父亲要去!”霍言山故意气她:“你一个断了翅膀的人还想在江南掀起风浪不成?再说了,如今白栖岭走了,我父亲追他去了!”
霍言山故意提起白栖岭,他要断了花儿对白栖岭的绮念,当她清清楚楚知道在白栖岭心里她不过就是一段露水姻缘罢了!白栖岭心底有天下、有对权力的渴求,她孙燕归又算得了什么!
花儿心口一滞,问道:“他去哪了?”
“能去哪?带着他的夫人和公子,去寻宝藏了!要给他夫人一世荣华呢!”
“那感情好,他寻宝藏,霍琳琅寻他,最后他死了,宝物霍琳琅得着了。要么说你们霍家人厉害呢,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二人讲话都阴阳怪气,站在一边的梨子静下心来听,听出了一些端倪。她觉得面前的姑娘很是厉害,看似嬉笑怒骂,实则是带着心机。只是与她过招的人极难发现。
“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霍言山强压着心中怒气,与花儿和气交谈,他不想惹怒她,小心与她周旋。外头侍卫端进两碗汤来,霍言山率先端起一碗,又给花儿一碗,缓缓道:“江南梅雨季潮湿,喝些祛湿的汤,身子骨也爽利。”
“我不喝,再潮湿也没有狼头山一年四季大雾潮湿,我不是好好活过来了?”
“不喝就不喝。”
侍卫就把那碗汤放在了桌上,汤冒着幽幽的热香气,不同于别的汤,那香气更醇厚些。花儿看了眼汤碗,再看一眼霍言山,嘴角一扯,笑出了声。
“笑什么?”霍言山问。
花儿摇头,再长声嗟叹:“哎!”
“你又叹什么?”霍言山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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