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随你的父亲,他去哪,我们就去哪。”叶华裳抱紧茶伦安慰,她知晓到了此刻,她许是那世上最不称职的母亲了!茶伦原本会成为鞑靼最尊贵的公主,她可以傲视世间的一切,无论她去哪,别人都要敬畏她。可是因为自己,茶伦失去了这样的人生。
叶华裳心如刀绞,她这一生做过许多的选择,从没有哪一次是甘之如饴的。她落了泪,握着茶伦的手,哽咽地说道:“茶伦,茶伦,你看,这里人好多呀!”
茶伦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小狼、小羊、小马了,她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在草原上奔跑了,她或许要身处这摩肩擦踵的人潮中,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小小的茶伦,趴在母亲怀里,她想怪些什么,可是她太小了,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该怪谁。
那家茶楼里走出了两个男人,他们都看着叶华裳。谷为先点点头,叶华裳心中那口气长长地暗暗地呼了出来。而阿勒楚,他眼中的光,灭了。
当日,阿勒楚携自己三十万大军投诚了谷家军的消息从燕琢城传了出去。这个消息震惊了世人,他们都在猜测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这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谷家军以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像一场梦,当年大将军被砍头,相传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临终时眼睛都没闭上。在那以后,谷家军似乎是散兵游勇虾兵蟹将,再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了!可如今的谷家军,突然多了阿勒楚的三十万大军,有如神助,怎不叫人称奇!
阿勒楚的大军浩浩荡荡南渡,驻扎在额远河岸的大营之中。那一顶接一顶的营帐,像一颗颗野蘑菇。阿勒楚坐在营帐前,看着对岸,那草场依稀远去了,从此他有了故乡。
他看叶华裳的神情很淡,当这一切都已发生,他在某一瞬间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两个始终没有真心相见。他们都没有真心,只有那片刻的温存像真的,可过后再试图忆起那感受,没有了,没有了。
“叶华裳。”他开始唤叶华裳的名字,像不曾与她相熟过。叶华裳看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无法对阿勒楚坦诚她的抉择,无法对他述说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曾动摇过。她知道阿勒楚不会信了。
“你的心,比额远河最深处的水还要深。”阿勒楚淡淡说:“为难你了,为了走到今时今日,为本王生育了孩子。”阿勒楚哽咽了一声。
霸王迟暮了。
寂静的深夜之中,阿勒楚的刀忽然抹向自己的脖子,血溅到叶华裳脸上,烫,好烫。起初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尖叫着扑到他面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她泪雨滂沱,双手捂着阿勒楚脖子,拼命叫他:“阿勒楚!阿勒楚!”
阿勒楚双眼通红,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叶华裳。他的目光在黑夜之中穿透了她,穿透她的身体,将她的魂灵击个粉碎,而他自己也轰然倒下了!
倒下了!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喘不过气,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无声恸哭。
阿勒楚的贴身侍卫跑了过来,捂着阿勒楚的脖子,又向上倒止血药,不知摸索多久,又动作多久,阿勒楚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长的叹息。
“您不会死,您是天神。”侍卫耗尽了力气,颓然坐下去。叶华裳抬起头,对上阿勒楚的眼睛,那双眼那样凉薄了无生气,生死不明。
远处的茶伦捂着自己的嘴不停颤抖,身边的使女抱紧她,对她说:“公主,你要记得今天,你要记得今天。”
那一天世人记得的事很少,哪怕一代枭雄的自伤陨落再过一段时日都会被人遗忘的。但那一天,谷家军突然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开拔,燕琢城的人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阵仗真是太大太大了。
浩浩荡荡大军,规整开拔。谷为先骑在马上,这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头一回光明正大与世人相见。而在他身后的女子军可真真是飒爽英姿呀!
有百姓还记得小阿宋,在路边喊她:“阿宋!小阿宋!阿宋长这么大了!”
阿宋在马上对其展眉:“阿伯,待我得胜归来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这小姑娘真泼辣,跟那柳条巷的花儿有点像呢!对呀,花儿呢?目光在队伍里看了又看,没看到她。花儿不会战死了吧?之前是听说从军了呀!怎么人不在呢!就有人啐一口:“莫胡说了!”
花儿是两日后得知阿勒楚投诚后又自刎的事的,她拿着那封密信久久回不过神来。首先想起的便是那时她与白栖岭去良清城外,送别刚被灭门的叶华裳。那时的叶华裳痛不欲生,又强忍着对他们说:“我会回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花儿掰着手指头数,她数不清了,这些年过得太快,日子看不清就过去了。阿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下她知道了!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也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为了谁。
这样大的事霍言山自然也知晓了,二人面对面坐着,霍言山突然出声:“我曾与叶华裳打过几次照面,也与阿勒楚打过数次交道。我以为在这纵横捭阖的权利交锋之中,叶华裳会败下阵来。”
“因为她看起来是弱女子吗?”花儿问他。
霍言山摇头:“因为她一无所有。”
“你未免太看不起一无所有之人,正因一无所有,才没有后顾之忧,她只管向前看,向远看。”
霍言山咀嚼花儿的话,他认同她所说,因为她也曾一无所有。他们初相遇那一年,她连饭都吃不饱,在隆冬大雪天气里,提着桶,去燕琢城外的河里凿鱼。那河被官家占了,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凿,要走很远,走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可不一无所有么!
“你倒是应有尽有。”花儿笑道:“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命好的人。”
“你说得对。”霍言山不顾她的嘲讽,只一心看着前路。花儿知晓他在看什么,他的滇地大军已开拔数日,在崇山峻岭之间,无声挺进。霍言山并非草莽,他是名门之后,长在富庶的江南水乡,受着文人墨客的浸润,又有百年武行的教导,他这样的人,只要心性不变,就不可能是草莽。
花儿在霍言山身上看到了势在必得,这种感觉太过熟悉,那时他们在霍灵山里,他亦是这般模样。如今他二人已撕去逢场作戏的外皮,对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霍言山好奇花儿为何不走,花儿困惑霍言山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二人这样尔虞我诈,倒也习以为常。
但花儿明白一件事:霍言山与他的父亲霍琳琅,虽隔了心,但并未彻底隔心。他们父子二人定是要一共拿下天下的。
远处盯着他们的照夜和懈鹰在轻声交谈。
照夜问懈鹰:“接下来衔蝉她们会如何做?”
懈鹰摇头:“衔蝉的事,我不知晓。衔蝉已不是从前的衔蝉,她能为任何事做主。”
“衔蝉想教人读书。”照夜道:“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她却仍旧只想教人读书。”
“二爷说:待天下大定,万民喜乐,以衔蝉之本领心性,做丞相不为过。”懈鹰如实复述白栖岭的话。
“丞相,女丞相,这世道若真有一个衔蝉这样的女丞相,那再好不过。”照夜笑了。分别时衔蝉问他可还记得当年燕琢城一别之时说的话,照夜说记得。那时他们说她的笔是刀剑,他愿以身相护。
“在江南城里,衔蝉的“盐案”真厉害。”懈鹰说:“你们柳条巷,不,燕琢城的女子真厉害。”
懈鹰自诩始终旁观,这几年他在苏州河边要饭,百无聊赖之时将过往诸事想了又想:那些女子总跳上他心头,远在额远河对岸的、远在狼头山的、远在京城的,散落在世间的。懈鹰是习武之人,并无细腻心思,想起这些女子了不起,也只会空赞一句:厉害!
起初他还不服不忿,曾与柳公抱怨:“二爷为何要重用女子?你看他重用的人,哪一个不是娇滴滴的上不得台面!”柳公要他管好自己的嘴,只管与二爷学看人用人;也要他管住自己的眼,要他看远些。
这一远就是好几年。
并且在这几年里,懈鹰终于情窦初开,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子。他偷偷对照夜说:“柳枝虽性子烈,但人极好。诚然,性子不裂,也不能训虎你说是不是?”
“待天下太平了,把柳枝娶了吧!二爷说对待女子要真心实意,外头再张狂,到了家里也要听夫人的。”
懈鹰眼睛直跳,不知为何,他总是心慌。许是这几年太过憋闷,心慌之时就想找人说话。如今身边好歹有了照夜这个伴,就像刀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不停地说。此刻的心慌是真的,他以为自己又饿了,从身上摸索出一个饼子啃了起来。
“你话变多了。”照夜说。他可是记得当年燕琢城初见,一袭黑衣的懈鹰像个煞神。他们说他是那白二爷的影子、杀手,说他杀人不眨眼,说他没长心。
“让你要几年饭你试试!”懈鹰对要饭这档子事真是耿耿于怀,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体型壮硕,愣是被饿成了皮包骨。二爷怎么说的?要饭就该有要饭的样子!吃不饱懂吗?上气不接下气懂吗?
让他吃不饱饿着,但活一样不少。江南祸家密密麻麻的大仓都进了白栖岭的脑袋。懈鹰了解白栖岭,他思考缜密,布丁何时就能用上。起初懈鹰也不懂白栖岭为何要跟霍家耗这么久功夫,直到他看到霍家在江南的根基,才知晓若想彻底扳倒霍家,终究是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
懈鹰想起什么似的对照夜说道:“兄弟,咱们今日也得有个嘱托。”
“什么嘱托?”
“若有人死了,另一人别管,要活,要带死者的魂灵回家。”
照夜呸了一口,上前打懈鹰嘴,懈鹰则摇摇头:“无碍,见惯生死、看淡生死。”
二人正说着话,忽觉前方有异动,照夜说一句:“出事了!”二人齐齐飞身出去。他们在密林之间穿梭,不带一点响动。最前方,有人偷偷从背后摸向花儿。那几人身手不凡,看样子是奔着花儿去的。
花儿的惊天耳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她突然问霍言山:“霍言山,有一事我实在不懂,可能问你?”
“可问。”
“你既不爱你的夫人,又为何要娶她?滇城人背后说的话多难听,你当真不在乎吗?”
“与百万精兵比起来,世人的诟病又算得了什么?”
“可你夫人也是奇女子,你对她没有一点动心么?”
霍言山沉默不语。他是在思索花儿的问题,他对夫人当真没有一丝情感吗?他说不清。只觉得他的夫人虽没有惊天美貌,却也有着别样的风情。霍言山碍于颜面不肯承认夫人也有独特之处,但他心知那不过是面子作祟罢了!他想:我堂堂霍言山,为何要受制于你?
远处的细微动静停下了,花儿仍旧没有回头。在滇城时,她曾远远看过霍言山的夫人几眼。女子之间情谊相通,花儿能看出她张狂的神情之下藏着的不甘。那女子久居滇城,涉世未深,被霍言山背地里扣以村妇的名声,可她也是武将之后,也有横刀立马的姿态,她不过是瞎了眼,被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蒙蔽罢了!
如今那“村妇”对一切起疑,终于走出了滇城,带着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卫来到了江南,参与一场天下的争夺。她原本以为是花儿惑乱了自己夫君的心思,在听得那一番话后,意识到自己的夫君或许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
黑纱下的她思索凝神思索,而后转身走了。
身后的懈鹰和照夜彼此看一眼,懈鹰问:“是女子的身形没错吧?”
“是。”
“身形娇小,身带异香,是滇城来人没错吧?”
“没错。”
他们都心中有数了,又缓缓退下。
那头的霍言山陷入了思索,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从未对夫人真正倾心过,此刻却有了别样的情思。他的夫人虽对他厉害、管束他,但一向信任他,她的东西他随意拿。她的娘家人看他不起,她背地里也是摔过碗筷的!这样的夫人,既能帮他夺天下,又在人后鼎力相助,他竟有过大功告成那一日首当休妻的念头!
这样的良心一闪而过,霍言山随即想:我不许任何人有我的把柄,我不许任何人威胁我、拿捏我。
他们都在度过这漫长的黑夜,都等着白栖岭的下一步动作。
天亮之时,柳氏抱着放儿出来了。放儿咿咿呀呀,柳氏轻颠着身子哄他。再过会儿,将放儿交给乳母,自己鬼鬼祟祟走了。
柳氏去找了霍琳琅。
她仍旧害怕霍琳琅,跟他讲话时甚至不敢抬头。
霍琳琅问她:“他可有异状?”
柳氏点头,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来,悄声道:“这是他夜里惊醒后于纸上画的。也不知画这个做什么,我看不懂。”
霍琳琅看着那图,心念大动,却在柳氏面前藏下了。又问了柳氏几句话,柳氏一一答了,他这才摆手让柳氏退下。
柳氏呼了口气,回到客栈,到白栖岭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与白栖岭说了。白栖岭点头,从她衣领里拿出那片花瓣,顺手烧了。
那头霍琳琅拿着柳氏给他的那张纸,终于猛地坐起身来!对上了!对上了!与他的图能对上!可惜太少了!
此刻的霍琳琅欣喜若狂,颤抖着从贴身衣物中拿出那张图来,与白栖岭的比对,果然能对上!他招来飞奴吩咐:“起效了,那药起效了!继续用药,速战速决。”
“是!”飞奴并不多问,只是低眉顺眼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飞奴的身子愈发瘦了,此刻走路犹有被风吹走之感,但他脚底却有根,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稳。行至无人之处,拉起衣袖,看到血管爆起,就闭上眼睛缓慢按揉。疼意缓缓渗出来,他眉头都不皱。待他复差之时,霍琳琅坐在那里,打着哈欠。
原本的书生模样彻底不见了,适才的情绪昂扬抽走了他的力气一样,整个人很颓靡。飞奴走上前去,跪在他面前,拉起衣袖,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肌肤,又将胳膊送到霍琳琅嘴边。
他是霍琳琅亲手培育的蛊虫,霍琳琅在滇城沾染了这等东西,就再也戒不掉了。有人说人蛊最好,能令人年华永驻。但喂养人蛊要费好多年,也容易死人。霍琳琅不信,养死了很多人蛊,唯有面前这个活了下来。
面前人的这条贱命让霍琳琅啧啧称奇,霍琳琅将脚底贴在飞奴脸上,飞奴顺手帮他揉起了脚。
别人都说飞奴是霍琳琅最看重之人,飞奴从不言语,只有深受其辱,才会懂这看重不过是日甚一日的折磨罢了!
霍琳琅说飞奴这样的人,名字难听,也没有高洁的心性,不过是乱世中的一只虫子,不定哪一日就死了。飞奴尽数听着,甚至赔笑道:“还好有皇上在。”
霍琳琅对这一声皇上无比受用,眼睁开一条缝,又缓慢闭上。他对飞奴说:“待事了,把燕琢城给你如何?你从燕琢城飞出来的,再飞回去。”
“奴才谢皇上。”飞奴跪地磕头,感恩不尽。
霍琳琅欲闭眼睡去,他身边的两个轿夫无声地站在飞奴面前,眼一抬,意思是叫飞奴退下。霍琳琅身边这二人,功夫绝顶,有他们在,无人能近霍琳琅的身。而霍琳琅自己又常年疑心,几乎未睡过一个真正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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