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而去,他突觉胸口憋闷,伸手捂一把、捶一下,就放任它去。雪花满天舞动,霍灵山间顷刻变白,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花儿觉得难过,但她并没有哭。这世间有太多事惹她落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霍言山绝对不算其中一件。因为她没愧对他,而他们之间的相遇,不过是她凄苦人生的某几个夜晚。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
她一直顺原路向回走,走出那血腥弥散的林子,终于觉得心里好一点。不知走了多久,小路边的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拽到路边,花儿看到阿虺!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阿虺!阿虺!我以为你出事了!怎么是你!”
阿虺忙安慰她,拍她后背:“花儿,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
“自打那个晚上,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问白二爷和獬鹰,他们都不说!我急死了!还有飞奴,飞奴他应当是上山了!他…”
阿虺听到“飞奴”的名字,神色忽然黯淡,但他忙看向远方,掩藏自己的怪异。
“别叙旧了!”
花儿闻言看向他身后,终于看到藏在那的哼哈二将。那二人显然很急,对他们说:“该与二爷汇合了!”
“我给你们留了记号,你们下去已经晚了!他们从另一条路走了!”雪下得这样大,林间寒冷,地面湿滑,他们只能弃马而行。
“白二爷看到你的记号了。”哼将说:“但二爷没走那条路,也不会走那条路。”
白栖岭谁都不肯信,自然也不肯全然信花儿。花儿想:白栖岭不过是在试探她,看看她在生死攸关之际到底是不是跟他一条心。他或许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思虑周全,那些事怎么会逃出他的法眼?他不过在装疯卖傻罢了!
那时花儿看着霍言山在掩藏那个入口,而她偷偷在树干上留了记号。那时她一边与霍言山说笑一边谴责自己对他的出卖。
花儿痛恨他们总自以为是,将她推到不忠不义的境地。
“走吧,再不走晚了。”哼将又催了一句。
花儿跟在阿虺身后,看到他肩膀似乎不太灵便,就上前问他:“你受伤了?”
“摔了一下。”
“阿虺哥哥!”花儿有点生气阿虺不跟她讲实话。
“还能因为什么?救你!”哼将说道。
原来那一日白栖岭故意放那胖/□□一马,要阿虺等人暗中跟踪,他们随那人一直向前走,最终走进林子间一个废弃的老宅,阿虺爬上树,看到那老宅里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面无表情,天黑以后蚁军一样出没,兵分了两路。
阿虺随人追了其中一路,追着追着发觉不对,他们要绕到后面包抄。他们在驿站的那个夜晚,外头无数只眼睛盯着他们,里外层叠三伙人。而她一无所知。
短刃相接,无声搏斗。有人举起火箭头要将驿站点了,阿虺想到花儿在里面,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带火的箭头扎进他肩膀,差点没将他整个人点燃。
那时花儿在塌上补觉,哪会想到外头是这种情形?如今听来不禁寒战,想看看阿虺伤口,阿虺不肯:“你别看了,脏眼。”
他们走得急,也的确不能耽搁,花儿小跑着跟着他们,阿虺看她脚飘了,就蹲在身去背起了他。花儿不愿,阿虺则憨厚笑道:“花儿妹妹,早年间我也没少背你。你不必觉得自己拖累谁,因为往后要用到你的时候多着呢!”
阿虺说完哽咽了一下,花儿趴在他肩膀上,看着从前少言善良开怀的阿虺这一遭不知是经了什么事,怎会蓦地就难过了。
“花儿妹妹,这次出来我想明白一件事,富贵险中求。从前阿虺哥哥前畏狼后怕虎,总想着靠着自己这一身力气能养活全家人。可你看小阿宋,比你年幼时还不如。往后我就跟着白二爷了,我去卖命赚钱养你们,你远离这样的凶险罢!你打出生就没享福过,现在又遭这样的罪,不必了!你往后寻一个清闲的营生,阿虺哥哥赚银子养你和阿宋,倘若有一天我死了,白二爷说了,死了,我的家人亲朋他顾着,你和阿宋什么都不必担忧了。你只管把我的小阿宋妹妹带大。好吗?”
“你在说什么混话!”花儿如今听不得这些“生啊”、“死啊”,她总觉得那片林子里那个尸冢里困着的厉鬼游魂会听到,会来索命。她对阿虺说道:“阿虺哥哥,这一趟咱们平安回去,回去后我们与白二爷说:这样送命的活计我们做不了了。白二爷在京城不知卷进什么血雨腥风,就连江南霍家都要下场与他斗,他背后有人护着他,你我呢?死了就死了!你我死了就被随便一埋,尸骨无存!”
花儿的手冰凉,这些日子经的事一瞬间涌入她的头脑之间,她一次次经历生死劫,又能毫发无损,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庇佑她,但老天爷不会拥有眷顾她,老天爷要管的人太多了。
他二人陷入沉默,就这样低头赶路。前头的哼将问阿虺还背得动吗?阿虺说可以。哼将轻声说:阿虺,若你在行伍之中,定会得到重用。我很少碰到你这样骁勇善战之人。
阿虺从前哪里杀过人,第一次杀人是为自保,霍灵山的冰林之中,血涌出来瞬间就冻成冰,阿虺看着被自己所杀的那个人,一瞬间傻了眼。是哈将把他脱出来,给了他一嘴巴,才将他魂儿唤回来。
如今阿虺的手至少解决了五人,他已然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了!
花儿好了些,从阿虺背上下来,她没再言语,一直到与白栖岭汇合。白栖岭只淡淡看她一眼,说:“回来了?”
花儿不想与他讲话,只是蹲在他身边,瘦小一个人没入枯枝里。这条路霍灵山带她转过,她抬头看月亮辩了方位,发觉这不是去往滇西的路。大雪夜里最怕的是风,风将枯枝吹折,钝响着声音落下来。他们的头发身子全白了,花儿整个人快要被冻透了。
白栖岭往她身上丢了一件兽皮披风,命令她:“不许睡,听远处的动静!若有异响告诉我。”
“这回你不怕我出卖你了吗?”花儿问他:“比如我听到就说没听到。让人从你后头过来,割了你的脑袋。”
“能害我杀我的人还没出现在这世上,你且试试看你是不是那一个。”白栖岭看她一眼,她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至后半夜,花儿听到有马蹄声,但那马蹄声又不像从前听到的“嗝N”,而是闷着,想必是被蒙住了蹄子。她推推身边老僧入定的白栖岭,后者嗯一声,亦听到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东西送到她面前,凑向她:“这个东西是我改造过的“鸣镝”,你直消按动这个按钮,这个箭头就会鸣叫着飞出去,与其他不同的是,它会烧着火,在黑夜中尤为好用。”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鏖战之际,放了它,会有人来救我们。”
“你既不肯信我,每每要试探我,眼下有把这保命的东西给我,我不要。”花儿拒绝,白栖岭却将那“小鸣镝”丢在地上,根本不去管花儿会不会去拿。
黑暗中他摆摆手,花儿看到林子对面暗处亮起一个小火星,紧接着灭了。白栖岭再伸出两根手指,獬鹰对一旁的哈将道:“两路包抄,暗箭为号。”哈将飞一般冲了出去,然而他脚踩在雪地上,却是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花儿不知这些行伍讲究,察觉到白栖岭的手抓住了她衣领向上提,下意识捡起那个东西揣进衣裳里。他们似乎是在换阵型,她随着白栖岭跑,抬头认路之时看到树上窝着的弓箭手。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抢东西,这分明是在打仗。
那头的声音渐渐近了。
大雪那头轮廓初现,有人推着小车在缓行,大部队在黑暗中行进像一批鬼影,穿过风雪就这样来了。
花儿曾见过那小车在地上留下的车辙印,她隐约察觉这是霍言山。可他明明说要去滇西,去滇西该走另一条路,他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
花儿双手攥紧衣摆,极寒的天气之中,她手心扔渗出了汗水。屏住呼吸努力睁眼去看,她隐约期望霍言山不要在这里,期望他去他要去的滇西,然而她期望落空了。
那身披铠甲背着一把弓箭,手中又握着一把缨枪之人就是霍言山。
再她还未缓神之际,已经有一支箭射了出去,身边的人飞冲出去,她下意识去拽白栖岭,但只拉住他衣摆,却被他的猛力挣脱,他头也不回杀了出去。
这显然在霍言山意料之外,花儿借着朦胧夜色,看到他依稀顿了顿神情,而后高举手中的缨枪迎了上来。
这是花儿此生亲眼见到的第一场真正的大战,那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满地的遗骸在那以后困扰她一生,尽管她以后曾见过更惨烈的、更凶狠的。
她蹲在那里,筛糠似地抖,她的目光一直在找寻阿虺、白栖岭、还有霍言山。她知晓除了阿虺,另外两人与她毫无干系,然后她就是不肯希望任何一个人死。哪怕她曾无数次诅咒白栖岭不得好死,然而此刻,她竟然想起白栖岭的好来。
她想起他的好,竟不是别的,而是他站在码头上抢过她的钱袋子,一文一文将钱数出去,最后又派人偷偷送回来。她想起这事,竟原谅了他对她所有的利用。
白栖岭杀疯了眼,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股股鲜血喷涌出来,地上血流成河。花儿躲在那看着那鲜血流向她,顿觉眼前浓雾弥散,什么都看不清。而霍言山亦是这般,他执着那把缨枪狠刺进来人的胸膛,一步步向白栖岭进发。
他们像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亲手手刃对方。
林子间忽然哨声大作,花儿听到远处依稀有马的嘶鸣声,还有山匪的哨声。连日消失的霍灵山山匪,突然有了响动。
白栖岭亦听到了那声响,他突然转向身后,朝花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那家仇国恨的一眼,那恨她不争的一眼。
花儿被那一眼吓到,猛地想起白栖岭的话:鏖战之际,放了它。
于是颤抖着从怀中拿出那根火信,按照白栖岭说的方法,将它放向天空。她不再是局外人,她在这紧要的关头,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看到戴着面具的山匪杀了进来,这霍灵山本就是他们的地界,一草一木都刻有他们的姓名,他们直接砍杀向白栖岭,其中一匹马冲到阿虺面前,突然又勒紧缰绳掉头向别人。花儿的心提到嗓子眼,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站起身看着那动作凶狠的马上人。
他们欢笑着走向城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笑着将自己的鱼丢给她的情形仿佛就在刚刚。花儿捂着嘴看那人厮杀,她怕刀剑不长眼,伤了阿虺,也伤了他。她恨不能冲上去对他们说别打了!别打了!然而她刚迈出一步,身后就有马绳套住她腰,将她拽了回去。
眼前一片混乱,没人听到她的嚎哭声。
远处数百匹匹战马迅速围了进来,那些人训练有素,比所有人杀伐更狠,起手挥刀落手人头,霍灵山匪意识到不对,打马转圈,终于败逃。花儿看着那白马上的人,他甚至没有回头,最终消失在狂风骤雪之中。
她的眼泪快哭干了,意识到她的飞奴哥哥真的离开了柳条巷,离开了他们。他从前总说要走,如今真的走了!
情势突变,霍言山的人节节颓败,而霍言山的胸前插着一支箭,他受伤了。花儿被那马绳缚着哪也去不了,眼见着他杀红了眼。众人护到他面前,依稀有人要他快跑。她看到霍言山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最终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红雪,他被一支小队护送着转身离去。那支小队不时有人从马上被射杀,眼见着霍言山要死了,白栖岭却举起手:“打扫战场。”
不知为何放了霍言山一条生路。
花儿看到那百余箱兵器被迅速带走。新的雪落下,起初遇血融化,渐渐地,鲜血成红冰,雪花覆盖,再无颜色。到了春天,这场杀戮被彻底掩埋。无人知晓在这里,曾有青山埋尸骨、曾有少年将军败走。
有一个将领面相的人将白栖岭拉到一边,花儿听到他们依稀在说:大营、守军、额远河。若放在从前,她会想大营、守军、额远河与白栖岭这样的巨贾有何干系,然而此刻她对什么都不意外了。
在这样的世道里,每一个人都披着另一张皮。言语间将小阿宋托付给她的阿虺、在马上挥刀杀人的飞奴、说起被割鼻子宫人而愤恨的霍言山、以巨贾身份造兵器的白栖岭。
每个人都披着一张皮,又或许披着很多张皮,一张撕了还有一张。
花儿坐在那,不知被风抽走了哪根骨头,又被雪冻住了哪根神经。看到白栖岭走向她,倔强地擦掉被吓出的眼泪。她没法跟任何人诉说她此刻的万箭穿心之感,因为众生早已麻木,他们甚至会嘲笑她的感情用事,他们会说你那虚假的慈悲毫无意义。
白栖岭一把扯起她,将她塞到车上。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任何话。他给她的火信,是他的性命。他是个疯人,那么多人可以选,偏偏将那东西交给她,并告知自己若这一遭死在她手里,就是他识人不慧,他活该付出代价。
他从京城回到燕琢,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做到了,也意味在这乱世之中,他彻底被推向了另一条生死不明的路。
花儿几次看他,他都铮铮看回去。白栖岭从不为利用花儿羞愧,这点利用算什么?倘若有人利用他,但护他性命保他衣食无忧,那又算得上什么利用?
“你一早就知晓我救的人是霍言山对不对?你一早就知晓霍言山是江南霍家的人,根本不是霍灵山的山匪。你一早就知晓霍家是皇子党羽,而你,又是谁的党羽?”花儿问他:“京城山高路远,我等小民自是不知发生什么。不如白二爷跟奴才讲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为人聪敏…”
“聪敏就活该一次又一次被你利用!几次三番差点丢脑袋!你可想过,总有一天老天爷都不会帮我,我这等人命丢了就是丢了!也对,在白二爷心中,只有天下大义没有无辜性命。二爷八成还会觉得平日里施舍奴才一些小恩小惠,奴才为二爷卖命是天经地义。二爷被权利支配,又用权利支配我,二爷遇事尚有神兵来救,奴才有事可就是看天意了!”
花儿因着气愤,一张脸涨红了。她原本以为去良清,只险在霍灵山一段,哪成想局扣着局,那良清只是一个幌子,所有人的头都别在腰带上的。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说够了吗?”白栖岭问她。
“没够!”
“那么,你随便。”
他兀自脱下铠甲,花儿这才看到他身上纵横的砍伤,鲜血洇透了里面的衣裳。花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那伤口属实太过吓人。她不知还该说什么,他们的确道不同。
然而她还是心软了。
她见过太多血了,是以白栖岭的血又将那些关于血的记忆洇红洇湿了。花儿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把推开窗大口汲取外面的冷气。
太难受了。
她太难受了。
可她又坚强,她看到雪已经停了,林间跳动着光,仰头向远处看,是晨曦初露的天边。黑夜终于短暂结束了。光明令人热泪盈眶。
她的眼泪无声地掉,将身子一直向后探,看着渐行渐远的山道,心中对飞奴呐喊:好好活!好好活!
活着就好了,对错早已无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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