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鹰得令转身走了,穿过安静的府邸,一直走到府前街的墙内,翻身上了墙:外面正在无声地斗猫,而那执梆子的小童站在阴影里,身量依稀只及他半人高,身子缩在更服里,那更服,足能装下两个“他”。
“这是只疯猫?”其中一个衙役抱怨,不停舞动身体要将那猫甩下去。
照夜突然静止不动,再过片刻道:“不对,这只猫儿,是被训过的。”转身对飞奴道:“飞奴,你啐它了对吗?还说了难听话?”
“它一个畜生,懂什么?”
飞奴话音刚落,猫儿又跳向它,劈爪又去抓他脸。照夜劝他:“陪个不是,咱们不能在这闹下去了。耽误后面的路,今日全撂在这了!”
飞奴心中有火,却也不敢拿其余人性命玩笑,只得求饶道:“猫祖宗,我错了。您饶命罢!”
那野猫竟是真的从他身上跳下,回了自己墙洞。照夜松了一口气,忙摆手:“快走。”
獬鹰将适才的事一五一十跟白二爷讲了:“奴瞧着的确有个脑子好用的。”
白二爷坐那没动,适才那打更的喊那些声着实难听,喊得他头疼。一场好觉被搅了,板着脸坐在那,神情比外头那只野猫还要凶。獬鹰在一边不做声,盘算着白日里出去办差的“哼哈二将”还未归来交差,怕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伙更人里有两个他看着眼熟,应是白日里在城门口遇到过,那执梆的“小人儿”属实看不清。若是真跟白日里是一伙人,那此刻那“口无遮拦”的人应是得到了教训,可人家此刻好好站在这呢!
“您抓紧歇息吧,待会儿三更恐怕也是这一队人。那孩童应该喊不到三更,眼下嗓子已经破了。”
“那人开口了吗?”白栖岭问道。
“尚未开口。”
“不急。不行就杀了,再抓一个。”白栖岭冷嗤一声,张口闭口均是“杀了”,真假虚实全由旁人揣测,好在这个旁人是獬鹰。见獬鹰纹丝不动,又下一句:“院子嚼舌根子的老妈子、小厮,还有今日想往我书桌下猫的那个丫头,都打发到霍灵山下的庄子上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山匪。”
“旁人又该妄议您留不得人。”
“妄议?算得上如实相传罢了。”手中把玩的貔貅往桌上随意一丢发出当啷一声响:“我看他们就是日子过得舒心,吃点苦头去吧!”
白栖岭为人不好相与,平日不太讲话,讲起话来夹枪带棒,毫不留情。为人也是生得一副浓眉大眼的凶相,看人不怒自威,若是在街上驻足跟哪家姑娘讲话,姑娘多半被吓得说不出整话。饶是獬鹰这样行伍出身之人从前也怕他三分。
“适才你说有个聪明的。”白栖岭眼一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奴去打探。”
“奴来奴去,烦不烦!”白栖岭被适才那打更人扰了眠,肝气上行,开始挑獬鹰的毛病:“再说就自己掌嘴!”
“是。”
獬鹰见他动怒,寻了个辙走了。外头还在下雪,他避开人走,脚踩在雪上竟是没有声响。面前那队衙役更人已行至城南,队形涣散,不得章法。
“照夜哥,依我看,我们仨个往后也到五更,能多拿五文。”阿虺跟照夜商量:“我娘近来咳嗽紧,郎中给扎了针,但说要喝副药才好。”
“你每隔两日要去码头搬货,能吃消?”
“自然是能的,我这浑身力气。”
“我也能吃消。”花儿哑着嗓答应:“每日睡一个时辰就够。”
照夜思量再三,终于点头。
“你们听到了吗?”花儿突然问。
“什么?”
“脚步声。”
大家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周遭除了风雪声和不时的乌鸦叫,哪里还有声响。
“疑神疑鬼。”飞奴说她。
照夜却四下打量几次,他知晓花儿耳力好,加之有前一夜的事铺陈,总担忧她惹上什么麻烦。
“许是听错了!”花儿揉揉快要被冻掉的耳朵,将手揣进衣袖里。行至府衙前街之时,前头忽然起了火。那火光冲天,霎时就将夜晚涂红,浓烟滚滚而起,远远就呛得人咳嗽。
一行人去救火,飞奴一把扯住奔跑的花儿“你做什么去?你人还没有木桶高!站这别动!”
那火势渐大,花儿站在那觉得透心凉,有人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扼住了她脖子,将她人提了起来。火光逐渐模糊,她趁着还清醒去腰间摸阿婆给她的防身的匕首,人却被摔到地上。回首之间看到雪地上那只被砍掉的手,愣怔一瞬,转而捂着嗓子呕起来。
待她抬起头,潮湿的眼睛看向前面,几个人缠斗而去,转眼消失。她根本不清楚适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在此久留,踉跄着跑向照夜他们。
是飞奴最先看到她,快步去迎住惊慌失措的她,握着她胳膊焦急问她:“怎么了!”
“有人要杀我。”花儿手指向远方,扯着飞奴向那跑,照夜也跟在身后。那只手不见了,雪地上的血迹亦消失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4章 祸起燕琢城(四)
飞奴摸她脑门,滚烫一片,当即心急:“你发热了。背你回去!”说罢蹲下身去,扯着她到自己背上来。花儿无力挣扎,满脑子都是那只被砍掉的手。有人杀她可能是为灭口,那救她的人呢?
飞奴背着她走,脖颈上被汗洇湿了。花儿些许回神,拍他肩膀:“放我下来,咱们再回去看看,不然他日怎么死的我都不清楚!”
“你发癔症了,回去让孙婆给你回魂!”飞奴步子加紧,任她在后背拍打挣扎,就是不肯放她下来。花儿不再执着,趴在他背上昏沉起来,直至被送进了家门。
孙婆为她换衣擦洗,看到她脖颈上的血痕,意识到她说的并非胡话,真是被人盯上了。花儿恍惚中扯住孙婆的手,嗓子细细的、带点委屈地泣了一声:“差点见不到阿婆了。”
花儿也后怕,孙婆时常劝她切莫多管闲事,她不管闲事,闲事却撞进她眼,她躲避不开,生生成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若不是有人“出手相救”,她眼下怕是尸首都冻硬了。披散着头发坐起来要孙婆给她找针。说书的说江湖上有人有独门秘术,一根针就能杀人,她要好生研磨一番,好歹不能就此被杀;要了针又要筷子,说是磨出尖儿来直接戳进人脖子,一下毙命;再不济包些草木灰,碰到歹人扬出去迷瞎他也好趁机逃跑保命。当真被吓傻了。
孙婆好容易将她哄睡,在她头顶扣个小碗为她叫魂儿:“花儿,回家了,回家了。妖魔鬼怪莫挡道,我女子要回家~”叫了好些声,花儿才翻身含糊应一句:“回了回了。”扯着被子盖住头,就着热火盆发了一身汗。
第二日睁眼,身体通透了些,喝了口米汤就出门,推开“吱呀”响的木门就看到飞奴、照夜二人在原地打转,见她出来方松口气。飞奴上前探她额头:“热退了?”
“退了退了。”花儿抹了一把鼻子下的清鼻涕,对他们说:“脖子还疼着。我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事儿,万一牵连孙婆呢!”
“那你想怎么着?”
“昨晚有人要杀我,有人救了我。姑且把要救我的当好人,我得问一问为何要救我。”
“上哪找人去?”飞奴问。
“能找。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有人杀我碰巧有人救我?八成都是跟着我的。又或者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今儿晚上就要把人引出来,先问问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照夜思索再三,凑到二人面前如此这般。难得他同意冒险,三人一拍即合,后招呼众人出门当差。
这一日的差事是城东的王老爷宴请。王家人在朝廷已官至四品,四品官在京城尚有名号,何况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燕琢城。达官贵人们自然要到场,王家为了撑足场面,也从外头寻了若干机灵的帮佣。
花儿将纸裘用麻绳系紧,在大雪天气里缩着脖子,这雪不见停,天愈发生冷起来。街上的人无不像她一样,大多着带补丁的衣裳,缩着头,手伸进衣袖里。许是太冷,都不愿开口讲话。一旁有马车要过去,车夫摇着铃:让让,让让。大家伙倚墙而立,看那镶着宝石的马车从面前过去。
“白家的马车。”有人说。这城里,只有五户人家有这样的气魄,四户为官,一户经商。为官的马车前挂官府绛红旗,经商的则没有。
那车远了,飞奴朝着它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狗仗人势的东西!花儿伸手扯他衣袖制止但已来不及。
那车内人依稀是察觉到被骂了,打起轿帘,雪天里探出一颗脑袋来。此人凶相,鹰目浓眉,那眼通过漫天鹅毛雪看过来,要将人剥吃了一样。只一个眼神,就让别人瑟缩起来,身子向墙壁更靠严几分。
“白二爷,是白二爷。”前头的阿伯小声道:“小声些,别惹了麻烦。”
花儿好奇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白家二爷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模样,眼直愣愣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冷冰冰的侧脸,随着马车摇晃人也微微晃着,一副“尔等皆下人”的傲慢神情。这面相气度并不讨喜,花儿腹诽:若非怕惹麻烦,连我也要啐他一口。
待马车走远,飞奴才叮嘱花儿和衔蝉:“看清了,就是那个白二爷。以后见他绕着走。尤其是衔蝉,说白二爷好色,不知养了多少女人。喜欢的时候供着,不喜欢了就打发了卖了。”
花儿腰板猛地挺直,挡在衔蝉前头:“那下作人若想欺辱衔蝉,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照夜和衔蝉对视一眼,哧哧笑了。飞奴则戳她后背:“就你那身板,不够挨他一脚的。有人说他比阿虺还要高壮。”比阿虺还要高壮,怕是山兽一般。花儿打了个哆嗦:吓人。
“阿虺呢?”
“阿虺今日去码头搬东西。”
花儿点头,抬头看看天色:要快些走了,晚了怕是要扣工钱。
这样的活计不好讨,飞奴亦是费了些功夫,帮那王老爷家的管家白跑了不知多少趟腿,这才轮到他们。步子紧了,雪地上留下两趟细密的脚印。人在旧街上穿行,远看像结队觅食的蚂蚁。花儿的鞋履裹着雪,贴着脚面化了,一双脚冰凉凉,越走步子越沉。待他们走到门前,适才那辆马车已经停在那。辉煌的宅邸正门,朱漆大门掩映,门槛内盛世繁荣,门槛外饿殍遍野。
车门推开,一个身着黑氅的男子弯身出来,跳到地上,旁人还来不及看,他已经被躬身的仆人带进了院门。身量果然不输阿虺。花儿缩了缩脖子,仿若那白二爷顷刻间就要捏死她一般。
众人绕到角门,已经有下人等在那,把他们带进去。里面当真是雕梁画柱别有洞天。在如此严寒的冬日,院内竟也有一条活水,水面雾气弥漫,人行其间似置身于仙境,虚实掩映。
“就这,比起白家来,只是冰山一角。”有人曾在白府做过鸟把式,整日里挎着白老爷的鸟笼子遛鸟驯鸟,说那白府,遛起鸟来要走半个时辰。花儿在一旁听着,并不搭话。那白府就是半个燕涿城那么大,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日的活计花儿并非第一次做,进了厨院,就被指使着换衣服端菜。她面黄肌瘦,但胜在五官端正,换了丫头的衣裳后依稀能看出一点水灵来。衔蝉则不同,生得实在是好,换了衣裳就被人带去前厅伺候。
衔蝉从前没做过这样的活计,临行前花儿叮嘱她:“甭管那些人说什么,你只管低头。他们自视尊贵,脸看不得话听不得。有大丫头在,不是必要的时候轮不到你讲话。”
衔蝉想起平日那些在巷子口晃荡的公子哥,此刻心生畏惧来,不知那前厅是何光景。管这差事的丫头见她二人如此,嗤一声:“前厅伺候的哪个不出挑?还轮不到你二人担忧,且收拾好速速跟我走罢!耽搁了要挨骂了!”言罢扯着衔蝉衣袖将她带走了。
另一个丫头带着花儿等人在院子里提前走一趟,怕她们途中迷了路,菜凉。
花儿记性好,眼扫过去,要经过几根柱子左转,在哪个亭子右转,最后穿进哪个廊子,都在心里记下。那走菜的家伙也是坊间不常有的,冒着热气的小炭炉上驾着盘子,再罩个罩子,热气都拢住,菜端过去,恰好不会凉。
跟着其他丫头端菜,低眉顺眼,倘若好奇抬眼看谁,管事的会骂不懂规矩。这些花儿都记下来,进门之后只盯着前一个丫头的脚,把菜放上去。果然不必担忧衔蝉,有的是人挡在她前面,想给自己寻一条好一点的出路。衔蝉呢,规矩站在后头,有老爷要喝水,她便捧起小茶壶放到前面丫头手中,那丫头笑着上前斟茶。喝茶的老爷赏她一文,手顺势落在腰间捏一把,再笑那么一笑。王老爷意会,笑道:“就跟在柳大人身旁伺候吧!”
席间众人都知晓其中含义,纷纷举杯庆贺。只有一人不抬杯,反倒冷哼了一声。花儿循声看去,是适才只看了半张脸的白二爷,这回囫囵看到全脸,当真是凶相,比他身上的恶名还要凶的凶相。担忧被发现了去,就速速低头收脸。因着她的鞋湿透了,此刻格外艳羡那些脚底板未沾泥的鞋。□□的皂靴是当官的,唯有一双绣着隼的华丽方头履,应当是经商的。
方头履,那眼熟的方头履,花儿心下大惊,抬起头来看向那鞋履的主人,生生撞上白栖岭的眼睛。
第5章 祸起燕琢城(五)
白栖岭的眼睛,在面前那道燃着小火的炖盅的映衬下,被扑上一道赤色。像即将食人的野兽,转而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了。
那么凶狠的眼神,花儿心中是怕的。
但前一晚差点被人扼死,又经历整夜高热,眼下凭借最后一口气吊着,要赚这几文买药钱。胸中的无名怒火腾地烧起来,恶狠狠瞪了回去。左右是烂命一条,你又能奈我何?
众人谈笑风生,两人目光对峙,花儿拼命按捺冲上前去揪着他衣领问他是不是你要杀我的冲动,又低头看了眼他鞋靴。
管传菜的丫头躬身退下,见她不动,又退回来拽她衣袖将她带出去,出门后好一顿训斥她:你是不是不长眼?该你退下了你站着干什么?让管事的看见别说你那几文辛苦钱,不掌你嘴算你今日行大运!
这个名叫铃铛的丫头嘴属实厉害,却句句好心。花儿听出她的好意,就低头跟她赔不是。铃铛却不依不饶:你跟我赔得着不是吗?上差得长眼!
再过片刻,席间已然开始热闹,王老爷指着满屋子的漂亮人儿问白栖岭:“白二爷常年在外,想必对燕琢城有些许陌生。如今燕琢城的漂亮姑娘不好找了,能数得上的也都在这里了。时日艰难,白二爷若是喜欢哪个不妨告知老朽,也算为姑娘谋一条生路。”众人屏息,在列人等无不恐慌,生怕被那吃人的白二爷指了去。
白栖岭闻言抬眸,手随便一指:“她。”这一指,竟是指到了自打进门伺候就几乎没有抬头的衔蝉头上。而衔蝉并不知发生什么,只是察觉到自己被人推了一把,捂着嘴不敢出声,怕被哪位贵人怪罪。直至大丫头笑着对她说:“妹妹恭喜了,今日来府上做个闲差,竟也能被白二爷看上,快跪谢吧!”
衔蝉日子虽清苦,却也不至于为这等事感恩戴德,身子板挺直,言语虽未跟上,但铮铮傲骨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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