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要推门出去的瞬间,看到白栖岭曾送给她的那支防身镖,在灵庵之时不知被谁摸走了,如今就在飞奴的桌上。
花儿想都没想,揣起那支镖就推门出去。
跟着她的小匪问她去哪,她指着那绞架,抖着声道:“他曾是我的主子,如今他要被刮刑,我看不下去。我要去躲躲。”言罢向后山走去,一口气爬到天梯。
远处传来一声喊叫,花儿见有人向白栖岭走去,那人不是飞奴,飞奴去哪了她不知道。
那人走向白栖岭,花儿依稀看到白栖岭痛苦地仰起头,但他没叫出声。那小匪指着那个方向,眼睛突然开始充血,兴奋地喊:“剐刑!剐刑!”
他声音还未落,花儿已经毫不犹豫跳起来用那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血一瞬间喷涌出来,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花儿,花儿用力将他推进路边的荒草之中,再看一眼远方的白栖岭,泪如泉涌。
来世见,白二爷。你说得对,这个世道最不该惧的就是生死,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枉这一世、这一遭。她啜泣一声转身向山上跑,再也没有回头。
花儿每跑一步,心就疼一次,她不懂,那白二爷不过是她的主子,曾经欺瞒她,利用她,要她几经生死,她本该恨他,若恨他就好了,有恨就不至于这般难受。
她擦掉眼泪向前奔,在眼看到尽头之时猛然拐进一条小路。白栖岭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说她适合做斥候,是以眼前这个小斥候,将白栖岭忘在脑后,一遍又一遍去过那张图。她笃定飞奴不会骗她,笃定自己是飞奴心中最后一点善念。
她在林子之中狂奔,从天亮奔到天黑,霍灵山那么大,山上的野兽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这一日帮她一回,都隐进自己的洞穴之中。山间的风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从后背推着她,助她一臂之力。日后也知晓她在赶路,将那泥泞险阻为她照清楚。
这些都是花儿的臆想。
只有这样臆想,才让她觉得她能战胜自己,在这样的奔袭之中,她忘却危险、痛苦,只不断想着那张图。
待她在拐到第五条小路之时,顿觉豁然开朗,而此时,月亮已经爬到了天上,大概是白栖岭不在人世的第一轮月亮。
“孙燕归!”有人在叫她,花儿去树丛里找,看到在埋伏在树后的谷家军,她踉跄过去,对那人道:“快!带我去找大将军!”
她的身子已经不属于她,每走一步都连筋带骨地疼,在见到谷翦的一瞬间,摔坐在地上。别人忙给她送水和吃的,她狼吞虎咽吃了一口,想起白栖岭算是吃不到了,那一口噎了很久才咽下去。
她请谷翦给她纸和笔,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埋首进去。她记得奔跑这一路所遇的每一株树、每一个岔路口,她一言不发快速去画,将那舆图分毫不差地誊抄上去,并加上了自己的一路所见。
这是她作为谷家军斥候探得的第一份舆图,她听到谷翦赞她:妙绝!妙绝!
可惜白栖岭听不到了!
听不到她的大将军夸她!
花儿哇第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吓坏了柳公,趁着别人去研究那舆图之时,将花儿拉到一边。
“可发生什么?”
花儿一时控制不住,几次张口都被自己的哭声堵回去,过了很久方抽抽嗒嗒将白栖岭被剐刑的事说了。她逃跑之时,他已被剐了一刀,仰着脖子痛也不喊痛。花儿扯着柳公衣袖道:“柳公,柳公,白二爷他没有全尸。他的骨头会被剁碎喂野兽、炖汤,总之白二爷在这人间什么都不剩了!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突发工作缚住了手脚,挑战日万失败了。十月份一定挑战两次给大家一个交代,爱你们呦
为表歉意,截至明晚22:00,本章评论均有20jj币红包。抱歉我的好朋友们
第50章 额远河硝烟(十)
这些时日柳公与谷翦一同着急忧难, 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在人至老年后重拾满腔怒火,想烧尽鞑靼和坏人。此刻捋着日渐稀疏的那把胡子, 听花儿哭诉白栖岭就这样“死了”。
以柳公对白栖岭的了解, 他虽性子暴烈,但头脑清楚, 万万不会要自己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被敌人半路拦截,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更何况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运回霍灵山。这一定事出有因, 而他来不及相告他们。
他劝慰花儿:“白二爷能在这乱世趟出自己的道来, 最不看重的便是生死, 谨小慎微得以平静度日,亡命之徒方能称霸一方。这等人, 活着不必庆幸,死了不必惋惜。”
花儿闻言,哭得更厉害,她是自责自己明明有机会与霍言山谈条件救他, 但她救了别人。
柳公摇头摆手:“更不必。你若救他不救别人,他心中定也不好受。你想想你救的是何人?一个是你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的哥哥, 一个是谷家军的少将军, 于情于理你都该这样做。再者,你以为你说要救白栖岭, 那霍家少将就会放吗?那匪首就允许吗?不会。别人你都能救, 唯独白二爷你救不了。他得自救。”
“他自救不了,他被人剐了。”
从前燕琢人总这样骂人:丧尽天良、断子绝孙, 定死于千刀万剐!花儿那时不懂千刀万剐是何等极刑, 如今她见识了, 终于知晓这咒人的话多狠了。
柳公见她钻了牛角尖,自知劝不了,就要她一人呆着,自己则去找谷翦。柳公劝人有一套,劝自己则差点功夫,走路时候脚飘忽一下,差点撞在树上。见到谷翦就说:“白栖岭凶多吉少。”
“他有武器,没人敢杀他,无非是做样子。他心中也自知。”
“那他吓唬花儿做什么?”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谷翦再三思量,方道:“老头你白活了,也着了白栖岭的道了。他是你带出来的,如今却青出于蓝了!”
柳公冷静下来,忽然拍着额头笑道:“这小子!这小子!”
“搂草打兔子,稍带手小燕归就上套了。”谷翦眨眨眼,而后将那张舆图给柳公看:“看到了吗?白栖岭认定的斥候,果然有斥候的样子。你见过哪一个小斥候第一回 就画出这样的舆图来?哪一个?柳条巷出能人,照夜和燕归,都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奇女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开拔,明日天黑攻打霍灵山老巢。”谷翦敲着舆图,大将军沟壑纵横的坚毅脸庞有了苦笑:“征战一生,万未料到会走上占山为王这条路。”
“前羽兄,卧薪尝胆,十年未晚矣。”柳公安慰他:“至少有你在,鞑靼就算趟过了额远河,但再过不了霍灵山。”
这不过彼此是谈笑罢了。
谷家军能撑多久,要看天下能人志士有多少,如今江南大仓的粮不知在哪、运粮的白栖岭再返霍灵山、鞑靼已正式接管燕琢城,而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
开拔之时仍由花儿带路,她经历短暂的休憩恢复了大半体力,怕误了剿匪,一直在前头小跑,要打急行军的头阵。柳公见她如此,对谷翦说道:“这是要去报仇了,为她的白二爷报仇。”
花儿心中的仇恨越垒越高,眼看着要突破她的心墙,她觉着自己马上要成魔了。她只想快点到,将那些剐人的家伙通通杀光!这世道,有人吃人、有人剐人,毫不敬畏天地神明人伦,这等人就该死!
上山路不同于下山路,一下一上,腿早就软了。每上一个台阶都抖,她按住自己的膝盖不许她抖,抖得再厉害的时候,就从路边捡起一根粗枝拄着。
柳公心疼她,要她慢些,这路也未必一定要她带,左右有图,不会丢了。花儿不肯,她担忧万一图错了,她的头脑还能分辨。
她真的累坏了,不过强吊着那口气罢了。
柳公问她:“若白二爷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花儿道:“我想通了,我不自责,我替他活。父母将我带到这世上,阿公阿婆将我抱回去千辛万苦养大,不是叫我自怨自艾裹足不前的。无论谁生谁死,难过就哭,哭过就好好活。不然我也对不起为救我而死的阿虺哥哥。”
桃李年华,参悟生死,重情重义,又能看开放下,何其不易。就连柳公都被她感动,连念了三句好。山间湿冷,她内热外冷,一交一替,又被抽走一些灵气。
“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吗?当年谷大将军千里奔袭亦是如此吗?”花儿问柳公。
“当年前羽兄千里奔袭,在旁人出乎意料之时瓮中捉鳖,应是比当下还苦累。但会比当下畅怀。那时人心是好的,当下,人心是坏的。那时前羽兄不必担忧身后,当下他的身后亦是虎视眈眈。”
“我敬佩谷大将军。”
“你跟谷大将军有几分相像,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你们均历经大悲而不崩为人本色,是世间少有之人。”
花儿有些羞赧:“柳公您别夸我了。我好累。”
“待这仗打完,就歇歇。”
“待这仗打完,要给白二爷烧小人儿。我答应过他的,给他烧个美娇娘,要他黄泉路上不孤单。”花儿说:“白二爷挑剔,这小人儿我得亲自扎。好在从前在棺材铺做过,学过扎小人儿。”
柳公见她如此坚定,就捋须不语。
这一夜忽然狂风大作,那风迎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谷翦命原地休整,于是三三两两抱着兵器靠在树上抵御大风。
花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不过睡了须臾,却整览了白栖岭被剐刑。起初是一人一片割他的皮肉,开始他还能咬紧牙关不喊疼,数百刀后,那些山匪渐渐红了眼,拿起了斧头,一人一下剁他的骨头。白栖岭叫得太惨了,但只有那几声就没有了声息。他的整骨被卸下丢进大锅里,碎骨随意丢到山间,被鹰隼俯身叼走了。
花儿从梦中惊醒,看到眼前下起了大雾,又是大雾。
在那林子之中,似乎有人影在悄悄移动,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于是猛掐自己一把,痛得哼一声,瞬间清醒。
不是梦。
大雾是真的,有一个人影在林间穿行亦是真的。
花儿推醒一边的柳公,指指那头,柳公点头。她在前,他其后,二人悄悄去追那个影子。
那人依稀是受了伤,拖着一条残腿,但他穿林之时竟没有异样响动,那树叶和枝干都听他的,显然是在山里走了数百次。柳公示意花儿慢些,而他跟了上去。
老人有功夫底子,与那人可一较,只见柳公脚底生风,不出片刻功夫就飞身扑了上去,将那人压在了身下。花儿一路飞奔过去,顺手抄了几根软枝上前,帮助柳公一起将那面朝下的人双手捆住,这才翻过他。
翻过他,花儿愣了一愣。
花儿见过他在燕琢城里翻白眼参悟天机的样子、见过他在那间屋子里运筹帷幄的阴狠、见过他带着面具主持剐刑的暴戾,而此刻,这人痛哭流涕。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花儿女侠饶命。”
花儿跟柳公对视一眼,而后问他:“你不要你的霍灵山了?不当你的山大王了?”
那算命的又磕头:“霍灵山不是我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跪爬几步欲抱住花儿的腿,被她躲开了。
人究竟会有几副样貌呢?在花儿于霍灵山见到他以后,他所有的样貌她都不信,包括眼前这张嘴脸。她请柳公按住他,最后将他捆在了树上。
一把小刀抵住他脖颈,手腕内旋,算命老儿察觉到疼,哼了声。
“我问你,白二爷如何了?”花儿问他。
“白二爷死了。”
“怎么死的?”
“被他们剐了。”算命老儿又哭了,涕泗横流:“他们太残忍了,一刀一刀地剐他,他都不喊疼。后来断气了。”
因着有前梦铺陈,他这几句并没令花儿害怕。她的刀用了用力,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山上现在什么情形?你说你是假的,真的大王在哪?”
“真的大王被霍言山割喉了,就那么一下,就死在了绞架前。”算命的说到这竟然哆嗦起来,见到鬼一般:“血喷得那么高。白栖岭和真大王都死了,现在霍灵山群龙无首了!”
花儿将柳公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说谎,若他是假的,对白二爷剐刑之时戴面具那人根本无需讲话,继续由他扮就是了,怎会让他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柳公点头:“但我们没时间审他了,要开拔了。你决议如何处置他。”
花儿想了许久,这个千面人,或许还有用。便向谷翦请示,想将他绑回匪巢。那算命老儿一听要回去,吓得屁滚尿流,被堵着的嘴呜呜呜,一直向花儿挣扎。花儿又拿出小刀比住他脖子,威胁道:“看着我那个小土匪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花儿比划一下:“这样一下,就死了。你们山上那么多杀人的花样,而我只会这一样。我还生疏,再练一次就能像你们一样杀人不眨眼了。”
算命老儿终于安静下来。
行进之时花儿一直走在他身边,不时打量他。花儿在想,为何屋里一人、戴面具一人,而那些土匪不闻不问呢?会否霍灵山的匪首,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呢?
她问柳公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柳公思量许久,点头道:“或许。若果真如此,我也大致能猜出为何是霍言山压着白二爷去霍灵山了。”
花儿一瞬间也懂了。
霍灵山匪想要兵器向太子投诚,只有白栖岭在,才能引出他们的匪首。然眼下也只是猜测,花儿的心中忽而透亮一些,若事情当真如此复杂,那白栖岭会否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呢?
又想起飞奴在黑夜之中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画图,还有他虚揽着她肩膀轻声饮泣,或许飞奴是在与她作别。他说他要剐白栖岭第一刀,然而剐他第一刀的人并不是他,他不知去向。
飞奴言不对心,要她别恨他却是真的。
与她一起在柳条巷长大,陪伴她十几载庇护她十几载的人,他的心如深海一样深,又带着无人能解的谜团。只要他不说,就无人可知。
这样的思索缓释了她身体的疲惫痛楚,他们是在下一日傍晚到达天梯的。从天梯下去就是匪巢,他们可直捣靶心。谷翦却要大家藏起来,派花儿下去探看。
“知晓如何应对吗?”他问。
“知晓。”花儿笃定点头。
“你若不敢我便换人。”
“敢。谷家军的斥候没有不敢。”
花儿对谷翦执礼,而后跑走。她对这里最熟,若遇到谁也可含混过去。她走下那个天梯,看向绞架。绞架是空的,校场亦是安静的,没有人痛快饮酒、呵斥怒骂,也没有动辄而起的打斗。太安静了。
没有暗哨问她是何人,她甚至察觉不到有箭在指着她,这里好像空了。
在她途经靠后山的房子之时,踢到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具尸体。再向前走几步,看到安静的校场的地面上横陈着的一具具尸体,这里曾发生过战斗!
花儿走向飞奴的房间,想看他是否还在。门推开,那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再向前一步,有人猛然堵住了她的嘴。她开始剧烈挣扎,直至听到身后人道:“花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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