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用眼神遏止其余人的动作,走到阿勒楚面前,对他施礼。
阿勒楚问他:“哪人?”
“燕琢人。”
“来这做什么?”
“逃难来的。”
“住哪?”
“还未寻到之处,刚刚想去,但字画铺子掌柜的关了门,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了。”
阿勒楚看了照夜半晌,要他摊开手。那双手,虽有老茧,却不像真正习武之人那样粗。阿勒楚看不出他的身份,就放他回去。
听书之时,叶华裳借故要出去走走,阿勒楚放她去了。叶华裳沿街逛着,身后的人不远不近跟着她。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与人讲几句。前头有个挑担卖的是白馒头,一个小姑娘正蹲在那买,叶华裳也蹲下去。
那小姑娘是花儿,叶华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照夜来了,花儿一定也会来!她意识到,这良清城里许是有许多谷家军的人,这样一想,她的心放下一半。二话不说,就买下所有白馒头分给路人。别人震惊不敢接,她就硬塞进人手中。
那鞑靼侍卫见王妃在街边发癫行善,心中十分不耻,有心斥骂她几句,想起她正在祸媚王爷,便忍住了。花儿和柳枝接过叶华裳的白馒头,还有她偷偷塞进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剔透的玉,花儿忙将其塞进衣服里,找机会走了。
她和柳枝二人此刻都衣衫褴褛,凡露出的地方都是脏污,身上怪味冲天,途经鞑靼的侍卫会被他们嫌弃地捂住口鼻,赶她们快走。她们一路被赶到城外,途经他们扎营的地方大胆伸手要饭,那士兵的大刀举起就要砍,被人拦住,劝道:“王爷说的,先礼后兵。”
花儿心中嗤笑他们竟也懂先礼后兵,却还是故作害怕,扯着柳枝跑了。她们一路跑出鞑靼人的视线,再跑二里,一转弯,钻进了山里。
细雨还在下,霍灵山上升起了雾气。
她们在小道上疾行,却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一样。花儿察觉不对,脚步愈发地快,身后的人也愈发地快,终于在一棵树下,柳枝爬上去举起了弓箭,而花儿站在那等着身后人。
花儿侧耳倾听,那声音愈发地近了,与脚步声一起清晰的,还有一股幽香。那香气在燕琢城和这深山里是闻不到的,依稀带着蛊惑,又带着未知的花草香。
“是我,花儿。”
花儿闻声顿住了,这声音她许久未曾听到了,当日一别之时,她以为那人她永远见不到了!是飞奴!
花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雾,飞奴穿过薄雾而来,终于站在了她面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着一身五彩的衣服,脖颈上画着五彩的花纹,眼里目光很盛,就连细雨都遮不去。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但她有要差在身,实在不能耽搁,于是压抑住想奔向飞奴的冲动,对他说道:“飞奴哥哥,你若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我,我有要事在身。”
在飞奴眼中,她像林间的草木,浸了雨水之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蓬勃了,而她的眼闪着群星一样的光,再不是那个会湮没在人群之中的花儿妹妹了。
“我有事要见谷将军,你若信我就让我随你上山。”飞奴摊开手臂示意花儿搜他身,同时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面呈谷将军。你若不信尽管搜身。”
“可你身上带着异香,老远就能闻到。”花儿蹙眉,她担忧这会是陷阱。她意识到在她心中已经不肯信飞奴了,尽管他们有过相互依偎的少年光景,但随着往昔桩桩件件,他们之间渐渐有了猜忌。
“我脱掉它,洗掉它都成。”飞奴说道。
花儿打了个哨子,前头不远的地方树动了动,紧接着有人跑过来,丢给她一身衣裳。花儿要飞奴换上,而她背过身去。是以她没看到飞奴满身的大大小小的疤。
待他穿好衣裳,将原本那身丢了,又恢复往昔模样,到花儿面前问她:“这下能走了吗?你的心眼只增不减。”
花儿笑了,在前头带路。她走路也比从前快,飞奴的脚力跟上她也着实要费一番力气。他一边跟着她一边问:“你去良清了?”
“对。”
“眼下良清这样的光景,你也敢去?”
“眼下燕琢这样的光景,飞奴哥哥不也敢回来吗?”花儿停下来看着他:“飞奴哥哥真的很厉害,从前就觉得飞奴哥哥时常来去无影踪,如今也一样。之前听说飞奴哥哥随霍言山西去了,眼下又回来了。这来去几千里如履平地。”
见飞奴不言语,花儿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她红着眼睛道:“你累不累呀!”是在嗔怪他走了一条那么远的路,动辄几千里,此生不复相见那样的远。
飞奴则啐一口:“不累!”
柳枝见他们讲话开始无间,就打头阵跑了。花儿又问飞奴:“霍言山没来?”
“他不必来。”
“他真的投敌了?”
“他并非投敌。”飞奴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那你呢?”
“像你一样,选同路人。”
花儿被飞奴说得一愣,从前飞奴让着她,无论何时,二人若是呛起来,他永远都是:好、好、听你的、花儿妹妹说得对。想来在关山万重之中穿梭,他终于放下了柳条巷的一切,包括花儿妹妹。
花儿不再言语,只是时不时用目光瞥飞奴,雨一点点打湿他的衣服,当那衣服贴在他身上之时,她终于看到了他身上大小的伤。她喉咙一紧,险些哭出来,带着哭腔问他:“怎么弄的?你的伤怎么来的?”
飞奴低头看看,手一摆:“不必挂怀。想来你身上也一定带着伤,于这世道中行走,究竟谁能全身而退?”他讲完这句声音低了,说道:“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霍灵山,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花儿闻言打了个冷颤,满是疑惑地看向飞奴:“你为何要这样说?”
“随口一说罢了!”
花儿不喜欢这样的随口一说,这之后她不再说话。二人穿行在薄雾细雨之中,却没有回到不停争辩对错的儿时。飞奴究竟去了哪、做了些什么、如今是怎样的人,这些恐都成了秘密。他永远不会说了。
他间或还是问了一句:“那白二爷如今在京城?”
花儿抿嘴不语,她不想与他说白栖岭的事,尽管他早晚会知晓白栖岭在狼头山,但眼下她不想说。
“白二爷藏得深,霍将军至今不知他的真面目。你呢?看清他真面目了吗?”见花儿不语,他也住了嘴。
经过灵庵之时,飞奴问她:“现在再也不怕杀人了吧?”
“不怕了。早不知杀了多少。”花儿半玩笑半认真,当日种种一瞬间闯入她脑海,这才过多久,她就变化这样大了!他们就变化这样大了!
到了山上,谷翦同意见飞奴,他二人在谷翦的房间之中,将门关紧。无人知晓里面说了些什么,谷翦亲自送飞奴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
他叫花儿为飞奴备一间屋子,说他要在山上住几日。而飞奴突然提议见一见那算命的。谷翦同意他见,但必须花儿跟着。
那算命的这回彻底瞎了,但鼻子很灵,闻一闻就道:“香!香!”
花儿问他:“什么香?”
“蛊香!”
飞奴闻言蹲在他面前,对他说道:“我要跟你讨一样东西。”
“我记得你,你要讨什么?”
“讨一句真话。”
算命先生歪头半晌,而后狂笑:“这年头,还有人要讨真话!这年头哪里有真话!真假自在人心罢了!”
“那我也要问!当日白栖岭那只野猫,究竟是谁杀的!又究竟谁安排了人要杀我!”飞奴揪住算命先生的衣领,脸上青筋凸起,恨不能掐死他一般吼着:“是谁!”
花儿从未想过,飞奴至今对野猫的事耿耿于怀,她以为那事情很久远了,不重要了,可他还记得。她上前一步拉住飞奴手臂:“飞奴哥哥!”
飞奴不理会她,只是盯着算命先生问:“是谁!你说!”
算命先生再次狂笑出声,他的笑声穿透了天际,带着那许多的嘲讽,仿佛在嘲笑飞奴:你这个愚人!你这个蠢人!你这只乱世的蚂蚁!别人要怎样踩就怎样踩!
他笑够了又剧烈咳起来,待飞奴的耐心快耗尽了,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的人,将是他日杀你之人;你为之卖命的,不过视你为草芥。只有你这种沉浸在自己嗔恨之中的庸人,才在最初就看错了人。你看错了人!!”算命先生仿佛要笑掉最后一口气,他的确笑没了最后一口气,因为飞奴的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花儿尖叫一声:“飞奴哥哥!”
飞奴抬头看她一眼,抽出手中的匕首,又狠狠刺了下去!他眼中渗着血丝,依稀还有泪光,花儿上前一步,可他又抽出匕首,再一次扎了进去。
那玩弄人心的算命的,坐在燕琢城的街角,尽享城里的阳光。城里挨家挨户的大小事他尽收眼底,原本他要为人占卜生死前途,却是最终为着把人送上死路。飞奴记得那一日,他在街上流窜,碰到卦摊上的他。他翻着白眼,说要免费为他占上一卦。飞奴信了,坐在他面前,听他说道:“你的生路在山上。这城里已没有你的生路了。”
飞奴日日难寐,最终上了山。
他看的人是错的,走的路是错的,他满身的伤、吃过的苦,都无法回头了!只有在杀了这歹毒的人后,他方察觉到一丝快意。
他看着花儿说道:“这一次,你对了,我错了。”
那算命的说的对,若一切再轮回一遍,他定不会选这条路了!
飞奴决定即刻走了,他话带到了,该走了,是否留下几日意义不大了。他执意要走,花儿执意送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下了山。
花儿顿悟了为何飞奴要问那件事,也窥到了他心中无法为外人道的煎熬。这一刻,她觉得飞奴哥哥又是从前的飞奴哥哥了,只是这个飞奴哥哥,这一次,好像真的要走了。
花儿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何种光景,她不想他走,可她知晓飞奴这个人,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了!
她想在临别前说几句相赠的话,飞奴却说:“不必说,或许过几日还要见。若那是你还愿意与我说话,再说不迟!”他就此踩着雾气走了。
花儿又急忙向狼头山赶,她担忧地下河涨潮将她和狼头山隔绝,这样她就见不到白栖岭了!于是她不停地走,着急将叶华裳的那块剔透的玉放进白栖岭手中。只因叶华裳跟她小声说那一句:他自然懂。
花儿多么担心她慢了,霍灵山就此没了,叶华裳就此死在了良清,又或者她慢了,那路边再陈尸几具“燕好”。
她在树林间穿行,又察觉到有人跟着她,可那人的脚步谨慎而凌乱。花儿不得不停下来,大喊一声:“谁!”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小小的、胆怯的声音传来,花儿回过身去,看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满脸的泥污,衣裳都破了,在雨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见到花儿回头,就哭着说:“你是柳条巷的花儿姐姐吗?是吗?”
花儿点头,向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小姑娘。
是在码头饭庄之时,总在门前讨饭的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花儿问她。
小姑娘闻言跑到她面前,跪下身去抱住她裤腿:“姐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花儿忙蹲下身去安抚她,她着急去复命,恰好柳枝追来,就对她说道:“你有事先与这个姐姐说。”
小姑娘擦干眼泪,点头道:“好。”
花儿跑了几步听到柳枝问她叫什么,女孩答道:“燕好。燕琢城有很多燕好,还有别的燕好。”
花儿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姑娘抹着眼泪,似乎要带柳枝去什么地方。她很想同去,但她不能耽搁了。
潮水要涨起来了,但她一头扎进了地下河之中,生死已被她抛在脑后,她只想把信带到。她深知很多事延误不得,所以她的步履愈发地快。她深知能听到随着跑动,她的心跳声那样大。
水漫过了她的脚面,这一次没有白栖岭了,无人救她了,她拼了命地跑,就着那哗哗的水声跑。里面越来越黑,渐渐伸手不见五指,那也没关系,她记得这地下河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沟壑,她能趟过去、迈过去,她无所畏惧!在这样的奔跑之中,她意识到她彻底不是从前的她了!
那水面越来越高,渐渐到了她胸口,那她也不怕,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巨大的波涛裹挟着她,她奋力控制着方向,不让自己沉下去,身后一浪更比一浪高,打得她快失去意识。她拼了命告诉自己要活着要活着,直至那波涛将她冲出地下河,她看到白栖岭在河边站着,差点哭出来,拼命抓着一块巨石,等着他来救她!
白栖岭看到她了!
他看到波涛从洞口带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她拼命自救,最终狠狠抓住那块石头。
他毫不迟疑跳了下去,抱住了她!
上岸的时候,花儿打着冷颤对他说道:“九死一生,好歹是生还了。”不等白栖岭骂她,赶忙掏出那块玉给他:“我在良清见到了叶小姐,她说这块东西你懂!”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额远河硝烟(三十一)
那块玉, 白栖岭自然记得。他曾与叶华裳约定:生死攸关之时,见玉如见人。叶华裳如此聪明,在对白栖岭的行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笃定他回到了燕琢, 并把玉交由花儿。她信任花儿,亦信任白栖岭。
白栖岭安顿好花儿就去找谷为先。他们都知晓鞑靼奔霍灵山是为了清剿谷家军, 但阿勒楚突然在良清扎营,欲跟朝廷多要一个良清城, 他的姿态是笃定了朝廷会给。阿勒楚在制衡朝廷。而飞奴千里迢迢来了, 带来的消息却只有大将军谷翦知晓。这未免太过蹊跷。
因着京城变故, 霍灵山如今算是与世隔绝, 外面的消息透不进,里面的消息出不去, 谷为先和白栖岭二人依稀觉得,或许娄擎是要来一出瓮中捉鳖。
柳公对着舆图仔细地看,松江府至霍灵山,快则两日, 慢则三日。松江府有两万精兵,若与鞑靼成合围之势, 那霍灵山上的谷家军则跑不了。
白栖岭凑到面前, 看那舆图,他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但他并未出言, 而是转身走出去,留谷为先一人在那里。白栖岭深知谷为先的两难, 少将军手中已没有什么牌可打, 绝处逢生和全军覆没, 于他而言都意味着抽筋断骨九死一生。
谷为先闭上眼睛,此刻随父亲征战去过的地方都在他的头脑之中。山河壮美,在不停地丈量与奋战之时,他慢慢长大了,长成了如今这样顶天立地一个人。父亲总说:人当有气节,遇事当有取舍,大丈夫当有宏图远志,不必拘泥于儿女情长。
谷为先内心无比痛苦,铁骨铮铮的少将军落了泪,但也只是一把热泪而已,随手抹去,转身走了出去。
细雨还在下着,不知还要下多久,地下河奔涌着,堵住了他们与霍灵山最后的出口。他找到花儿,再次确认良清城的情况,花儿与他一一说了。
阿勒楚进城后先去了行宫安顿,而后带着人去茶楼听书,鞑靼大军驻扎在城外,大概有五万人,经由松江府去霍灵山的路被封住了不许人过,看样子许是有大动作。
62/115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