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是同路人。是同路人。
在狼头山的重重迷雾之中,她曾于无数个夜晚,目光费力地穿透迷雾,想去探得一些什么,可她什么都看不清。那时她只得想着:那人如今身在何方?当谷为先有一日对她说:白栖岭生意做成了,他回到京城了。往后为了各自的安危,将由别人代他联系。我们与白二爷就此明面上断了。这一断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你可以离开去找他。
花儿长舒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又摇头:我不去找他。
就让我们在这日渐远去的人世里各自飞奔罢!
可她为何又偷偷哭了呢?在没有雾气的夜里,她仍旧爬上自己的树屋,看着天上的月亮偷偷落泪。她的难过无处诉说,终于变成她挥起的刀和手中的茧。她选了自己的路,因此亲自斩断了她的情丝。
她没有想过,此生竟还能有这样的夜晚,他穿着大红的喜衣,坐在她身边,对她说:“至少我们光明正大站在一起了。”
外面大雪如是,可她心中的月亮爬上来了!爬得那样高!
第87章 春闺梦里人(十六)
白栖岭的强取豪夺, 将京城的一滩死水搅浑了。且看河月街上的风月楼里,挂起了大红的纱帐,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就连姑娘们都着了红色的衣裙。别人若是问这是在做什么?
老鸨道:“为白二爷贺喜!”
风月楼有这样的阵仗, 旁的商户也不敢怠慢, 当即翻箱倒柜找东西装扮起来。大红的灯笼也得挂,挂一整条街,登时红通通的。这阵仗就连宰相嫁女都未有过。
钱空看着这突变的街景, 叹着气对戒恶道:“要么说二爷厉害呢!二爷不仅厉害,二爷还眼毒。这花儿才来京城几日,在二爷面前露过几次脸, 今日就被抢了。那三个女子那般厉害,到了二爷跟前, 像被抓小鸡一样抓走了!”钱空甚至伸手抓了一把, 但无论如何都学不出白栖岭的狠劲儿来。
戒恶则淡然一笑,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来。
“可是方丈,我看那三个女子与你交好,你若可以帮帮她们…”钱空压低声音:“去皇上那替她们求个情…”
“此话休要再提。”戒恶微微摆手:“人各有修为和命数,非你我可以改变的。此事也并非空穴来风, 就连钱掌柜都一直在夸这三位看来就是奇女子,那二爷练就的一双金睛又怎会看不出来?”
戒恶讲完摇着头上楼了。老和尚对此心如明镜, 他早就知晓这世事会逼疯一个,只是没想到逼疯的是那心机深厚的白二爷。许是正应了故人的话:白二爷没有软肋,若非要拔出一根来, 大抵就是那一位了。
如今这话对上了, 不知怎了, 戒恶松了一口气。他回到房间里, 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块骨头来。细看去,那是一块头骨,被钻了一个洞,一条红绳从洞中穿过。戒恶把骨头带在身上,躺在床上,缓缓说道:“都到世人心易变,如今变是没变呢?我看是没变。”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是那一日的惊天大火,故人一次次冲向火中,抱出那些婴孩。再往后,世间便没有故人了。但老人那颗将老将死的心却奇迹般活了。这世上究竟如何,他也想下山看上一看了。
看就看罢!这一路,浮华背后满是人间疾苦,他的僧袍日渐褴褛,漫天的大雪盖不住路边的腐臭。果然山上一日,山下一年,光景变得这样快,却从不与人商量。
戒恶就想这样歇息,却听有人来敲门,钱空在外头道:“方丈,白二爷请喝喜酒,你我都赫然在列,让现在就去。”
“他把人抢了,不着急洞房,却要喝喜酒?”戒恶道。
“这我也纳闷呢,怎就这么急着要喝喜酒。”钱空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贺礼还没备呢!”转身跑下楼去备贺礼。
待众人到了白府,月亮早已爬老高,照着地上的雪,泛着一层鱼鳞似的银光。从前鲜少有人到过白府,这次提着贺礼战战兢兢来了,看到院子之中赫然陈列的各式兵器,都倒吸一口气。
白府之大,在京城亦能排上名号,从正门到用饭的前厅,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可怖的是,白府的下人都是精壮男子,均一袭黑衣,话不多,看人之时眼睛里冒着杀气。偶有一两个妇人,梳着高髻,起手就能劈死一个人一样。
白栖岭胸前戴着红绸花,一身喜服,招呼诸位落座。白府的老管家则手执账簿,开始记贺礼,记完了却不收下,只说:心意白二爷领了,贺礼还请诸位带回。
钱空闻言对戒恶说道:“白二爷其实是个妙人。”
“他能在京城安身立命自有他的本事。”戒恶答道:“你说他既然不要贺礼,为何又要记账呢?”
钱空凑近戒恶,压低声音道:“跑江湖的都知道,这几个碎银子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谁舍得了大头。”
“钱掌柜果然通透。”
白栖岭这一出吓到了众人,喜宴上人人自危,白栖岭看起来心情属实不错,逐一敬酒。只是酒过三巡后,他突然对老管家道:“关府门。”
白府的大门关上之时发出了钝响,众人身上随着响动起了鸡皮疙瘩,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白栖岭缓缓脱掉自己的喜服,叠好交到柳公手上,而后缓缓道:“庆元三年深秋,在京外五十里的乡路上,我白家的商队救了一个伙计。当日那伙计奄奄一息,几经救治,仍只能苟且活着。因商队有要务在身,又不忍心将一个活人丢下,将其带进了我的兵器营。”
众人皆深吸一口气,虽坊间曾流传白二爷靠奇巧兵器得以立足,但不曾有人有过证据。如今他竟自己当众说出,众人无不掩耳,有人斗胆相劝:“白二爷,人在江湖,各有本事。二爷靠什么立命,我等着实不相关。”
白栖岭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前几日,有人屠了我的兵器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用这等手段,欺到我白栖岭头上。”
“白二爷,京城讲王法。您大可告…”话音未落,他的胳膊已被懈鹰掐住,双手微旋,那胳膊就嘎嘣一声,断了。
众人慌了,有人起身相劝:“二爷!二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二爷万不可冲动!”
白栖岭则面无表情,只摆了下手,那经管进城十余家布行的掌柜的便人头落了地。鲜血喷溅出来,一旁恰巧坐着钱空,衣裳瞬间被染红。钱空闭了闭眼,又睁开,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起身脱掉自己的外褂,盖到了地上的那颗头上。
众人终于真正见识到了白栖岭的疯癫,坐在那一动不敢动。
柳公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贵人不必害怕,我家二爷颇讲一些道理。今日若不是欺辱到白府头上,二爷也不会在自己大喜的日子这般。事已至此,各位请回罢,二爷自己报官了。”
众人闻言转身就走,外面街上的雪地上瞬间就布满杂乱的脚印。消息瞬间就到了宫里,小太监又绘声绘色地秉承:“当即就砍了脑袋,说那人出卖了他。”
娄擎冷笑了一声,他自然明白白栖岭今日接连发疯为了什么。其一,为了不娶朝瑰;其二,为给他脸色。但白栖岭还是没有疯到底,若疯到底,他会直接杀到他面前来。
娄擎不信白栖岭有这个脑子,然不出一个时辰,侍卫听到有人叩宫门。深更半夜叩宫门,无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更何况那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箭手还在,若有动静万箭穿心。
侍卫打开宫门,看到前面整齐陈列的三具尸首,放眼去看,周围空无一人。蹲下身去分辨,那躺着的分明是御前的人。
速去御前禀报,娄擎闻言眉头皱起,白栖岭果然胆大,而他目前尚未有证据那三个侍卫就是他杀的。娄擎暂且吃了个哑巴亏,他何曾吃过哑巴亏?心中已然开始酝酿将白栖岭五马分尸了!
花儿躺在白栖岭身边,听闻这一切,并未震惊,只是感叹:“白二爷果然是疯人。”她不怕白栖岭发疯坏事,她甚至在想:或许今日抢亲也非他一时冲动。又或许抢亲是冲动的,但当他带着抢来的人走街串巷之时,头脑里已然有了后面的一切。
她转过身去看着白栖岭,烛光中的他阴着半边脸,属实是一般女子不敢直视的脸。可她偏觉得这张脸生得好,不怒自威,高山峻岭一样的脸。犹记初次相见,是燕琢城的大雪天,他掀开轿帘,透过无边无际的雪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幽深的眼睛要将别人的人头钉在城门楼子上一样。
那时飞奴还啐他,所有人都啐他,但都只敢在他身后。
那时她怎会想到如今这人就在她身边,成为了她的夫君呢?
手指在他鼻尖上点了点,人凑过去看他。白栖岭反倒不自在,脸一挪:“看什么?”
“看我那夫君洞房花烛夜怎么跟死了似的。”言罢叹口气,拉起他的手亲在掌心上。
白栖岭翻手拍打她光洁的额头,打一下不够,再打一下。
花儿揉着脑门瞪他,听到他咬着牙道:“那白老二声名狼藉!恶贯满盈!”
“模样吓人!姑娘们绕道跑!”
“嫁谁也不嫁那臭名昭著的白二爷?!!l”
他一句又一句,想来她曾说大放的豪言它一句都没忘,如今总算逮着机会报复了。将她按在那狠狠搓磨一番,她哭笑不得求饶,他全当听不见,直到自己舒心了才放开她。
哪有洞房花烛夜翻小肠的呢?有,白二爷。
花儿扑到他身上捶打他,被他瞬间掀翻人欺上去,对她连唬带吓:“无论什么时候,在我白二爷面前都是只羊!”
“白老二,你快放开我!”
“我偏不放!”
二人吭哧吭哧打了起来,懈鹰在外头趴在窗上听到动静实在不解,轻声问柳公:“洞房要这样入?”
柳公摇头:“这往后可是热闹了。”
里头的二人打着打着打到了一起,白栖岭的手臂搂在她身后,嘴唇狠狠印上去,一下一下。她捧着他的脸,啄他的下巴,从这里到那里,最终贴在他嘴唇上。
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像山峰一样,嘴唇却柔软似水。她好像头一次亲他一般,为此心动不已。
外头公鸡打鸣了,他们的喜烛方吹下。
黑暗之中两个人或喘或呢喃,呢喃些什么外头听不清了,总之是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不成体统的话。
“这就成事了!”懈鹰一拍巴掌:“就说咱二爷厉害!”
第88章 春闺梦里人(十七)
在他们洞房之时, 几千里外的额远河岸,一个女子正在风雪之中费力地前行。
这个女子的脸庞被冻得皴红,细心去看,仍能发现她的眉眼很是美丽。此刻草原上已晨曦初露, 将银白的雪染红了。
一望无尽的雪原刮着飓风, 但那女子分明不怕,一直在低着头抵抗严寒, 不时抬头分辨方向。她身后的呼喊声被狂风吞噬了, 她听不到。她只想向前走,一直走, 直到走回丈夫的行宫, 走到自己的家乡对岸。
远处有一双幽绿的眼, 静候在黑夜之中。她并没产生畏惧,而是找出火石,准备去雪原之中的孤树之下燃一堆篝火。可风如此大, 她周身毫无遮蔽之物,那火燃不起。于是她抽出自己的猎刀。
生死之事早已不在她的考量之中,但又不甘被一只狼吃掉。就算死,那狼也休想占到便宜。女子这样想着, 握紧猎刀, 缓缓前行。
狼是缓慢靠近她的,在它移动以后,她看到它身后还有许多绿色的眼睛。她想起来了, 这附近的狼从不会独行。
她想:鞑靼那么凶恶, 她都没有死, 如今要葬身狼腹了吗?当狼群忽然飞奔向她的时候, 她挥起了手中的猎刀…
这一切像一场冗长无用的梦, 她察觉到身体火烧一样地疼,而周遭的风一直在不停地刮着。噼里啪啦的篝火声带来一丝暖意,她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究竟在哪里。
周围很安静,火光照到岩壁上,将它烤红了。
应当是在山洞里。
草原上有山洞吗?她想。
这时一个人从篝火边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那人像野人一样,黑色的杂乱长须,当他在她面前蹲下的时候,挡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几乎没有长相,他的长相都在黑暗之中,唯有那双沉静又带着杀气的双眼,在黑暗之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我在哪?”她问。
“叶华裳,你差点被狼吃了。”
“你认识我?”她费力想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你受伤了,眼下最好别动。”
“你是谁?”叶华裳问他。
而他停止动作,只那样看着她。见她摇头,无奈说道:“好歹年少时在京城有过几面之缘。”
叶华裳闻言又盯着他看了许久,震惊道:“谷为先?!谷为先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命了?”她声音很急,因为受着伤,剧烈咳了起来。谷为先轻拍她后背,待她气顺了才答她:“我来这里自然有要事要处理,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你一个人只身穿越草场。发生了什么?他们会任由一个王妃自己跑出来?”
叶华裳想起那件事,蹙起眉头。
那一日醉酒的乌鲁斯闯进了她的寝殿之中,要对她行苟且之事。乌鲁斯觊觎她由来已久,只是近几年碍于夫君阿勒楚的赫赫战功不得不收敛了起来。
初冬时候阿勒楚奉命回额远河两岸驻守,不巧临行前叶华裳生了一场重病,便先将她留在城里休养。不料这是叶华裳噩梦的开始。
起初遇到乌鲁斯,他只是当众嘲笑她一番,说些汉人女子以及汉人贱如猫狗之类的话。叶华裳对这类言语素来充耳不闻,倒是下人不满意,嚷嚷着要写信给阿勒楚,让阿勒楚为她做主,被叶华裳拦下了。
叶华裳说:“王爷在前方打仗好生艰难,不必再令他忧心。”
乌鲁斯见叶华裳不敢理他,渐渐便放肆起来,直至有一日将她堵在围墙边上,强行摸她的腰身。叶华裳惊声尖叫,大声训斥,声称要去君主那里告状,惹来众人围观。
乌鲁斯则对此毫不在意,捏着叶华裳的脸恶狠狠道:“娼妇,早晚入了你!”
这事传到君主那里,君主震怒,为了平衡兄弟情感,安抚阿勒楚的情绪,赏了乌鲁斯十杖。
然而此事远远不是尽头。
那一日,乌鲁斯大醉,突然带人冲进了叶华裳的寝宫,将叶华裳压在了床上。叶华裳哀求他打他都无济于事,她终于忍无可忍,摸到一把剪刀戳瞎了乌鲁斯的眼睛,而后趁乱逃出了皇宫。
她没找任何人,径直奔向一望无际的草场。穿过白天和黑夜,起初还有牧民,渐渐地,越走越远,杳无人烟。她凭借自己的聪慧辨明方向,凭借自己的韧性抵御寒冷,凭借自己的果敢与小兽周旋。
她将这些与谷为先说了,谷为先认真听着,十分同情地问她:“从前听闻乌鲁斯在鞑靼横行,竟不知到了这步田地。”
叶华裳则叹了口气。
谷为先将她扶坐起来,为她喝一碗热汤。叶华裳看到谷为先充血的眼睛,以及那张被风沙平添了沟壑的脸轻声道:“大将军,辛苦了。”
谷为先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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