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才过了一日,白墨存的事便传遍大街小巷,立刻将陈姑案压下去。
“他这是要利用舆论,逼死我家官人!”
比起陈姑的冤枉,永安城一战留下太多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
他们是真真切切痛失亲人,所以比起同情陈姑,他们更同情自己,更憎恨白墨存这样害死亲人的凶手。
那些人一个个发了疯,跑到白家门口唾骂,扔垃圾,倒粪水。
后来想起白墨存并不在此处,家中只有一个老仆,便疯狂跑到开封衙门门口,要求他们处死白墨存,以慰战死之人的亡灵。
柳依尘心想,或许这便是朱长岁的目的。
要让一件事情的热度过去,最好的法子,是用另外一件更痛彻人心的事,将案子压下去,什么事情能比得过永安城一战的愤怒。
柳依尘跑到朱家门外等了好几日,终于见到朱长岁。
他已经几日没睡好,人看上去很憔悴,眼袋青黑,衣衫都有些不整。
见到朱长岁,柳依尘还很礼貌的见礼。
“朱少卿可方便与奴家谈一谈?”
朱火见她如此冷静,反倒有些神色紧张,他看一眼自家官人,朱长岁让他去开门,把人迎进去。
今日的天颇为阴沉,朱长岁主动为她烹茶。
朱长岁不着急,柳依尘也不着急,只等他烹好茶,将一碗清茶放在柳依尘眼前。
柳依尘这才开口问他:“你为何要害白墨存?”
朱火在一旁听了,也是心情复杂。他倒不是同情白墨存,只是不明白,自家官人为什么要把柳依尘放进来,这女人明显就是个麻烦。
能把自己姑姑的案子闹的人尽皆知,甚至朝堂都引起争论,掀起一阵风浪,把朱家也卷进去,又哪里会是个好相与的善茬?
照他的想法,应该避而不见,赶紧把案子办了才是。
谁知朱长岁喝过茶,很淡定的问:“柳娘子是否知道,葛账房的案子是白墨存一手策划。”
柳依尘顿了顿,一时有些犹豫。
他果然是知道了,但他知道了多少。
柳依尘害怕自己露馅,说了不该说的,便用疑惑的眼神看他:“朱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葛账房的案子不是了结了吗?”
朱长岁难得在外人眼前笑了笑,淡淡笑容,可不是因为高兴,而是眼神中带着一种嘲讽,甚至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
柳依尘不明白。
“看来柳娘子知道的不少,也是,你与白墨存青梅竹马,纵然有过嫌隙,但感情一直在,他一出事你便来寻我,为他前后奔走,打探消息,的确与我不同。”
柳依尘不解:“什么与你不同?”
朱长岁没解释,只说:“白墨存精心策划,利用葛账房的死,弄出尸体被盗之事,宣扬盗用军粮的案情,看起来好像是要为葛帐房一家讨一个公道,可如果我说,他从头到尾的目的,都不是为葛账房,而仅仅是想利用你们这些人,报自己的私仇,柳娘子可信?”
“私仇?什么私仇?”
柳依尘认定他话里有话,并不肯轻易信,再说账册的事可以是白墨存策划,可她被逼去偷窃,难道也是白墨存的计划?
真是可笑!
朱长岁问她:“你可知道,白墨存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听说他父亲被贬之后,到了南边,水土不服病逝的。”
朱长岁却摇头:“不,更准确的说,他父亲是死于党争。”
白墨存的私仇,要从他父亲的死开始说起。
五年多以前,白墨存的父亲白令之,官居兵部尚书。
虽然因为枢密院的存在,兵部权力被削弱很多,但毕竟是六部之一,兵部尚书的权利又会小到哪里去。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案子。
那是胡氏惨案。
柳依尘没有听过这件事情,五年前她还在并州城,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朱长岁一边烹茶,一边继续道:“那一年,边城虎口镇与西夏人发生冲突,死了不少人。那些将士阵亡之后,每个人的家眷,都能得到一定的抚恤金。偏偏那一年,下了一场冬雪。开封城里,都冻死不少人。”
其中有一姓胡的妇人,眼看着儿子被冻死,便抱着儿子的尸体,到宣德门外,敲击登闻鼓,说朝廷侵吞她丈夫的抚恤金,至今一文未发,才使得她家中无米开锅,无钱买炭火,孩子活生生被冻死。
她豁出一条命,要朝廷给他们家一个公道。说完,便一头撞死在宣德门外。
这便是胡氏惨案的开始。
出了这样的惨事,朝廷自然是要查的,查来查去,便查到了白令之头上。
柳依尘定定看着他,觉得他接下来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好话,朱长岁看见她防备的眼神,忍不住笑。
“莫要这样看我,这灾祸不是我造成的。”
说完又顿了顿,神色异样。
“朝廷查出,白令之因为克扣抚恤银子,害得无数将士的家眷遗孤冻死在那一年,所以被朝廷贬斥,发配到南边。
白家从此开始没落,最后白令之死在南边,此事成了白墨存心头的痛,这些年,他一直筹谋报复回来。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父亲报仇雪恨,你们这些人,也不过是被他利用,是他复仇路上的棋子而已。”
柳依尘看着他眼里的愤恨讥讽,深吸一口气,“那白墨存的父亲,当真贪污抚恤银子了?”
朱长岁对上她追问的眼,有一瞬间的心虚呆滞。
他没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告诉柳依尘:“当初把证据拿出来的,是白墨存的一个族叔,他说白令之拿着贪墨的抚恤银在老家修了豪华的宅院,所有花销,与那些被贪污的抚恤银子都对得上数。柳娘子可知,那一年除了普通百姓,被冻死的将士家属有多少人?”
柳依尘不敢想,朱长岁偏要告诉她:“整整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以说,有八十个家庭,因为没有这笔银子,而家破人亡。告状的那个妇人,她的孩子是胡家唯一的血脉,丈夫战死,她死了孩子自己也活不下去,所以告状之后,才一头撞死在宣德门外。那是真正的绝了户,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第八十六章 青梅竹马也算计,故交好友也无情
无人送终,多么歹毒可怕的事。
没有一个人不害怕这四个字。
人们笃信鬼神,死后若无人送终,无人烧纸钱,便是到了地下,也是被人欺负的孤魂野鬼,贫穷潦倒,难以转世投胎。
柳依尘听到这里,心头发颤,可仍然不愿意相信白墨存父亲是这样的人。
能养出白墨存的家,怎么会做出这样道貌岸然,为一己之私害死无数人的事来。
可她没有证据,又找不到漏洞,只得转换话题问:“你说他利用我,他利用我什么?”
柳依尘倒觉得是自己利用白墨存,利用他的心善,为了偷窃账本救姑姑,好几次舍弃白墨存。
她心里是愧疚的,朱长岁笑了笑道:“去衙门击鼓鸣冤是他教你的吧?”
柳依尘顿了顿,没有否认。
“那你可知,郑立秋也是他的人。”
柳依尘惊讶,并不相信。
“怎么可能,两人都未曾见过。郑立秋怎么会是他的人?”
“你不知道很正常,当年郑立秋来开封赶考,谁知大病一场,差点死在路边。还是白墨存好心救下他,又是白墨存指点他去做状师,获得一份活命的本钱。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恰好我是其中一个。”
“那又如何呢?若是这样,便要说他们沆瀣一气,那当年白墨存也曾帮助过你,你也与他同流合污么?”
朱长岁被噎了一下,眼神森冷扫她一眼,继续道:“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陈姑被关在大牢里的?”
柳依尘犹豫一下,还是告诉他,是焦大夫带自己去大牢帮忙,恰巧遇见的。
“你就没想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那一日,你陪白墨存去看病,就有人来找焦大夫看病,偏偏焦大夫的药童不方便,非要带着你到女牢里去帮忙,又偏偏那么巧,你看见陈姑。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白墨存为了让你瞧见陈姑,所做的安排?”
柳依尘觉得不对,“若是他故意安排,说明他早知道我去白家的目的。既然早就知道,那后来为什么又让我得手?”
“因为他要利用你,把一份假的账册传递出去,搅得开封不得安宁。之所以如此,是这份账册,涉及当年祸害他父亲的人,他要用这份账册来报仇雪恨。”
柳依尘听到这里,却想起白墨存所言,根本没有什么账册,从头到尾就是葛账房不甘心,而留下的一个骗局。
那些人心慌了,想要斩草除根,才自乱阵脚。
“就算是假的,那账册不也被蒲君抢去了吗?”柳依尘故意道:“你们应该得到账册,却还不肯放过我姑姑,难不成,蒲君没有把账册给你们?”
朱长岁:“你也不必给我下套,蒲君是否拿到账册我不知,我与他也没有干系。我只知道,白墨存给你的账册是假的。那些人没有拿到账册,只能用其他的法子掩盖事实。如此一来,就落入白墨存的圈套。”
柳依尘没说话,她本来就没打算给什么真账册,被人贩子弄走的账册,就是她造假的。她利用百珍楼大火脱身,才有如今告状的局面。
这不可能也在白墨存的算计里。
但柳依尘忽然明白,白墨存手里原本就只是假账册,可那些人杀人抢劫挖坟盗窃,却是真真实实的。
一份假账册,引得这些人出手,甚至不惜制造假案嫁祸他人,找替罪羔羊,害死几条人命,这些说不定都留下证据。
这些人,都入了白墨存的套,要被他拿捏了。
显然,朱长岁也懂这个道理。
“白墨存虽然瞎了,但他耳目众多,能查到你的来历,自然也早就知道你是谁,就算知道你是他的青梅竹马,不也毫不犹豫的利用你去完成这个布局,达成他的目的?”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过是各取所需,我背叛他,他利用我,我并不恨他。我反倒感激他帮我指路,否则我还想不到光明正大的逼迫开封衙门,还我姑姑清白公道。”
朱长岁再次大笑,那笑声让朱火都有些瘆得慌。
他很少见自家官人这般情绪外露,上一次这么笑,还是因为朱文梓为了朱长安,不顾他的死活。
那时候官人的眼神又悲凉又冷漠,果然,如今又是那个眼神,冷冷的看着柳依尘。
“柳娘子,你可真是天真。你既知道背后有人算计你,而且不止一拨人,那区区一个你,区区一个陈姑,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可知,如今世人都不再关心陈姑的死活,他们更想要知道,白墨存什么时候能死,当陈姑的事再无人关注,背后利用你的人,还会让陈姑活吗?又或者,你能够平平安安离开开封城吗?”
柳依尘紧张抬眼看他,惊出一身冷汗。
“你威胁我?”
朱长岁:“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威胁你?我不过是跟你说明其中利害关系,让你做个选择。”
“什么选择?”
朱长岁又给她倒了一杯茶,两杯茶摆在眼前,他淡淡质问:“一条路,你跟着白墨存,信他的鬼话,与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另外一条路,良禽择木而栖,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保证陈姑平安安的出来,你们姑侄二人能顺利离开开封,再无人找你们的麻烦。”
“什么事?”
“去撤案,撤销你对朝廷的控诉,只要你答应,我很快就能将你姑姑放出来。否则再拖下去,你姑姑只怕命不久矣。”
柳依尘:“朱长岁,你这是在助纣为虐。人人都说你是玉面判官,断案如神,秉公执法。如今看,真是浪得虚名。”
朱长岁没说话,倒是朱火着急了,”你这女人如何说话的?我家官人为你考量,好心助你救人,怎么还讥讽我家官人。”
柳依尘懒得搭理他,只定定看着朱长岁。“我原本还疑惑,白墨存是否真的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他人死活存心利用我。可瞧你做的这些事,你和你背后的人肯定是做了对不起白令之的事,他是清白的,你们怕了,所以想要白墨存的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让我撤案,可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黔驴技穷,比我要着急的多。朱长岁,白墨存曾将你这样的人当做朋友,真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你放肆!”朱火过来呵斥,柳依尘拿着杯子就使劲往地上砸,吓得朱火不敢上前。
朱长岁也不生气,“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朝廷之事十分复杂,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我好心给你一条活路,你就该好好想想,如何活下去。难道忘了,你当初孤身来开封,是为了什么?你姑姑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救你脱离苦海,给你一条活路,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你的一时意气,惨死在大牢里?”
第八十七章 旧怨难了咒君死,两党相争不罢休
朱长岁这辈子最艰难的选择,便是选正义,还是选家族。
曾经他为了家族,在无知的情况下背叛过白墨存,而柳依尘为了姑姑,也背判过白墨存。
他觉得这个女子跟自己很像,也是无可奈何之人,所以对她有过同情与怜悯。
如今,他心里却又有一种隐秘的痛快。
再来一次,他经历的痛苦选择,这个女娘也要再经历一次,选白墨存还是选她姑姑,怎么选,都要愧疚难受。
世间可真是微妙。
柳依尘狼狈的离开,纵然她看着气焰外放不好惹,可内心慌乱的很,根本不知道如何选择。
她也深深知道,朱长岁说到做到,甚至不用朱长岁动手,只要再过些时日,姑姑莫名其妙死在大牢里,那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
不仅如此,她也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她想见一见陈姑,上次姑姑的反应让她有一种感觉,或许见到姑姑事情会有转机。
可朱长岁并未如她的愿。
朱长岁态度冷硬,若想见到陈姑,就必须去撤案。
撤了案,就能见到人。
朱长岁甚至语带机锋,“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官家尚且如此,柳娘子,难道比得过官家?”
当年官家也没得选择,新党与旧党相互斗争,到最后不也没有保住王相公,让他远离了朝堂?
他朱长岁不过是大理寺少卿,又凭什么贪心,什么都想保住。
至于柳依尘,就更渺小,能救下姑姑已经是天大的幸运。白墨存的事,她管不了。
柳依尘脚步匆匆离开朱家,慌乱之间却撞上了一个人。
柳依尘认得她,是麦卷月。
麦卷月大概不记得她是谁,柳依尘对她淡淡的说道歉,转身就要离开。
麦卷月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硬是将人拖到巷子里,见四周没人,才神色冷冽的质问:“你去见朱长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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