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松见她情绪一日低过一日,心疼劲一上来,也曾劝她,“要么咱们放弃吧,亦或找别人去走这一趟,也好过整日忧愁烦闷。”
桑梓哪里肯。
不说这织锦坊还是自家产业中最大的一环,祖父异常看重。何况,这才是自己刚刚接手织锦坊的第一个年头,有点困难就退缩,以后又怎能在诸位织娘和掌柜跟前立威?
再者说,自己也曾是来四届织锦花魁,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十松劝之不了,也只好作罢。
织锦坊的事,该交代的,日间桑梓在织锦坊已经全部交代给了阿鸢。因而晚饭席间,大伙儿说的更多的,便是即将离别的依依不舍和酸楚。
陈酿桑葚酒甘甜畅爽,酒香味随着清风飘到院子各处,让院子边沿的粉色蔷薇都不觉有些微醺。
几人敞开了喝酒一直聊到深夜,这才逐渐散去。
马车里,桑梓脸红扑扑地,只感觉一阵潮热。她娇依在陆十松怀中,软哒哒地享受他身上的一份暖软。
陆十松右手揽了她的柔肩,左手却握着一把剑看了半晌。
桑梓酒后本来话不太多,但是见他如此愣神地盯着这剑已经过了好长时间,终究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
“一把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撇下新婚妻子看这么久?”
陆十松回头看了眼桑梓,目光又回到剑上。
这把剑名叫“削风”,是刚刚在土屋小院喝的半醉之时,傅珹歌悄悄将他拉到房间里硬塞给他的。
别人看起来或许这只是一把普通的佩剑,最多也不过就是剑锋比较锋利一些,但陆十松是自小在傅珹歌身边长大,自然是知道这剑的与众不同。
于是,他当时便将剑强势推回傅珹歌手里,语气一沉道:“这剑我不能收!”
傅珹歌却目光一凛,容不得他拒绝。
陆十松紧蹙眉头,“可是,这把剑是傅老爷子当年受北韩先皇所赠,在北韩被视作尚方宝剑。您怎能如此轻易相赠与我?”
傅珹歌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给你了呢!你们此去北韩,前途未可知。若是在北韩遇到麻烦,这把剑或许还能救你们一时之急。给我,也不过是放在哪里吃灰,没什么实际意义。”
陆十松闻言,低头细细琢磨了一眼这剑,忽而有些许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某些让他想起就觉得愤然痛恨的过往,又一次闪现在脑海里。
*
傅珹歌、萧凛、陆十松,曾经是南齐战争史上的一代传奇三客。可是,除了萧凛外,傅珹歌和陆十松,皆是来自于北韩。
傅老爷子,也就是傅珹歌的爷爷,曾是北韩功勋卓绝的战将,封王拜侯,本是指日可待。
却也正是因为功高盖主,处处被人忌惮,猜忌。傅老爷子难以忍气吞声,解甲归田,本想带着子孙隐世独居,就此平淡一生。
不料时隔不到半年,傅老爷子竟然突发疾病身亡。
自那之后,傅家举家搬迁离开北韩。
可是,前途缈缈,如坠云烟。究竟应该何去何从,那时候傅父其实并不是特别确定。
他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眼车中正熟睡在母亲怀里的傅珹歌,并不想他步入自己和父亲的后尘,便想着尽可能远离是非纷争,最好到一个陌生的地域,一个荒僻些的地方安顿下来。
可是事与愿违,在他即将抵达西蜀边境之时,却被已经提前等在那里的南齐少帝萧北南截了胡。
那时正好有一伙山匪拦道,虽然傅颍权凭借自己的功夫足足能够应付这些山匪,但却不料马车上的夫人和儿子不慎被劫持沦为人质。
此时,恰好一波箭雨倾袭而下,纷纷落到山匪心口,几十号山匪当即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而救人的人,正是萧北南。
彼时的萧北南年纪尚轻,比傅珹歌仅仅大了几岁。但是从他面对傅父时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不迫,咄咄逼人的狠辣目光中,你丝毫不会看出,这仅仅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质子生活回到南齐,不到半年便夺权成功,逼宫成为皇帝的人。
也难怪传言他有个绰号“魔皇”!仿若他天生就是为了成魔。
萧北南眼见已经抵达西蜀边境的傅颍权一家,凌冽的北风中只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傅将军,除了跟我回南齐,您还有别的选择么?”
傅颍权看着一旁焦虑恐慌地望着他的母子俩,心中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答应。
在南齐这些年,傅颍权借口身体抱恙,数度拒绝萧北南给他的任命,就是为了避开和北韩的正面冲突。
但,萧北南又岂会在自己的朝堂之中,放置一枚闲置的棋子?
傅颍权他不好掌控,但彼时尚且年幼,心性纯真的傅珹歌,就成了萧北南拿捏的好对象。
那年傅珹歌十岁,萧北南十五。他利用傅珹歌在南齐这个陌生国度的惆怅迷茫,利用他年幼的单纯,利用他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跟他称兄道弟,甚至于结拜。
傅珹歌年纪轻轻便成了萧北南的杀人武器,被用来练武器、练兵法,将他训练成了“一弓九箭”之神,所向披靡。
对于自己的结义大哥,傅珹歌自然是指哪打哪,从来不在话下。因此,也数度无视父亲的警告,乃至于终于与傅颍权关系僵化至形同陌路。
萧北南刚刚掌权那些年,南齐还是个弱小令人欺辱的国度。
到他二十岁那一年,已经接连攻占领边几个小国,不断充实国力,成为几个国家里实力最强的一个。
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目标,盯准了西蜀。
在这点上,从来跟他一条心的傅珹歌,却意外地跟他意见相悖,在他一番激情洋溢要挥师北上灭西蜀的时候,傅珹歌第一个站出来说了“不!”
“不?”萧北南满脸疑惑。
刚刚这个字,是傅珹歌说的?
他以为这是傅珹歌突然发疯,或者是他一时有哪里没有想明白,退朝之后,两人私下一盏茶,一盘棋的功夫便能说清楚。
于是,他也并没有将他的意见放在心上,依旧兴致昂扬地听着胡络布为他规划作战蓝图。
直到傅珹歌当着朝堂所有人的面,再次高声喊了声:“陛下此举行不通!”
这个时候,萧北南才真的意识到,傅珹歌这是在忤逆他。
“傅爱卿,你倒是说说,我此举如何行不通?”
傅珹歌于是指着舆图为他分析此次对西蜀作战的利弊:虽然西蜀这些年的国力远远比不上之前,但是曾几何时它却盛极一时,无论是比富足,还是比军力,都要远超南齐。
而南齐,从萧北南掌权到如今,复兴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又刚刚出征几个小国,国库早就已经亏损了近半。
再加上,常年累月的征伐,战乱,除了能攻下更多的城池外,也自会造成更多的百姓被卷入战争中,流离失所,水深火热。而西蜀,应该早就已经对南齐有了戒备,西蜀王也定会誓死守卫国土。
如此一来,一旦南齐和西蜀开战,别说获胜几率几乎渺茫,即便是胜了,对于南齐来说,打击也不可谓小。
劳民伤财之战,又有何意义?
萧北南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坐在龙椅上兀自摸着自己的下巴良久不语。
胡络布是个懂察言观色的,几个瞥眼间便能判断出傅珹歌的话,并没有说到萧北南的心间上。何况,傅珹歌或许不知,但整个南齐上下有件事早就不是秘密:萧北南归国夺权,发誓要拿下西蜀,还有一个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目标。
那就是西蜀王千墨痕之女——千凌鸢。
胡络布趁机迎上去,提出了一些看似能减轻战乱带来的影响,实际上刀头还是落在百姓身上的鬼点子,假意解忧,却依旧顺着萧北南心意鼓动作战。甚至提出了要合纵以灭蜀的主张。
萧北南听得心花怒放,当即采纳了胡络布的建议。
而他和傅珹歌之间,从此也就有了隔阂。
*
思绪到此处,陆十松面色变得尤加凝重。
当年他作为一个流民,被傅颍权从战后的尸丛里救了回来,跟着他一家辗转流离,最后到了南齐。
他和傅珹歌年龄相差较小,虽然傅珹歌都是以弟弟与他相称,但从小他却一直叫他少爷。
于陆十松来说,自己能从战乱之下苟活下来,依然是上天的莫大恩赐,遇上傅家,更是获得了巨大的垂怜。
后来,傅珹歌一路带着他,教他武艺,传他兵法,让他跟着自己征战获取军功谋得官职。这些之后随之而来的荣耀,更是他曾经瑟瑟发抖躲在谷草堆下,生怕被敌军发现杀死的时候,根本不敢想象的。
如今,看着这一把“削风”剑,他更加坚定,自家公子,绝对不能就这么在桑榆镇隐没了下去。
当初他和萧凛不惜得罪萧北南从南齐逃出,占山为王,就是为了寻得傅珹歌,和他一起东山再起。
亦或是,他们再度并肩,哪怕是再去打拼一个崭新的地图……
陆十松只敢想到这里。
而一旁的桑梓,早已从他的怀里缓缓脱离,侧脸看着他的面色时而洋溢暖意,时而凝若霜雪,酒后脸上的红已经逐渐消没。
“陆十松,你,还有阿珹,你们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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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化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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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初现,一辆摇晃着车身的马车从桑榆镇街口缓缓驶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在这个杳无人烟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马车逐渐消失在晨幕中,街头送行的阿鸢手里紧紧握着一张桑梓留下的书信,唇角勾起的笑意也不复存在。
临上马车之前,桑梓面色凝重娥眉紧蹙,再三叮嘱阿鸢一定要仔细看信中的内容,认真琢磨,好好考虑。
阿鸢半信半疑。
可当她垂眸再看眼这封书信的时候,却站在风中迟疑起来。
看了,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知道的么?不看,一切如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明时分,阿鸢回到才回到土屋小院。
桑槿正伸着懒腰,哈欠连天地从屋里走出,尚未来得及梳洗的她一脸颓废,头发也懒懒散散地披散在肩头。她双眼深凹着,黑眼圈不用细看都能清晰可见。
阿鸢缓缓走到她跟前,边心疼地替她理着凌乱的发丝,边责备道:“你看你,前些日子还兴致勃勃跟我说要精致无双,这才几日,就变得如此颓靡不修边幅?究竟忙什么重要的事情,竟至于此?”
桑槿奋力抬头看了眼阿鸢,又无力地扭头瞥了瞥旁边的那间屋子,心中饶是有千万句哀怨,到头来却还是那句“活该啊活该!”
事儿是她自己要揽下来的,夜也是她心甘情愿陪着傅珹歌要熬的。眼下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怪也只能怪自己心太热乎!
嗯,过于热乎!
桑槿有气无力地道:“阿芊,我想吃肉!”
“吃肉?”阿鸢抬眼看了眼东方,橙红色的太阳初露了些脸,“此时吃肉,是否为时尚早?”
虽然如是说,但桑槿嘟着嘴,尽显委屈,阿鸢又见她颓靡神色,确实脸上容光比起往日削减了大半不止,话音刚落,就转身走向了厨房。
经过这些时光的相处,磨合,学习,模仿,那个曾经一度站在这西蜀王室之巅的高贵少女俨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现在正熟练地撩着袖子,走向桑坪村这方矮小土屋厨房的桑农家小女子桑羽芊。
厨房炊烟袅袅,在鸡鸣声中,整个土屋小院与桑坪村的原始质朴相得益彰,定格成一幅优美的原始村落画卷。
傅珹歌今日也稍微起晚了一些,桑槿洗漱好出门时,正好碰到他端着木盆里的洗脸水往后院的水槽处走。
两人遇见后,相互对了一下眼神。
随着桑槿的目光落在厨房那一侧,傅珹歌已经心中了然,拉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往前走去。
今日阳光晴好,随着江南温度渐暖,村落各处阡陌更是繁花似锦,蜂蝶嬉戏。小院篱墙处的蔷薇绽放得更加烂漫。
三人用完早餐,一同收拾好碗筷,阿鸢便如平日一样着急着要往织锦坊赶。本想让桑槿在家休息一日,她却自己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过往桑梓在的时候,阿鸢只需要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出谋划策便可。桑梓离开后,她便成了整个织锦坊和锦衣阁的主心骨,也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桑瑶,今天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在这个织锦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阿鸢一进织锦坊,便听到一熟悉的妇人尖锐的嗓音从里面传来。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声音是来自于织锦坊最为年长的织娘桑叶。
她声音刚落,对面叫桑瑶的女子操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委屈巴巴地小声抽噎着:“叶姐姐,大伙儿都看得清楚明白,明明我就没有说什么。我只不过看你把没有洗涤过的锦布和清洗过的锦布混淆在一块儿,好心提醒你罢了……”
“你提醒我?我犯得着你提醒么?”桑叶仗着自己资深老练,压根不允许别人说她的不是,一听到这话,眉梢都气的飞扬起来,叉着腰指着桑瑶便骂:“小贱妮子,你才几斤几两?我虽然没有当过织锦花魁,但织锦技艺跟咱们坊主好歹也是不相上下的。就凭你,也对我指手画脚?”
“可是……”桑瑶见她跋扈神色,却一点也没有退却之意,嘴上还在抽抽搭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可是这清洗织锦的工艺,是咱们代坊主交代的。说是这样……”
桑瑶本想着,若将阿鸢拿出来当挡箭牌,这桑叶好歹应当收敛一下脾性,起码不至于眼前这般不讲道理。
谁料,才刚刚提到阿鸢,她更加如同炸了锅一样:“代坊主?!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十几二十岁的黄毛丫头,性格软弱地像只小母鸡,我这么跟她一喝,她都能吓得躲到角落缝里!也不知道靠什么手段当上的织锦花魁……”
桑叶的话说的尤其过分,一旁有些织娘也在跟风捂嘴偷笑,织娘中间忽而喧闹起来。
桑瑶一听,泪水止住了,但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当即提高了些许嗓门,硬将憋到喉咙口的话怼了出去:“桑叶,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阿芊她毕竟是坊主亲自选的代坊主,你若是有不服,你大可以跟坊主直接提出。这么背后嚼人舌根,你就不怕烂了舌头?”
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巴掌便打在了桑瑶的脸上,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脸庞,左右两边耳朵深处,嗡嗡的声响不绝如缕。
她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眸,愣愣地看着正腾腾冒着火气的桑叶就站在她的面前,双目圆睁着怒视着她。
“贱妮子,顶嘴倒是挺厉害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都不知道尊重长辈!”
被她这么一打,一斥责,桑叶规矩地闭上了嘴不敢说话。眼泪簌簌下落,啜泣声都只敢如蚊子振翅般嗡小,呼吸仿若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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