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些日子不计日夜的训练,阿鸢的缫丝技术突飞猛进。虽然比不过那些自小缫丝的织娘,但好歹能勉强一战。
织锦赛共分为三轮,第一轮为缫丝,第二轮为织锦,都是比速度和品质;第三轮比新意,主要是看织娘们能够在自己织成的丝绸上能够增添多少新色,产出别具一格,独树一帜的锦绸。
每轮比赛中间时隔一周,入围下一轮的织娘,将由县衙组织往届织锦花魁进行授课,帮她们提升技艺。
比赛每年一次,每次产生一个花魁,最多可以连任五届。
也就是说,如果桑梓今年仍旧夺魁,那么她将赢得桑榆镇史上第一个织锦赛大满贯。
所以,这一年她也尤其重视。
参赛的织娘大多都是旧面孔,也都是她曾经的手下败将,她自然都不放在眼里。而唯独千凌鸢,是突然从天而降,她对她一无所知,心中存惧。
那日,她那种坚毅不屈的眼神,那种傲然自信的神色,让桑梓远远望去如见了一只闪耀着赤焰的凤凰。
所以,她才打听到她们的住所,并前往一探究竟。结果……
桑梓看了眼织娘群里那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千凌鸢,忽而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走开了。
不配!她不配与她争!
千凌鸢没有注意到桑梓看她的眼神,却余光中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阿珹的身影。
他怎么?
阿珹抱着手臂,站在阿鸢身后不远处看着她。有她的盛会,他哪里能错过?
每人五十颗蚕茧很快发到了她们手里,比赛时间为一炷香,保证质量的情况下,缫丝最多的前二十名进入第二轮。
铜锣一敲,织娘们便紧张又熟稔地开始煮剥好的蚕茧,索理绪,缫丝……
香炉里的计时香一点点燃烧,围观的群众摩拳擦掌,一个个看上去却比比赛的织娘还要紧张。唯有傅珹歌冷冷静静地看着,似乎很胸有成竹,又似乎是对比赛的结果根本就不在意。他看的,始终不是什么比赛,而是一个人。
随着最后一点香灰掉落,比赛时间到。
织娘们都只顾着埋头苦干,谁也没有在意对手如何。比赛结果需等负责检验的老花魁们一一查验之后,于申时公布入围结果。
终于交卷了,千凌鸢和桑槿都如释重负。两人尽力而为,长吐了一口气后,放下卷起的衣袖,缓缓走向人群中默默等待的傅珹歌。
傅珹歌笑着问阿鸢:“感觉如何?”
千凌鸢有气无力地答道:“如踏冰河,战战兢兢;如坠深渊,手忙脚乱。总的来说,还挺刺激的呢!”
桑槿一听,连忙摸了摸额头的汗:“刺激??你都不知道,那个桑梓就在我旁边,我余光中瞥到她,情不自禁就被吸引了目光,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她的节奏,如同在战场擂鼓!真的,不服输都不行!”
阿鸢想了想,道:“这我倒是没注意。我一开始,就整个人都埋在缫丝里了,完全没注意旁边的人!”
傅珹歌一愣,心底咯噔一下。那么说,她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他咯?
亏他刚刚还一个劲在下面鼓劲打气,连着握了几次拳头。敢情……人家根本就没看!
桑槿也没注意到傅珹歌的神情,想到桑梓如同大魔王一般的织锦实力,突然就想打退堂鼓了。
“阿羽,要么我们放弃吧!我们俩这水平,连普通的织娘都比不了,更别说桑梓了。蚕房咱们不扩了,日子清淡些也好。我不想输的体无完肤!”
桑槿说的溅泪,阿鸢却连连摇头:“那不行!战场一上,不成功便成仁。可以以身殉国,哪能半路当逃兵?!既然已经报名了,也参与了第一轮,那就算是爬,也要爬到最后。”
这话说的身边的傅珹歌直冒冷汗,心里冷飕飕的不是滋味。
“可以以身殉国,哪能半路当逃兵?”
阿鸢的话不觉间狠狠刺了他的心窝一刀,他眉头一皱,心头如在泣血。
可抬头一看,阿鸢和桑槿完全无事人一样地往前面走去。
“刚刚忙着比赛,都没吃到那碗燃面。”
“不过我们今天都花了好几枚铜板了,这个月上旬的买肉钱也用完了。”
“那……中旬也不买肉了?”
“下旬也不买……下下旬,吃了再说吧……”
申时,第一轮的入围名单准时被贴在了女神庙前院的布告栏。一堆织娘围着名单评头论足,之后,有欢欣鼓舞的,有失落离开的,有一如既往平静如常的,也有一匹黑马突颖而出的……
桑梓的名字依旧是第一位,可她站在布告栏前,却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目光呆滞地,矗立如同石像。
怎么可能?
桑槿自小在桑坪村长大的,入围倒也罢了。可桑羽芊呢?前些日子去探她实力时,她分明手法生疏,动作迟缓。她怎么可能击败几十位经验老到的织娘,成功入围排到了前二十?
她到底凭什么呀?
桑梓愣在原地久久驻足,目光似火。直到桑槿大大咧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眼神冷冽地往她一侧横扫过去。
桑槿大呼:“哎呀,我们都入围了!……就是可惜,最后几名……诶,快看,阿羽,你竟然在我前面诶……”
阿鸢还没来得及说话,桑梓便在一旁冷言冷语起来,“你们在高兴什么?不过是第一轮而已。缫丝是最基础的工艺,接下来的织锦,染锦,你们能走到几时?”
她此时的态度,俨然不像那天在土屋院子那般好言好语。从她冰冷的目光中,阿鸢能感受到这个织锦花魁心中的愤懑。
阿鸢莞尔一笑,柔声道:“羽芊自知比不过花魁娘子,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享受这个过程罢了。以后,还望可以多和花魁娘子学习。”
桑梓心情不佳,也没有答话,愤然转身离去。
桑槿看了眼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回头对阿鸢说:“别理她!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傅珹歌也赞同道:“没错!结果并不重要!”
“不,结果当然也重要。五十两银子呢!好几间蚕房!”阿鸢激动地强调着。
傅珹歌双眼翕合,目光转到阿鸢一侧,认真凝睇着她的双眸,道:“那也没有你开心重要!”
阿鸢,桑槿闻言,皆愣在了原地。
桑槿内心暗忖:“我天,这是什么情况?!变相告白?”
阿鸢内心嘀咕:“开心能值得起五十两?那我天天开心岂不暴富??”
天空不解风情,忽而乌云又起。一阵风刮过来,把一些散落的纸鸢吹得到处乱飞。
傅珹歌打破了尴尬,笑笑说:“走吧,回镇里找个酒楼给你庆祝一下,再呆下去,又要淋雨了!”
桑槿高声笑道:“只怕你一个人淋雨吧,我出门可是带了伞呢!”
说罢,她将一把油纸伞撑了起来,将阿鸢遮住。
“你放心,我怎么可能会让阿羽淋雨,你以为我是你啊!笨!”
傅珹歌卷起下唇,一口仙气吹动自己的龙须刘海,话虽未出口,但从他的眼神和表情,桑槿便能翻译出来,他内心的想法是:说谁笨呢?
傅珹歌不经意瞥了一眼这把油纸伞,疑惑地问:“这把伞,你找到了?”
“当然没有!”桑槿撅撅嘴:“这是我和阿羽一起做的,原本有两把,被你弄丢了一把。这把是仅存的!所以啊,你就活该一个人淋雨咯!”说罢拉着阿鸢的手,做着鬼脸先前一步走去。
傅珹歌笑着摇了摇头,也紧跟其后,几人一同走向山下的桑榆镇。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女人跟在桑淮背后,偶然看到了前方被人撑起的油纸伞,忽而人神一震。
“那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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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桃花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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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桑榆镇的路上,果然又下起雨来。
桑槿撑着油纸伞,将阿鸢护在伞下拼命往前跑。傅珹歌跟在后面,分明站在瓢泼的大雨中,却丝毫没有慌乱之色。闲庭信步,却仍旧紧紧跟着没有掉队。
庆祝的晚宴定在了麒麟客栈。
说是客栈,其实倒不如说是一家地道的土菜馆。
两层楼高的木制建筑,没有过多的色调和摆设,装潢简单但看着舒适。一入客栈,便能看到大堂中摆了十几张方木桌,大门两边临街靠窗处,还有约莫七八张。
正值晚餐时分,麒麟客栈热闹得很。
桑槿运气好,眼神也不错,进门就看到窗户边空了一桌,连忙跑过去坐了下来。她拍着身旁的凳子给阿鸢递眼神,傅珹歌便识趣地走到了对面。
他边坐边环视这间客栈的环境,暗自摇了摇头。虽然说不上多差,但也真的说不上好。
西蜀人说话嗓门原本就高,遇到一群嗓门高的聚集在一起,便尤其显得嘈杂。再者,从隔壁桌点的菜品来看,实在是没什么特别之处,色、香均不能见,味道也没有一点想象空间。
傅珹歌几度欲言又止,这桑榆村有名的饭店多不胜数,怎么桑槿偏偏选择了规格最低的一家?是看不起他,觉得他请不起?
可见阿鸢和桑槿两人又笑得那么开心,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临窗最好的一点,便是窗户可以随意打开,也能随时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外面的街景。
桑槿坐下后,将油纸伞折叠好,随手靠在了窗户边上,因为油纸伞的颜色是桃花粉的,所以哪怕天色近晚,在木色的窗口也格外显眼。
菜上齐后,傅珹歌向小二要了一壶桑葚酒,举杯向阿鸢和桑槿祝贺。阿鸢本不会喝酒,今日却难缝二位知己同在,便也抛开一切,举起了酒杯。
“来,庆我们相遇,相知;愿我们同富,同乐!”
傅珹歌也笑着道:“愿你们万事随心,所愿必成!”
桑槿不会舞文弄墨,举着酒杯愣了半天,最后挠了挠头,言简意赅地说道:“干!”
客栈门口,一辆马车“哒吧哒吧”行进着,车帷朝着麒麟客栈的一侧正好被拉开,里面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正斜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马车外。
这是县衙的马车,里面坐着的,便是桑淮和他的小娇妻桑雪纯。
自打从翠山下来,桑雪纯便一路沉默,不知在想何事。桑淮几度在她旁边嬉笑逗她,她都不为所动。
突然,她目光一凛,大喝到:“停车!”
桑淮震了一震,目光随着桑雪纯看向车外,不多时便笑着问道:“夫人这是饿了,想下去吃点东西?”
桑雪纯面色冰冷,只点头不言语,连回头看一眼桑淮都觉得费神。
自己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怎么就鲜花插到了桑淮这坨老牛粪上面?她从始至终都是意难平的。
桑淮当即道:“夫人想吃什么,我这就下车给你买去!”
“不必了!”桑雪纯起身道:“我自己去客栈吃就行。老爷你先回衙门吧,我吃完自己回来便是!”
桑淮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以为总算是可以和自己的夫人共享一顿晚餐,却不料桑雪纯还是毫不犹豫地要撇下他。
他低声喃喃:“不能带上我?”
桑雪纯回头一瞥,没有说话,却面如寒雪,眸如赤焰。桑淮当即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着,桑雪纯却孤身一人走进了麒麟客栈。
作为桑淮的县令夫人,又是本届织锦赛的主办人,桑雪纯在桑榆镇早就人尽皆知。所以一见她来,原本低头疯狂敲打算盘算账的掌柜都从柜台里走出,急忙上前迎接。
“哎呀,这不是县令夫人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任掌柜的言语有多谄媚,神色有多张扬热情,桑雪纯却还是持着一脸冰冷,朝着窗户边望去。
掌柜的见她不为所动,连忙吩咐跑堂的小二:“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二楼给县令夫人准备一个雅间……”
话音未落,桑雪纯却冷声道:“不必麻烦了,我坐那边便好!”
掌柜和小二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向窗边,桑槿她们三人也闻声朝着桑雪纯看了过来。
掌柜脸色为难,皱眉道:“可是,那桌有人……”
桑雪纯没有搭理他,兀自走到她们三人面前,微笑着问:“可以吗?”
桑槿和阿鸢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咱们和这位县令夫人,认识吗?
傅珹歌手端着酒杯轻轻晃动两下,浅思片刻便缓缓站起身对她说:“抱歉,今日是家宴,不方便和外人拼桌。小二,还是带这位夫人去雅间吧!”
小二神色为难,知道这位县令夫人看着年轻,但实际是个狠角色,连县令桑淮都被她拿捏地死死的。他们在原地踌躇,根本不敢向前。
而此时,千凌鸢却站了起来。
“我看,这位夫人独自一人,我们也正好空了一个座位。既是有缘,不妨坐下来一起吃吧!”
有史以来,桑槿和傅珹歌两人第一次无比默契地,不约而同地看向千凌鸢,摇着头,心里直说:不好不好!
可她话音刚落,身旁的桑雪纯已经很不客气地坐到了傅珹歌旁边的空位上。
小二见状,只能赶紧为她添了一副碗筷。
桑槿没有多少心机,她只是单纯不想让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和她们同桌吃饭。傅珹歌则不同,他始终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眼前这位县令夫人的确和她们不熟,甚至可以说毫不相识。但她进门第一眼便直接看向她们这边,态度坚决地要跟她们拼桌。没有鬼才怪!
桑雪纯面对桑淮之时,还是姿态高高,可和她们坐在一起之时,又显得过分平易近人,面上也从来不吝付之微笑。
见几人都不动筷,她浅笑道:“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反倒让你们不自在了吧?”
桑槿不乐意的撇着嘴没说话,就她这样不合时宜地插入他们中间,他们还能自在得起来么?何况,她的身份,还是本县的县令夫人!
桑雪纯接着说:“今日在翠山织锦赛中,我见二位缫丝技艺精湛,又是难得的新面孔,作为本届织锦赛的主办人,就很想结识二位。正巧在这客栈遇到你们,便不惜豁出脸面,也要过来认个脸熟。希望不要唐突了大家才好!”
桑槿对她的话不起波澜,毕竟她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县令夫人不去结识前面的十几个织娘,却盯着最后几名的她和阿鸢,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
阿鸢见她们都不说话,生怕怠慢了这位夫人,便笑着斟了杯酒递给了她。
“承蒙县令夫人厚爱,我和桑槿一时有些激动,望夫人莫要见怪!”
桑雪纯笑着饮下酒后,便问阿鸢:“听你的口音不像桑榆镇人,看你的言谈举止,也不是桑农贫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缫丝技艺,甚至连我们桑榆的织娘都被你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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