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变老了一点吧。”
“是长大了。”老这个字对他来说总是带点残忍。
卉满凝神细看他:“你没有变老啊。”
谢观后背略过一丝寒冷, 他不动声色,内心始终顾虑多疑。
一种无声的时刻降临的东西令他感到具有危机感,是时间,是岁月。
尽管从外表看不出来,他知道血液每流动一分,岁月都在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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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束几天后登门拜访,他把头发染成绿色,戴了金色耳环,这身妖艳打扮比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原装皮肤都适合他。
谢观看到他这不成器的样子,脑叶隐隐作痛。
谢束一看到叔叔开始挽袖子, 便下意识打哆嗦,他冲卉满投去求救的目光。
“挺好看的啊。”卉满老实道。
谢观余火未消, 指着谢束严厉指责:“剃掉, 成何体统。”
而且万一卉瑾被他带坏了怎么办。
谢束被训的灰头土脸,惨不忍睹, 过了会却偷摸勾搭卉满。
“你跟叔叔说说,不要剃我头, 我带你去音乐节。”
卉满哼了声:“音乐节有什么好看的?”
“有啊, 这次的巨好看,你还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的那个解体的摇滚乐队么?”
卉满愣了愣, 想起怀孕时谢束播放的那些专辑,后来他倒是言而有信都送给自己了,他们的那些音乐是挺好听的。
“现在他们又重组了,这可是第一次来国内音乐节演唱,我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拿到了几张票。”
“那我要去。”
“那你先去跟叔叔说把我头留下。”
“好吧。”
卉满跟谢观嘟囔了几句什么,谢观本来还愤怒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了,但他蹙眉道:“去看乐队?”
“对啊,我最近也闷死了,都好久没出门了。”
谢观相当忙碌,见卉满又特别想出去玩,他勉强放人,格外郑重让谢束盯紧她。
谢束赶紧应下了。
演出那天,音乐节人流攒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乐队宝刀未老,出神入化的音乐精彩十分,卉满精神抖擞,跟着音乐在前面嗨。
主唱一手抽着烟唱嗨了,呵忒一声,一口粘痰吐在她头发上。
谢束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淡淡提醒道:“你不知道看他们摇滚乐队表演,默认不要靠前排么?”
卉满很想把他嘴巴缝上。
在表演结束后,谢束拉来曾经干架的主唱跟鼓手,现在他们是哥俩好了,一起跟卉满合影留念。
卉满顶着那糟糕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对着相机,想死的心都有了。
见谢束还在幸灾乐祸,她提溜起他的耳朵:“我怎么跟谢观说,他洁癖症一发作会疯了的。”
“那你先去洗洗嘛,欸,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还能散心呢。”
卉满一脸不高兴。
谢束是少爷脾气,奈何在她跟前只能委下身来,他挎着包,一路各种嘘寒问暖哄着,像扶着娘娘的小太监。
这是租界改来的围场,整座小山三面环海,山上建筑带有古老的遗意,许多巨大的树,松树、榕树,混合季节的树种松垮生长,日常时候,常有同等阶级的富贵游人们稀疏地走。
卉满看着陌生的环境,不禁问:“这里安全吗?”
“放心吧,这里人只认vip ,除了我谁也进不来,而且今天我已经通知清场了。”
“哦。”
谢束接到了个电话抽不开身,所以卉满在别墅内清洗后,难得走出房间独身清静了会。
整片园区已经被包下来了,不会有外人出入,空荡荡的,卉满坐在长廊边,托腮望着天,天空像琉璃那样净透,很快便下起了透明的雨。
早春的雨水煞煞地落,满山洋房绿色沉郁,情绪都沉下去,有一种舒服的消沉意味。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放空,呆坐着胡思乱想,过了会又给头皮挠痒痒,谢观最近太粘人了,她能感知到,他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
她安静坐在那里时,犹如案上的丝绢与纸,逐渐被雨打湿。
人心在这样的天然湿润下,不设防,她小憩了会,正倚着柱子睡得正香,绵软梦到了什么的样子,有手指轻轻抚过,像是怕弄疼果皮下的果瓤与肉。
卉满醒来时,看到谢束坐在自己身侧,他是从林间走来的,一边走一边夹着烟,衬衫湿漉漉贴在肩膀上,把扣子系到最上面,穿着严谨正统的西裤。
他支着腿撑身在她身边躲雨,被打湿的林间,花叶蒂落,在浓浓阴影中顺着雨声腐烂。
她朦胧睁开眼,亲眼见他跪在自己身侧,抓住她手背,闻了闻,贴了下自己的侧脸,感到荒凉又满足。
沉默与怪异像风化了那样,卉满知道他不是谢束,但这不妨碍他用这个身份混进来。
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见到谢桉,平日里她出门很少,而作为大股东必须要出席的极重要场合,谢观基本寸步不离,而且安排跟许家有关的活动都务必错开。
她顿时清醒了,一副严不可犯的样子,眼睛清明没有蒙障,那股眼底的反感盖不住,没想到谢桉居然有胆子出现在这里。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嗯?”她眼神稍微一动,谢桉便知道被识破了。
细烟被摁熄在地,留下水与火的黑印子。
他的眼睛比夜晚的大海还要黑,暗的逼人,用眼睛瞄着她的双眉,许久未见,他的气场迭转太多,那双桃花眼尾端越发长了,有一片斜飞阴影。
“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喜欢你。”
风的呼吸带着绿意。
卉满摇头,厌恶道:“别再见我了。”
“我们有七百三十二天没有见面,你不觉得开口这样说很伤我?”
谢桉在倒退的雨幕中回想七百多天以前,背负着被指责,背叛宗族的骂名,他娶了谢家死对头许氏家族的千金,做了世仇家族的赘婿。
但是这个千金身体不好,因此他几乎寸步不离。
知情人都说他爱妻如命。
但真实情况呢?
没有人知道谢桉这几年怎么过的,他那样高傲的人,低下头,用尽温良阴郁的性情,去无微不至服侍另一个女人,最后,还好她去世的早,总算死了,他可以尽情施展抱负了。
许多晚上,每次他跟那个女人做.爱时,都把她当成是卉满,听到她的叫.床声,想象她是他的,兴奋刺激的感觉掠遍全身,脊柱闪过电击,而事后永远是罪恶与失落。
那些夜晚,他的表情就像躺在一个冷血动物身旁那样,冰冷,空洞,凝固的声音,浪漫的,恢弘的,壮丽的,无的放矢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又无缘无故的恨。
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经历过什么,在经历什么。
“我的妻子死了。”谢桉说着难过的话,并没有难过的样子,“现在我可以追求你了。”
“你疯了。”
“我很早以前就疯了,你说的。”
现在他们坐在树下,他又回到了她车祸后的那段时间,他给她梳理头发,笼络的力道,喂她吃苹果,结果她吐他手上。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感知到了她的嫌弃,口吻里有刀割的深度:“你觉得我很脏吗?”
“我不想跟别的女人上床,但我不得不这样,我......”他在断断续续回忆。
“还记得那一年年会后追你的三个男人吗?”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让他们把你带到我房间里......在我面前,然后我自己亲自……”
“那样,你弄脏了我,我也弄脏了你。”
“我要你跟我一样脏。”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尖又懒,擦着上颚的音调,像是买了很多水果,不吃,只是等待它们腐烂,然后用腐烂的神色盯着她,他的领口渐渐敞开,寒冷的空气涌入。
听到这些放荡又逾矩至极的话,卉满忿忿瞪他,她的瞳孔几乎立起,黑得像苹果籽。
抬手想打他但是又怕脏了手,而且她怕把他打爽了。
谢桉继续说:“还记得么,你曾说我是平方根。我没有自己,曾经是那样的。”
卉满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些话。
“其实你说的很对。”
一直以来,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直到撞到她这样强烈的东西,他才看到了自己,善妒的自己,挫败的自己,害怕的,想要的,利欲熏心的,他因此知道了自己。
曾经,他那样嫉恨她,恨意与嫉妒的回旋镖,以残忍的力道还到他手上,他从她身上的反弹看到了一败涂地的自己。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悖论,无可奈何的悖论。”
这对于精通数学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更多是无可奈何的麻烦,需要重复验证,象征理不断的烦乱。
“没有意义。”卉满摇头道。事到如今,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谢桉嘴唇线微微弯曲:“卉满,关于股市呢,交易规则发生了变化,你那样的做法已经成了禁令。”
他并没有幸灾乐祸,只是这样的事实让卉满不开心。
“那又怎么样。”她才二十岁,说道,“就算是故意针对我的,大不了就当我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不,是叔叔的时期过去了。”谢桉平静地忤逆道,“而你跟我,我们的未来会很长很长。”
“你做梦。”
“哦,还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是么,前几天,在我夫人去世前,谢晏跟许氏财团的垄断官司输了,我赢了。附赠的,现在在那些位置上的,是我的人。”
他的一字一句却像是在心口尖凿。
卉满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事情,谢观什么都没跟她说。
“卉满,再过几年,叔叔就老了不是么,而我们的未来还很长。”他笑笑,锋芒毕露的桃花眼,没有遮掩与伪装,淡淡流出不择手段的意图。
“你在痴心妄想。”
“我说的是事实。”他斜睨着她,轻飘飘道,“他现在没有力不从心吧?”
他们的交涉,在雨中终于爆发矛盾。
卉满脸色极差,甩了他一耳光,他没有躲,脸被扇红了,冷冷眼神丰沛而节制,就像一种危险的愉悦,透出贪婪的意味。
雨越来越大。
“卉满,我们没完。”
在最后,谢桉这么对她说,慵懒平静地陈述完事实后,然后慢慢走到了暴雨中,像子弹滑入胸膛那样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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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束赶来时,慌张地问她:“没事吧,我不在没事吧。”
卉满望着渐消的雨,树叶在洗礼后长成了风的样子,烟波未定,即将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她说没事。
不解道:“为什么他的妻子那样年轻却去世了?”
谢束的音调带了点沉重:“他娶的那个女人,许家千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给她诊断活不过三十岁。”
“这才是他娶她的目的,拿到她的财产继承。”
“这太残忍了,她事先知道吗?”
“知道,但是就像以前说的那样,谢桉装的很好,至少以假乱真,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样看似深情的慰藉也不错。”
谢束有些无奈地看向卉满:“让一个女人爱上他,他素来很擅长。”
卉满无话可说。
“你没看见谢桉最近那些骚操作,自从他在许家大权独揽就跟疯了一样搞垄断竞争,谢晏最近有点难做,新换的那些……是谢桉那边的人,确实挺棘手的。”
能让谢束这种闲散纨绔都意识到难,可见是真的艰难。
以后这对叔侄厮杀只会越发血腥残忍,反目成仇,两大商业帝国的矛盾再也无法避免。
卉满看着雨幕,面前平静的山区繁华,像油画那样,一切都是悬而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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卉满回到红屋。
“我看新闻,知道官司输了,许家千金也去世了。”
“嗯。”
谢观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端坐在那里,一种矜贵清幽的古典气质,附赠了些许寡淡的疲惫。
两人对视,从双方漆黑的眼中都看到了那种平静之下的暗涌。
她跟他都知未来肯定会有一段腥风血雨。
卉满来到谢观身边,他的皮肤像大理石那样光洁冰凉,他的手覆来,握紧,她无名指上戴着那枚项链绕成的戒指。
链与戒在重复栓绕与圈缠,金属扭曲后的冰冷触感让谢观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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