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毫无征兆:笼门打开,被隔着栅栏伸进来长鞭所驱赶;被踢倒在地,被按住手脚,视野蒙着一层灰暗的雾;被灌下腥臭的药剂,举着针筒的人从头顶缓缓靠近……
炙热。反胃。筋骨断裂的剧痛。
一些人翻滚着、挣扎着,拼命挥舞脱力的四肢,徒劳无功地想要抵御痛楚;还有一些人弓一样紧绷着身体,却陡然僵硬,很快停止了抽搐。
她不擅长忍耐疼痛,只记得内里激烈的煎熬让她不断地失去意识又醒来。短暂的昏迷中她被当做后者拖离出人群,紧挨着几具温热的身体躺在了一处石坑的边缘。
“又有这么多受不了咒力改造的……”
“已经调整过浓度……”
“没办法,普通人类……”
“这些都没有用了——扔下去吧。”
扔下去——她就在这一瞬间如此恰巧地醒来望向坑底,看到了整段模糊而混乱的记忆里唯一清晰,且深切地烙印在脑海中的画面。
一群被怪物所包围啃噬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
庭院中央,草地上已盈起一汪浅浅的血泊。
“不要救她。”
弥子重新填装上箭矢,毫无惧意地举起轻弩再度瞄准禅院直哉:“你讨厌她吧?死掉了的人才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不好吗?”
禅院直哉显然不会把她这点攻击的意图放在眼里:一个毫无咒力的普通人,还是个羸弱不堪的女人——就算不发动术式他也能轻而易举地避开。
“你果然还是在听具一郎的吩咐做事。”
他早就怀疑过弥子可以说话:连话都听不懂的人在禅院家哪来的利用价值?具一郎怎么可能找一个无法沟通的废人做棋子。
“想办法杀掉上川是他给你的任务?”
“不……”
“——算了,我对杂碎的事不感兴趣。”禅院直哉从怀里掏出匕首,将拦截下的箭矢扔在了脚边,“……虽然上川那会儿想留下你,但现在,直接杀掉应该也不要紧了。”
-
那一幕无法忘却的画面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具具尸体堆叠在竖直陡峭的石壁边缘垒成一座小山,无一例外都是腹腔破裂、血肉模糊。尚有余温的血肉将两只手掌大小的怪物们吸引着包围而来,一边啃噬一边缓缓向上攀爬。
最顶端,唯一幸存的女人已经彻底脱力地瘫软在地,怀孕般高高隆起的腹部正肆无忌惮地隆起、鼓动——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撕扯着已然成为障碍的母体。
下一瞬间,“胎儿”破腹而出,生不如死的女人终于在一声痛苦的哀嚎后再也没有了声息。而从女人体内缓缓爬出的那团肉,却和下方正不断涌来的怪物别无二致。
一切都正在被淹没。
而那个最迟死去的女人,一只手依然紧紧攀握着石壁上一块凸出的岩石。
她的眼睛也依然死死盯着头顶唯一的出口。
……
她尖叫着惊醒,惊魂未定。
好在梦中拼尽全力的哀嚎实际也只不过是几声低沉嘶哑的**,甚至没能引来守卫的注意。
那日之后,再次醒来已经回到木屋。周围的笼子空下不少,显然那时没能在药剂下活下来的人已经当场化作石坑中的“饲料”,而她幸运地,因为受到惊吓时的剧烈反应,从要被扔下石坑的死人堆里捡了回来。
那晚听见的零星字眼,守卫们偶尔漏下的话语,她很快从中猜到了这座囚牢的真相:那些被称作“咒胎”的怪物竟然就是这些人想要的成果——女人被拐卖绑架至此,改造为适宜植入咒胎的母体,最后成为破体而出的胎儿的养料。
她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被榨肉取血,毫无价值地死在地下的泥土里。
深刻的绝望再一次笼罩,空气里昏暗深沉的灰色影子似乎变得更为清晰。
然而第二天下午,她在水池的另一端看见了一个女孩。
-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弥子放下轻弩,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坪,“禅院夫人……那时还不是你的妻子。”
“那时正好有另一批女人被挑选中送往院墙另一侧。”她道,不是夜晚而是下午,大概和她们被拉去注射药剂那一次是不同的目的,“……我想那些人大概不会再被送回来了。”
后来果然也没能再见到过。
“但她一定听见了。”
“我看见她躲在水池那一侧的假山背后……那些人就从她身后那么近的地方走过,推着铁笼,挥着鞭子……我知道他们有多喜欢肆无忌惮地说着大话、议论地底的秘密——那些咒胎,吃人的怪物,石坑最深处关着的可怕东西……”
“她一定全都听见了——”
弥子彻底垂下了手臂。
没有防御的必要,沾在箭矢上的毒药比禅院直哉的咒术先一步发作,这个金发的男人停在了台阶下,已经无力再对她发动袭击。
“她听见了,躲在那里,最后安全地逃了出去。”
“我想她会去报警的——她和那些人显然不是一伙的,既然如此听见了那么可怕的事一定会去报警,想办法救我们才对……”
但空中的灰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幽深昏暗。比她们更早被送来宅邸运进木屋的女人们一批一批被押送走,再也没有回来。
又有新的女人被送进来:休憩,押送,回到木屋,等待。
直到在她们之前的女人全部消失。
直到她终于能清晰地看见漂浮在所有人头顶的,由污秽的负面情绪凝聚而成的,名为诅咒的怪物。
谁也没有出现。
“能活下来真是难以置信的意外……”
堪堪足以保命的耐药性,天生的身材瘦小,让她在被置入咒胎扔下石坑后还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撑爬上石壁;加之具一郎的心血来潮,最终让她暂且得以留下性命另作他用——
监视禅院直哉,等待他与上川之间的矛盾爆发。
届时第一时间通知禅院具一郎,便是他们对上川下手的最好时机。
“我从来没打算听从那家伙的命令。”弥子深深吸了口气,“只是觉得死在太阳底下比烂在地底来得好一些。”
她缓缓走下台阶,越过禅院直哉停在了你面前。
“……况且,我也想再见到你。”
她低下头,直视着你。
“你能看出来我被胁迫,就想要救我。可那时候为什么不救我们?”
“那座石坑底下有吃人的怪物。我等了很久,从木屋被运进地底而死去的女人也有很多。”
“我甚至帮你想过很多理由——可能太害怕了不敢报警;可能报过警却没有人相信;也可能是那些人手眼通天,根本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当然后来她也明白过来,咒术界并不在警察能维持秩序的范围内。这里的规则都由所谓的咒术师来制定与执行。
“结果,你却说出了那种话……”
你想起来,是弥子发烧后初愈的隔天早上,你和禅院直哉在那一处庭院的短暂对话。
你那时说:“……只是觉得本来能救,有些可惜。”
“——好几个月,那么多人,我们本来都不用死的。”弥子的神情狰狞而愤怒,“……那些帮我逃出石坑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死定了,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把我推上去,给我拼命抢回活命机会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你选择了隐瞒,大家都不用死的。”
“……可你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她抬起手,抚向自己的小腹。
“这里的咒胎一直到都在,只是具一郎叫人用咒力暂时抑制了它的成长……”
“他不会真的让我活命的。就像现在,我没有了利用价值,也没有自己的咒力,很快也会像大家一样被咒胎撕开肚子咬死。”
“我要在死前报复禅院家的人……但我也不想放过你。”
“我要你也像我们一样死去。”
-
她抬起手捂住了盈满泪水的疯狂的眼睛。
而在她背后,倒地后一直在试图靠近的禅院直哉也朝你伸出了手。
第70章
弥子放下了武器。
比起亲自动手, 她自然是更希望亲眼看着你死于具一郎的实验。这给了禅院直哉发动术式的机会。
弩箭上的毒药出自禅院自家手笔,虽然效果立竿见影却不至于让人瞬间昏迷。沉重的身体堪堪能够凝聚起一息的咒力,在弥子捂住眼睛想要擦去泪水的瞬间用以发动投影咒法。
万幸的是, 速度是他最为擅长的战斗方式。你看到禅院直哉朝你伸出的右手, 下一个瞬间却已然出现在你头顶。发白的指尖勾住颈上的项链, 将施术者的咒力注入的瞬间咒具应声而开。
犹如河川解冻,冰雪消融,即刻发动的咒术当即抚平了你的一切伤痛苦楚。又如同入水重获氧气的游鱼,你一跃而起,接住脸色青白摇摇欲坠的禅院直哉,一拳袭向了被投影咒法击中而停滞的弥子。
戛然而止。
……
气流隐隐躁动,远处传来战斗的轰鸣。你拖着弥子回到廊下,想了想又向她的腹部注入了一些咒力。
……这样多少能再延迟一阵子, 阻止咒胎的苏醒。
她借机谋害你,你当然会反击,但要从具一郎的手里救下她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怨恨也都是事实——彼时你选择了隐瞒宿傩的存在, 却对他人在背后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那么多无辜死去的性命并非一句轻飘飘的“不知者无罪”可以揭过,偏偏你不是那种会为此自责的人……所以也些许能想象弥子的心情。
被关在瓶子里三百年的魔鬼, 一心只想杀死最终解放它的人——你听过这个故事, 或许弥子已经彻底绝望:侥幸活下,失去本属于自己的身份与姓名, 可以预见地将死在异国他乡……
唯一能凭自己的意志做下的事就是在死前拼尽全力的报复与宣泄。
但并非只有死路一条……一定有能将咒胎剥离的办法。五条提起过九相图, 那是由“加茂宪纪”接连制造并保存下九枚咒胎, 这就证明至少有八次母体不仅成功与咒胎分离,还安全地活了下来……
咒力凝聚于腹部缓缓流转, 你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往源头找去,手里提着的家伙换成了昏迷不醒的禅院直哉。
高专时期一年级, 也曾有过和能使用武器的咒灵徒手肉搏的遭遇。那时头脑一热想着必须将它当场祓除,为了撑过对方的攻击不计后果地滥用咒术。最后当然是你赢了,但回到高专才知道离失血过多而死不过一步之遥……用硝子的话来说“没在路上掉了胳膊真是运气好”。
不感知疼痛就无法回避危险,不畏惧疼痛就会对伤害掉以轻心,在战斗中忽视伤口是无比危险的事。那之后你再不敢随随便便就最大限度地抑制痛觉——非如此不可时,也至少得有硝子在你伸手就能够到的身边……
但此时此刻到了这种境地,明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在透支性命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这么做,恐怕连一步都走不动。
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找到五条悟,你想。
在性命或力气耗尽前找到五条悟就会没事的……他会救你,还有直哉,带你去东京,那里有硝子,世上最好最强的医疗术士……硝子一定不会让你死……
所以,去找五条悟……
-
翻过屋顶,绕过檐下,隐藏进方柱另一侧的两面宿傩再次躲开了五条悟的攻击。
自然不是因为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灵活到足以应对特级咒术师——对方若是真想动手早将整片结界范围内都夷为平地,这番戏耍只说明五条悟的目的是耗费他的咒力。
——而非性命。
第三人出现在庭院前。
五条悟暂停了攻击,意味着轻描淡写的战斗到此告一段落。从空中降落的男人挡在了自己的学生面前,两人都紧盯着主动从檐下现身的敌人。
亲眼见到仍存活于世的千年诅咒,比起初听闻消息时心情只来得更为沉重。伏黑惠下意识摆出了影法术的起式,却在看到五条悟阻止的眼神后重新放下了手。
“——好久不见。”两面宿傩笑,“连式神都不敢召唤,果然是快要死了啊,伏黑惠。”
“托你的福,彼此彼此。”
伏黑惠冷脸看向诅咒。后者摆出了一副思索的姿态,脸上却尽是了然。
“所以我猜得没错——五条悟这家伙根本不敢杀我。”
要救下伏黑,必须想办法摆脱那股吞噬性命的咒力,两面宿傩这个咒力的主人自然不能先死。能做的只有消耗战,耗干他的咒力让他在濒死境地下将麻烦主动收回。
两面宿傩张开双臂,露出狰狞的笑意。
“还等什么,那就来吧。”
“只管将咒力释放,我会如你们所愿地尽数接收。”
不出意料,因怀疑而犹豫的二人并未动作。两面宿傩大笑着忽然指向另一个方向。
一旦咒力耗尽就是作为诅咒的消散之日,但一旦收回伏黑惠身上的咒力,五条悟必定会将他当场祓除。咒术师显然是打着万无一失的算盘……但没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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