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本弯起的唇角霎时间垂下来。
从静法寺回宫后,洛久珹倒是十分罕见地没再来烦扰她。
青棠探了消息, 说是宫内隐有流言,洛久珹的生母容妃自冬日里身子便抱恙,御医未经允准不得前往诊治,拖着拖着便病得更重了些,如今怕是病在膏肓了。
洛久珹得知后日日去御书房跪求,圣上始终未允准他去封锁的棠西宫见容妃一面。
洛久瑶没有感到意外。
洛淮的孝义之名虽天下尽知,内里却是再寡情凉薄不过的性子。
不管是对待先皇后,良妃,容妃,亦或是她的生母许美人,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人——恩宠与否,所有人在洛淮眼中,都只是躯壳不同的摆件而已。
“洛久瑶,你看起来很高兴?”
洛久珹开口,语气不善。
洛久瑶收起思绪,笑着反问:“上元家宴,阖宫欢聚于此,皇兄不欣喜么?”
“你这亏心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洛久珹冷哼,“你会欣喜,怕不是因什么家宴,而是因皇祖母回京,此后有了能为你撑腰的人罢?”
洛久瑶道:“皇祖母离宫多时,如今能在她的膝下侍奉尽孝,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当然都喜不自胜。”
话音才落,通报声响起,殿内安静下来。
殿门处是两道相携的影子,太后回宫时阖宫上下已接驾过,如今前来赴宴,洛淮仍亲自相搀。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
众人恭敬行礼,齐齐相拜。
深青色的裙摆拖曳过洛久瑶的眼前,直到两道身影走至上位的阶梯,洛久瑶抬起眼。
阶上的女人已不再年轻了,大概是因常年礼佛,那张本昳丽的面孔如今沉淀得祥和而宁静,可满殿的花团锦簇中,她独立在那里,金钗上的鎏金坠轻荡,便能轻易占尽一室的光华。
洛久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但金钗划破皮肉的触感却始终留在她的颈侧,从未散去过。
洛久瑶记得,那只嵌着南珠的金钗是先帝所赐,是独一份的恩宠与殊荣,金钗的尾端分了双股,其中一股被磨得很利,锐若刀刃。
太后立在阶上,目光浅浅扫过众人,没有多停留片刻,最终落回到洛淮身上。
“哀家回宫,倒是辛苦皇帝,又要为哀家操劳起来了。”
洛淮笑着,谦称不足为道,只是尽一点为人子的本分,而后搀扶太后坐下。
宴起,众人举杯同庆,五皇子洛久琮起身,道是西境太平,北地大捷,皆是皇祖母诵经祈福的缘故,而今上元佳节,恭祝皇祖母身体安康,松鹤长春。
太后笑,说他这张嘴自幼伶俐,月余不见,便胜旧年。
众人你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气氛正好,歌舞将起,洛久珹忽而起身。
洛久瑶暗道不好,伸手,却没能拦住他。
“恭迎皇祖母回宫,能与皇祖母尽享天伦,孙儿十分欣喜……只是今日,孙儿有一事想求皇祖母允准。”
洛久珹行至殿中,屈膝跪下,叩首道,“孙儿前些时日得知容妃在冷宫病重多时,她当年虽一时生了害人的念头,但淑母妃并未喝下那碗药,也没因此而损伤身体。容妃被罚禁闭在棠西宫五年,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皇祖母菩萨心肠,她虽是戴罪之身,却终究是孙儿的生母,恳请皇祖母开恩,准孙儿带御医前去棠西宫探望。”
洛久瑶心下一滞,朝上望,洛淮的面色果然沉了下来。
淑妃深得洛淮喜爱,自接手后宫事务极少出差错,亦因母家在众宫妃中风光多年,当年容妃妄图谋害本便令洛淮极为不满。
多日前洛久珹跪在御书房的阶前求情都未能得到允准,如今越过他直接请示到太后那儿,又怎可能求得转圜的余地?
大殿瞬间安静,未等太后开口,静妃率先有了动作。
她跪在殿前,将洛久珹拦在身后:“圣上息怒,七殿下不知分寸,妾这便让他退下。”
洛淮目光冷淡地瞧着阶下二人,并不言语。
静妃回首:“珹儿,上元节庆说这些成什么体统,快给你父皇和皇祖母赔个罪,说你知错了。”
洛久珹面上浮现出挣扎神色:“娘娘,她是我的生母,您不是也曾对我说……”
“住口。”
静妃拦下他的话语,冷冷道,“她不过是个罪人,病重如何?便是死亦如何?”
洛久珹躲开她伸来的手,垂眼,再对高位上的二人各拜了一拜:“父皇,皇祖母,久珹知错。”
而后起身,径直走出大殿。
静妃撑着身子的手臂有一瞬脱力,再三替洛久珹求情后,重新回了案桌前。
洛淮始终不发一言,倒是太后温和地摆手,命歌舞继续,轻飘飘将此事揭过。
许久,殿内气氛重新变得热闹,洛久瑶悬起的心却始终不曾落下。
趁殿中清歌妙舞,她悄声起身,又嘱咐桃夭替她盯好殿上情况。
果不其然,洛久珹并未回宫,亦未走远,他挺直脊背,屈膝跪在了大殿外的石阶之下。
洛久瑶叹息一声,挪动着脚步走过去:“皇兄。”
“父皇本便对你此举不满,若是一会儿见你这样跪在这里,说不定怒意更胜,还会迁怒容妃娘娘。”
洛久珹冷冷扫她一眼,撇过头,不做理睬。
洛久瑶一时无言,只觉得是在面对一个被人捧在手心多年,已被惯坏了的小孩儿,毫无道理可与他讲。
宴上的管弦之声渐缓,她四下看,抬手召来殿前守卫。
“方才殿内的动静你们也听到了,今日本是节庆的好日子,七皇子继续跪在这里必然会触怒父皇与皇祖母,你们还不快将人架走?”
洛久珹却瞪眼:“你们敢?”
正欲上前的守卫停了动作,一时不知该做何举。
洛久瑶斥道:“愣着做什么?他的生母不过是个戴罪的庶人,而我最知皇祖母心意,若是因此触了圣怒,你们是想同那罪人一起掉脑袋?”
话音落下,守卫匆忙架着洛久珹远离大殿。
一直架着人到御花园的山石旁,洛久瑶上前拦了一步,守卫慌忙离去。
才回过身,巴掌迎面而来,劈手打在洛久瑶颊侧。
那一掌的力道很大,洛久瑶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不过片刻,面颊便泛起充了血的红。
“洛久瑶,好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言语对我母亲不敬。更何况我与我母亲之间的事,我想做什么,岂容你插手置喙?”
“我的确不该插手,我只知你若因此被降罪,消息传到棠西宫,容妃娘娘的病只会雪上加霜。”
洛久瑶蹭下唇角的血丝,“七皇兄,你莫不是以为,你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哭一哭就有人心疼领情拿糖来哄?还是说这就是你想做的?你就这样盼着容妃娘娘死吗?”
洛久珹气得发抖:“你哪儿来的脸劝我?哪儿来的脸同我说这样的话?当年是谁将那碗甜汤交给御医院,才害她到如今这个地步?如今轮得到你教训我?轮得到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扮演大善人?”
“洛久瑶,我近些时日因母亲的病无暇顾及你,并不是放过了你。当我得知母亲病重无人看望,更无御医救治的时候,我恨不得杀了你。”
“是我幼时太天真,总盼着身边能有个玩伴。良妃死的时候我就不该动恻隐之心,不该恳求母亲带你回宫,为你破除克亲的流言,就该在那时让你被抛弃,被送到若芦巷,死在那个逼仄脏污的地方!”
他愈说愈激烈,几乎嘶哑着声音吼出最后一句,却因太用力而软了双腿,靠在山石侧剧烈地喘息。
天色昏暗,唯有丛中的宫灯映亮他的面庞,洛久瑶看着他,只觉得那双眼中的怒意已变作一头发了狂的凶兽,几乎要冲出来将她撕碎。
她曾见过这双眼柔和时的样子,在良妃病故的那一年,他也曾牵着她回宫,挥舞着容妃为他雕刻的小木剑哄好她掉个没完的眼泪。
曾断裂过的指节开始颤抖,洛久瑶迎上那头凶兽,却忽而笑了。
她走近他,信手拔下发上的素银簪子,一缕缠绕其上的发也随之垂下来。
她将素簪扔到他怀中,侧首,冲他袒露脖颈:“想不到兄长竟如此恨我,当年既是兄长将我带回宫,救了我一命,我今日便将这条命还给兄长如何?”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洛久珹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将素簪抵在她颈侧,声音发冷,“你早就该死了。”
洛久瑶咽下一声痛哼。
她感觉到攥在颈上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于是她抬眼,看清眼前人通红的眼眶。
“七殿下!”
随着划落颈侧的疼一同传来的,还有由远至近的一声阻拦。
素簪落地,颈侧有温热流下,洛久瑶轻蹭,染了满手的血。
很疼,她想。
于是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第36章
直到被唐折衣带到偏殿, 洛久瑶的神色仍有些恍惚。
唐折衣这几日的确在宫中陪伴唐寄月,但上元佳节,她该已经出宫, 在府中陪伴双亲才是。
洛久瑶无暇探究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银簪上的血迹已擦拭干净,洛久瑶握在手中许久, 却仍觉得那支簪冷冰冰的。
“你忍一忍,我已派人去取伤药了。”
唐折衣用手帕小心擦拭她颈侧的血迹,“宫宴还未结束,你们闹的这一出够难看的,还好你只是伤了皮肉,内里无碍。”
洛久瑶点头,鲜血又因伤口的扯动源源涌出。
“别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唐折衣一把按住她的脑袋,“太后娘娘已经回宫,你还这样任七皇子这样欺侮?那簪子都快戳到喉咙里去了, 你也不知挣扎一下吗?”
洛久瑶却道:“说来话长,是我欠他的。”
唐折衣气不打一处来, 抬手贴上她尚在发烫的脸颊:“你欠他什么, 要你拿命来还?”
冰凉的手背贴上来,脸上的疼褪下些许, 洛久瑶一时哽住:“我……”
她欠他什么呢?
她是知道的,洛久珹虽多年养在静妃身边, 但对生母容妃的感情深笃, 从未有忘怀。她亦记得,前世容妃因病而逝, 洛久珹也曾对她的死耿耿于怀。
上一世的他因没见到容妃最后一面对洛淮心存有怨,最终因书有不敬之言被罚至西清园,幽禁致死。
可那时的洛久瑶回宫后遭他多次磋磨,对他避之不及,对一切皆是冷眼旁观,哪里听他说过今日这些话。
当年她的生母许美人死后,是良妃将她接到宫中,后来良妃病逝,她被宫里的老姑姑带回曾与许美人居住过的小院,独自在那里生活了许久。
之后宫中的确隐隐流传关于她克亲的谣言,她亦听宫人私下议论,有人曾与淑妃提议,将她送到那个叫若芦巷的地方自生自灭。
是容妃求了情,将她带回宫中抚养。
她欠洛久珹的,是这条本该死在九年前的命吗?是那段无法弥补的,寄人篱下的时光吗?
“殿下。”
侍从送来伤药后告退,唐折衣拿过她手中银簪,将散下的发重新缠回她发间。
她将药粉洒在洛久瑶的颈侧,边道:“宫宴还未结束,我今日只是入宫看望长姐,不便陪你回正殿,不过看方才的架势,七殿下该也不会再回到宴上了。”
洛久瑶习惯性地点头,再次被她按了脑袋。
她只好轻声应答:“多谢唐姑娘。”
唐折衣为她包好伤口,想了想,还是劝道:“命是很珍贵的东西,殿下,你不该轻易将它交到旁人手中。”
洛久瑶直起身体,顿了顿动作。
“我曾见过许多人濒死时的眼睛,他们渴求活着的目光远比烈火还要灼人,却往往只能接受自己将要化作灰烬的现实。”
唐折衣跟着她起身,重复道,“殿下,命是很珍贵的东西。”
洛久瑶回首,迎上她的目光:“多谢姑娘相劝,我知道了。”
直到宴席结束,洛久珹都没有再回来。
倒是洛久瑄见洛久瑶离去后有意帮忙遮掩,也悄悄离开了一会儿。
她在殿门侧等她,见了她颈侧缠起的细布,却没有言语什么,她只是挽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回到宴上。
故而旁人都当是六公主身体不适叫了九公主陪同,并未多有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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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回宫,依照惯例,翌日辰时阖宫妃嫔前往觐见,交待完近几月宫中的事务后,已是巳时过半。
洛久瑶循着记忆前往,等到宫妃尽数离去后,跟着太后身边的赵姑姑走进寿安宫。
寿安宫与她记忆中的没什么差别,院中种着一棵十分罕见的树,最初有人称其是上天所赐的菩提,因太后诚心修佛才在燕京这不算暖的地方存活下来,后来说的人多了,那棵树便也当真变作了所谓的菩提。
赵姑姑自太后还作妃嫔时便跟在她身边,是宫中的老人了,她慈眉善目言语妥帖,引洛久瑶行至殿前后顿了脚步。
“有劳九殿下跑一趟,太后娘娘此时有些乏了。”
她只说此时,更未说另择他时,于是洛久瑶明白过来,垂首称是。
她乖顺退后,捧着经文屈膝跪在殿门前的石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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