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收拢指节,将伤口掩下:“小伤,没什么大碍。”
沈林却捧过她的手,用布巾小心拭去她伤口周遭的血迹。
他问:“你想做的,已都做好了?”
“嗯,要救的人我已尽力救过了。”
洛久瑶点点头,“沈夫人,阿煜和沈无虞已平安出宫,你可放心。洛璇如今在洛久瑄那儿,暂且安全,皇嫂……与三皇兄……”
沈林听出她嗓音顿然涌上的悲切,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他没有问她什么,而是道:“所以你来寻我了。”
洛久瑶点点头,额发就势在他的掌心里轻蹭了蹭:“嗯,我想,如果我最终还是什么也做不到……至少能和你死在一起。”
第82章
洛久瑶所言句句为真。
从前的洛久琮会因忌惮沈家不敢轻易对沈林动手, 如今却未必。
唐寄月身死,唐家势必会不顾一切入京,届时洛久琮若望门投止一心鱼死网破, 会不会直接杀了他们也犹未可知。
循着上一世的轨迹来看,如今半数之事皆已发生,洛久珹被囚,洛淮与洛久瑜身死, 唐寄月亦死在东宫,赴死前将洛璇托付给了她。
桩桩件件在眼前重新上演,她像是一尾尚能在网中伸展鳍尾的游鱼,可那张名为命数的泼天巨网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掉落下来将她砸个粉碎。
沈林轻轻捻她的发尾,言语认真:“臣愿与殿下同死,只是殿下不该死在现在,也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洛久瑶牵住他的手。
“你说得是。”
她起身,“听起来是人到了, 我们总要试一试离开。”
比洛久琮率先赶来的却是明正司的人,自明正司而来的护卫无法制住洛久琮的亲卫, 只能竭力在其中破开一道生路让洛久瑶与沈林离开。
沈林的佩剑早在入宫时被收走, 洛久瑶将藏在袖中的短刀交给他。
洛久琮得了她自北地回来的消息却没能立时赶来,显然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将他绊住。
二人对视一眼, 心下有了思量,一同朝外走去。
短刀与长刀长剑相比不利于拼杀, 沈林一手牢牢护住身畔人, 另一手翻转着短刀,挡下道道袭来的刀刃。
程惊鸿携人赶到, 却一时被拼杀的亲卫隔绝,迟迟难以上前相助。
近在眼前的刀刃划出一片淋漓的血光,沈林下意识回身去挡。
刀刃相撞,洛久瑶感到身侧人动作顿一顿,牵着她的指节紧了两分。
她察觉到不对,想要去瞧沈林的状况,却听他开口唤。
“程惊鸿。”
程惊鸿闻声,终于拼力在一片血路尸身中赶来,他将取回的佩剑交到沈林手中,自他手中接过洛久瑶的衣袖。
沈林将短刀重新按在洛久瑶手中。
他看一眼程惊鸿,不顾他诧异的目光,道:“先带她走。”
洛久瑶心下一顿,她不想放手,却知自己在此已然是沈林的拖累,终究松开指节,转头随程惊鸿离开。
回首之际,她望见沈林笃定的目光,亦望见他衣衫上所染的血迹。
即使深色衣袍难以显露,那大片洇湿的痕迹依旧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随程惊鸿踏着血奔逃出去,才转入隐蔽处,洛久瑶开口问:“洛久琮无暇估计此处,是外面有消息了?”
“是,沈少将军携军回京,如今大军围了燕京,就驻在城外。”
程惊鸿惯来藏不住话,言辞亦急切:“只是洛久琮方才下了令,昭示沈家在外结党的文书,沈少将军如今未经诏令带兵回俨然是谋逆之罪,论罪可诛,此两项罪证加起来,足以毁尽沈家清誉,论罪可诛沈家全族。”
如秦征所言,洛久琮早就存有为沈家罗织罪名的心思,如今果真打算鱼死网破了。
洛久瑶目光沉沉,却道:“无妨,他来了便好。”
“如今皇城中的半数亲卫该是守在洛久琮身侧,另外半数因洛久琮知我前来,被调遣来扣押我与沈林……”
她转首,朝程惊鸿拜了一拜,“还请程大人相助,我们迎祉门相见。”
程惊鸿点点头,接了她的礼:“臣明白,殿下且放心。”
洛久瑶对宫内的路熟悉,很快避开守卫摸到洛久瑄的宫内。
她在那里见到双目通红的洛璇。
男孩已不再哭了,只眼眶的红肿未消,脸颊也发烫。
“听闻沈少将军已至城外了。”
洛久瑄将斗篷的兜帽罩在洛璇的发顶,将他推到洛久瑶身边,“西南宫门守卫薄弱,从西南门走。”
洛久瑶接过洛璇同在发烫的手,问:“你呢?”
“他未曾怀疑我,我想,我留在这儿总还有些用处。”
洛久瑄道,“如今燕京城中各处都有皇兄的眼线,出城一路务要小心。”
洛久瑄做事自有分寸,既决定留下便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洛久瑶点头,朝她道谢:“也请皇姐,务要保全自己。”
一炷香后的迎祉门,洛久瑶见到姗姗来迟的程惊鸿与沈林。
二人的刀剑上皆带了血,满身亦是浴血拼杀过的痕迹。沈林的颊侧眼尾还带着未干的血渍,那血殷红而秾艳,落在他苍白的面上,格外妖异。
洛久瑶想知沈林是否受伤,匆匆上前去瞧,却被他反牵住了手。
她这才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程惊鸿瞧一眼旁侧的洛璇,径直道:“你们带小殿下先走,我在此断后。”
洛久瑶还未开口,沈林先开口应了:“好,小心行事。”
他的嗓音微哑,话语不及落地便被风吹散,洛久瑶知他此行耗了太多心力,即便如今想留下相助程惊鸿也再无气力,于是向程惊鸿道一声谢,与二人一同出了宫门。
宫内乱象渐起,城内长街却一片寂静。
阴云遮住月色,黑压压一片笼罩下来,空气潮湿而压抑,像是随时都要落一场雨。
接应处在一条小巷,三人顺着小路走,不等走到巷口,远处忽而有火光闪动。
洛久瑶直觉不对,顿然警觉,与二人转朝反向走,却听箭矢破空,骤然射来。
脑中轰然,刺耳的嗡鸣几乎贯穿了头颅,她全然没有思索,身形下意识一动,挡在沈林身前。
她看着沈林瞬间惊慌的神色,眼眶忽而发酸。
这一瞬……她早已在梦里重回了千千万万次。
利箭在黑夜中划出森然的冷色,正朝洛久瑶的背后刺去。
也正是此刻,另一道更为锐利的长风自侧划过,箭镞直刺中那箭矢,将其撞落在地。
本预想的疼痛并未传来,洛久瑶侧首朝高处看,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风立在不远处的高阁上。
青年缓缓放下手中长弓,瞥他们一眼,又顺着方才那一箭的方向望去。
“阿瑶!”
沈林扶住她,见她无事,也顺着她的目光抬首。
“是大哥来了。”
洛久瑶点一点头。
沈停云果然还是入了城。
镇北将军沈长弘平生一重君臣礼法,二重沈家清誉,但膝下的两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是能让人省心的。
沈林的离经叛道初时不显,结识她后摆在了明处,沈停云自幼以来循规蹈矩,言辞举动看似与尊礼重教的沈长弘如出一辙,但他其实,只是不在乎。
遵循礼法是他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小事,与旁的并无冲突,所以他习惯那样做。正如此刻,清誉名声与他被困宫中的亲人相比不值一提,他便一定会亲自前来。
月色稀薄,燕京城终究还是落了一场雨。
沈林一直撑着意识,直到回到京郊驻军地后,终于倒了下去。
军医匆匆来瞧,这才见他深色衣衫所掩的背后,是一道深而长的血口。
伤处被利刃径直贯穿,伤在他的胸肋下,险些刺中心脏的位置。
洛久瑶不能再清楚,是沈林护她时挡下的那道利刃所留。
可他带着这道伤,在那座宫苑拼杀许久,又与她一路逃出皇城,回到了驻地。
燕京一连三日落雨不绝,沈家军驻军京郊三日未动,第三日的清晨,皇城中燃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不仅烧在宫苑,更蔓延到燕京城中,火光连绵黑烟不绝,京郊不远处的矮山上,洛久瑶立在山腰处朝下瞧。
她身侧是换了一身素服的唐折衣,安安静静地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唐折衣开口,声音飘散在火光中:“洛久琮……他这样执着于那个位置,若得不到,竟要连整皇城都付之一炬么?”
洛久瑶眼睫微敛,道:“或许吧,不过他既然能用这座城逼着我们去见他,我们总要去见一见。”
胜负早已写定,自沈家入京,唐家赶来与之一同,洛久琮便再没了胜算。
只是他始终执着于那块传国的玉玺,守着皇城,向群臣咬死洛久瑶此行并非名正言顺之举,是为谋逆。
沈家与唐家携军相护,洛久瑶带着洛璇重回燕京城中,面对议论纷纷的群臣,洛璇终于拿出藏在身许久的那枚青玉。
原听信洛久琮所言的众臣惊惶,立时跪了一地。
本愈烧愈烈的大火并未再蔓延,就在洛久琮见大势已去想要纵身大火时,洛久瑄携人扣住他,将他交给了手持国玺的洛璇。
自此,一场血淋淋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沈林背上的伤口太深,又因耗损了心力始终昏迷不醒,沈停云带人回府,送洛久瑶上了回宫的马车。
雨依旧在下,沈停云撑伞在外,马车临行之际,他唤住洛久瑶。
“殿下。”
他忽而上前几步,问她,“臣逾矩,有一事想问殿下。”
“沈林他……是何时将那枚莲纹玉佩交给殿下的?”
洛久瑶眨眨眼,一时想不起何时将玉佩在外显露过,竟不觉间叫他瞧了去。
她拢了拢衣袖,问:“遗失莲纹玉佩,触及沈家家法么?”
沈停云微愣,而后摇头。
洛久瑶得到满意的答案,点一点头。
她似是在回想,许久才轻笑一声。
“这个……说来话长了。”
“还是等沈林醒来,少将军自行问问他罢?”
第83章
大雨停歇, 燕京城的乱象也平定,洛久瑶着手处置宫中事务,下令派人在城中分发药汤, 那场所谓的时疫便也逐渐消弭。
一月后,少帝洛璇继位,改国号先天,尊九公主洛久瑶为摄政公主, 奉沈家二子沈林为太傅。
九公主携沈家军回京,诛杀谋朝篡位,企图将罪行嫁祸给沈家的五皇子,铲除一众逆党,拥立小皇孙洛璇一事在燕京城中已是口口相传,圣上与两位皇子相继身死,皇城之中骨肉相残的戏码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则闲谈。
有人说,皇室之间本便无骨肉亲情所在,兄妹相残不过也是为争夺权势,远不必为此番作为套上大义灭亲的帽子, 为如今掌得大权,得尽利益的九殿下镀一座凛然的金身。
也有人争辩, 五殿下过去曾与秦世子交好, 秦世子同北契勾结,定也少不了有五殿下参与其中, 九殿下快马回京,又请来沈家军坐镇, 是为保熙国的江山与命脉。
诸如此类的传言数不胜数, 众人各执己见,任街巷之间谁人碰头都能言谈几句, 洛久瑶却不在乎。
或者说,她也得不出空闲来在乎这些小事。
新朝初立,堆积成山的事务摞在眼前,朝臣呈上的折子与皇城中的宫务几乎充斥着她每日起居,偶尔留意到闲言碎语也没空细听其中所言。
前朝后宫大小事务不断,宫苑中还有几桩小事需得她处置看顾。
一桩是关于崔家的陈年旧案,多年前的卷宗难以翻找,几乎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补全崔家当年流放北地的前因后果。
判案疏漏加之有人从中作梗促成的惨剧已然发生,虽如今补救已无济于事,洛久瑶还是重提了旧事,还了崔家一个清白。
另一桩是要时时看顾着回宫后拒不服药,提到前往封地便满口寻死的洛久珹。
被困在知寒园那间高墙深院近两年,两年间经逢数次暗杀陷害,回到宫内的洛久珹已然变了模样。
他的眉眼间再不如往日那般张扬,性子也不复从前的骄横无畏,反而变得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
洛久瑶将人放回宣明宫,每日午膳后顺路去瞧一眼,也不劝导,只是盯着人将药喝下。
直到洛久珹痊愈,她将调遣暗卫的铜令交还给他,没有再提前往封地,而是放了他出宫立府。
洛久珹得偿所愿留在燕京,然而立府半月后,忽而留下张字条,说是要携人南下散心。
他如此打算,八成是近半年在外游山玩水的洛久瑄怂恿,洛久瑶问过府中人,知他此前的确接了洛久瑄的信,出行又带了万全的守卫,便也由他去了。
挂了个太傅的虚衔后,沈林出入宫苑变得格外自由。
他知洛久瑶手中需处理的事务繁多,几乎时时入宫相助。
只是念及他肋骨下的伤始终未愈,自那一场耗损后身子又不如过往,洛久瑶不敢太过劳烦他,独揽事务,只将教导洛璇念书的事宜抛给他。
经逢上一世的教训,她自觉教不出人模人样的好孩子来,但若教导洛璇的人是沈林,她或许可以放心。
又一年,山河平泰,五年一兴的朝岁宴定在花满燕京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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