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邹氏又细问了徐怀安秦氏的病情,只说:“你母亲素来身子康健,怎么好端端地病了?”
秦氏这病来势汹汹,昨夜睡前发了热,请了府医诊了脉服了药,醒来后却仍是不见好转。
徐怀安知晓秦氏是犯了心病, 心病如何能用药石来解?
因见母亲病中惨淡无光的病容, 他心里也是愧怍不安。
母子两人促膝长叹一番,徐怀安终是承认了自己对苏氏起了意。
起先他不过是觉得愧对了苏氏, 又因许湛做的事着实不像话, 这愧怍便越积越多,以至于有一日肆无忌惮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是个迟钝之人, 甚至都不知心里的愧怍是何时变了味。
或许是在拐弯角不慎将苏氏抱入怀中时,或许是那寂寂冷夜里在氤氲而起的姜汤中觑见了温婉柔和的她。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放开了心中的枷锁之后, 徐怀安甚至还会自嘲般地对秦氏说:“母亲,儿子日日夜夜都在想,若当初您比许伯母早一日登安平王府的门,如今儿子娶得人是否就是……”
“慎之!”秦氏拖着病躯,双眸暗红地问:“你是在怨怪母亲吗?”
“儿子不敢。”徐怀安虽自暴自弃地任凭自己肖想起了密友之妻,可却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地步。
谁都没错,错的人只有他和许湛。
许湛是被猪油糊了心,满脑子只有寻欢作乐的那一点事,对苏氏没有半分敬爱与珍惜。
他比许湛还要可恶。这一世既与苏氏没有夫妻缘分,却躲在暗地里肖想亵渎着她。
苏氏所求不过是相夫教子、安稳和乐的平凡日子。许湛辜负她的心意,他徐怀安更是连痴想的资格都没有。
秦氏落了泪,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样样都出挑的儿子为了个人妇惶惶又失态,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她不明白。京城里这么多家世容貌性情都上佳的贵女都向梁国公府抛出了橄榄枝,慎之却不为所动,偏偏在最不能动情的人身上栽了跟头。
“她已为人妇,如今还怀了湛哥儿的孩子。苏氏在镇国公府处境艰难你也是知晓的,无论你是真心实意地心悦她,还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都到此为止吧。”秦氏心里总是不舍得苛责儿子,连狠话也不舍得说,便只温声劝了他一番。
母子二人共处一室内寝,连贴身的心腹嬷嬷们都被秦氏打发了出去。
在母亲跟前,徐怀安似乎无须遮掩自己的心。秦氏也不必说那些老掉牙的大道理。
“母亲说的是,儿子受教了。”
徐怀安拢回繁杂的神色,将眸光落回到眼前的邹氏与端立在邹氏身后的苏婉宁之上。
他不敢大张旗鼓地去瞧苏婉宁,只敢用余光悄悄地打量她两眼。
这一打量却让徐怀安的心不停地往下坠。
算算日子,苏氏肚中的胎儿已满三月,她为何瞧着还是这般清瘦如柳?气色也与平日里无甚差别。
是许湛薄待了她,还是邹氏?
“慎之,这些时日怎么没见你来寻湛哥儿玩?”
邹氏与徐怀安走进了雕栏玉栋的梁国公府中,踏上回廊时,邹氏便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徐怀安言简意赅地答道:“近来翰林院事忙。”
他方才待邹氏的态度还称得上十分殷勤,如今却字字句句都透着不耐。
连缀着后头的苏婉宁也瞧出了些端倪来。
只是梁国公府内的园林精致奇峻轩逸,假山丛配着潺潺往西流淌的溪泉,另有一番世外桃源般的清透之意。
她观赏得入神,从回廊抄过垂花门时便没有留意到脚下的台阶,幸而月牙和绮梦替她看着路,两个丫鬟正要出声提醒她时,却已有人先声夺人。
便见立在垂花门一侧的徐怀安略过了邹氏,只用裹着担忧的眸子望向了苏婉宁,并柔声说:“嫂夫人,小心台阶。”
此刻他的温和态度与仿佛方才敷衍邹氏时的冷漠有鲜明的不同。
邹氏虽不至于胡思乱想,可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这便沉下脸呵斥了几句苏婉宁:“仔细些走路,怎么总是冒冒失失的,别伤了我的金孙。”
苏婉宁讷讷点了点头,连与徐怀安道谢都忘在了脑后。
自她有孕之后,性子也比从前温婉安宁了不少,便是有时候被邹氏的话刺上一刺,也不会将这些话放入心底。
只有徐怀安趁乱多瞧了两眼苏婉宁,之后才谨慎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领着她们婆媳二人走到了秦氏所在的院落。
女眷们探病往来,徐怀安这个男子不好陪同在侧。
他便干脆钻入了耳房,要了一盏浓茶,便靠在石青色迎枕上消磨起了时光。
而一墙之隔的正屋里。
秦氏正拉着邹氏说体己话,两人之间亲昵热切一如往昔,姐姐长妹妹短地说了一箩筐话后,秦氏才让婆子们将她们婆媳送出了屋舍。
邹氏与苏婉宁立在廊庑之下,一侧是通往外院的回廊,一侧是通房内花园的隔道。
嬷嬷们一边迎送着邹氏,一边笑着说:“太太服了药睡下了,改日等太太好些了,必定来贵府与许夫人说话作伴。”
邹氏也客套十足地说了好些体面话。
廊道上一时都是女眷们的欢声笑语。
耳房内安坐着的徐怀安自然也听见了这等响动,他耳力极佳,即便相隔甚远,也能听清楚是母亲身边的哪个婆子说了句凑趣话,把邹氏逗得眉开眼笑。
邹氏的嗓音辽阔,还伴随着丫鬟们打帘子的声响。
喧喧闹闹、此起彼伏的声响中,唯独少了苏氏清丽得如莺似啼的嗓音。
今日他与苏氏匆匆一面,似乎与她连句全须全尾的话都没说上。
徐怀安怔然地坐在罗汉榻上,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才听见支摘窗外响起婆子们打帘进正屋的动静。
他知晓,这是邹氏与苏婉宁被送出了梁国公府。
今日一别,他似乎是再没有理由与苏氏见面。
这样也好,惟愿她这一胎平平安安,往后的日子顺遂安宁。
他也该收起自己拂动的心.潮,过好自己的人生。
*
翌日天明。
许湛得了邹氏的嘱咐,难得没有喝个大醉伶仃,而是去了一趟莲心阁,与“失宠”甚久的莲姨娘云雨了一番。
如今苏婉宁有孕,许湛又没有再去樊楼鬼混。他若日日夜宿在莲心阁,邹氏与苏婉宁也能安些心。
只有许历铮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万分失望,偏偏他膝下只剩这一个嫡子,便是再不喜也只能将镇国公府的门庭交付在他手上。
这几日许历铮起了要帮许湛捐个官的意思。镇国公府财大气粗,本也不在乎这两三千两银子。
谁知许湛只去京兆尹混了两日,便推说同僚们个个看不起他捐官挤位的行径,明里暗里地排挤针对他。
第三日,许湛便不肯再去京兆尹点卯。许历铮舍下这张老脸才为这不成器的儿子捐了个从六品的官职,只要许湛肯踏踏实实熬上几年,难道还愁升不得官?
许湛却一味地没个正形,这样清闲又体面的差事都不肯做,可把许历铮气出了个好歹来,当下便指着许湛破口大骂道:“你这败家子,梁国公府家的徐怀安,及冠之年便靠着自己的本事入了翰林院。每日处理的杂务和公文比你多上百倍,人家却桩桩件件做的稳妥漂亮。朝中大臣们哪一个不夸他,你这混账却连个混吃等死的差事都做不好,还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许湛近来诸事不顺,又与徐怀安闹了龃龉。他素来知晓爹娘瞧不起他,只因嫡兄殒命后才不得已将所有的期望放在他身上。
只听他冷笑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许历铮跟前,说:“父亲若是这般厌恶儿子,干脆乱棍打死了我,省得儿子碍了您的眼。”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盛怒之下的许历铮果真对许湛行了家法,他还特地封锁了消息,不让邹氏来为许湛求情。
三十大棍的家法打在许湛身上,等打到十五棍的时候,许厉铮方才下令让小厮们收手。
一时又吩咐小厮去请了府医来,再搬来藤椅将许湛抬回松云苑。
这时躺在藤椅上的许湛气息奄奄地对许历铮说:“父亲已经死了个一个儿子了,果然不舍得再打死第二个。”
一席话险些气得许历铮眼前一黑。
这事过后,许历铮也是发了狠,不顾邹氏的体面,将她这些年宠溺儿子的行径大骂了一通。
邹氏也是对许湛恨铁不成钢,这一回便由着许历铮去管教许湛。
其一是将许湛身边的小厮都换了人,那些蛇头鼠目、爱撺掇主子去樊楼享乐的奴仆全都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其二是发落他后院里的莲姨娘。莲姨娘虽是良家子出身,可这回复宠之后不知为何人却露出几分妖妖冶冶的模样来,整日里勾得许湛与她放纵声色,不思进取。
许历铮便下令禁了莲姨娘的足,并花重金从慎刑司请了几个管教妇人的教养嬷嬷,要她们寸步不离地守着莲姨娘。
至于苏婉宁那里,因怀着身孕的缘故便逃开了许历铮的管教。她这个正妻也是贤良淑德的让人挑不出错来,本也没有什么可以管教的地方。
倒是邹氏被许历铮下了回面子,自觉颜面尽失,便躲在屋子里称病不出。
许历铮又纳了一房姓潘的侍妾,那侍妾本是言情书网的小姐,后因家族落魄而迟迟未嫁。
此番许历铮纳她进门,是为了让她分邹氏的权,也好让邹氏收收心思,不要整日盯着儿子儿媳的那点琐事。
邹氏为此很是颓丧了一段时日。
直到她的内侄女进京后,邹氏才精神抖擞地忙前忙后,誓要拿出些当家主母的威势和气派来,也好让府里的下人和奴婢们知晓谁才是国公府的女主人。
那内侄女名为邹莺珠。是邹氏庶弟膝下的独女,后来嫁去了燕州大族,只可惜夫婿早亡,她在燕州也没了容身之地,干脆便折返回京。
邹氏的娘家早已没落,邹莺珠思来想去还是求到了这位姑母跟前。
邹氏爱听奉承话,邹莺珠便写了好几封夸赞邹氏心善大度、权势傲人的话语,果然说动了邹氏,允她来镇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
邹莺珠并没有要为死去的丈夫守节的意思。她如今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膝下又没有儿女,若是能背靠镇国公府这颗大树,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
这一日,邹莺珠比便从二门走进了雕栏玉栋的镇国公府。
邹氏是高嫁,从前娘家的父兄不过是五品小官,嫁了人后才过上了如此显赫富贵的日子。
邹莺珠生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娉娉婷婷地跟在奴仆们的身后,先往兰苑去拜见了邹氏,之后再去松云苑与苏婉宁见了礼。
倒是许湛养了一阵子的伤,直到邹莺珠入府十日后才她见上第一面。
当初邹莺珠嫁去燕州前也与许湛有些儿时的情谊,只是十年未见,两人相见时已透出了些生分。
许湛养好了伤后,既去不得樊楼,也不想去莲心阁听嬷嬷们的教诲,便只能宿在了松云苑。
苏婉宁却一心只顾着腹中胎儿,不太爱搭理许湛。也是前段时日许湛胡闹得太过分,正经的差事不愿意去做,只肯寻欢作乐,哪里有一点即将要为人父的模样?
许湛讨了个没趣,便渐渐地也不爱往松云苑去了。整日里只待在外书房里,或是与小厮们对弈,又或是看些闲书,打发些时间而已。
他是耐不住寂寞之人,总是要磨着身旁的小厮们为他打掩护,好歹让他去樊楼潇洒一回。
“若再这么憋下去,我迟早憋出病来。”
可无论许湛怎么威逼利诱,小厮们却是不敢拿身家性命来为他作掩护。谁不知晓先头服侍许湛的小厮们各个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伤重不治后便被丢去了乱葬岗。
国公爷的手段素来是雷令风行,哪个胆大包天的奴仆敢阳奉阴违?
许湛气得是破口大骂,又在书房里闷了两日后便干脆放下面子给徐怀安写了一封求和信。
信上言明他这些时日在镇国公府里寸步难行,官职没了不说,连玩乐的自由也被父亲剥夺,若徐怀安再不理他,他可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了。
这些时日许湛沉下心来思忖了一番,却还是不明白为何徐怀安要与他割袍断交。思来想去,只能将缘由归咎到苏氏身上去。
徐怀安几次三番地叮嘱他要好生对待苏氏,不要再风流成性,惹得苏氏如此伤心。
他以为徐怀安是在为苏氏抱不平。或许是看不惯他的行径,或许是因为别的。
总之,许湛难得机灵了一回,便在给徐怀安写的信上提到了几句苏氏,隐隐约约透出几分苏氏与他之间出了龃龉的意思。
他如今真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爱搭理他,只盼着徐怀安能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好歹救他一回。
他信中所言大多都是胡诌,本是装傻扮可怜的话语,可徐怀安收到信笺之后,却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镇国公府。
连许湛也讶异于徐怀安突如其来的现身。
只是徐怀安虽不计前嫌地登了镇国公府的门,待许湛的态度却是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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