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开口时。
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密布的徐怀安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他是教养好、又懂得如何说场面话的人。
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旁人在他跟前觊觎苏婉宁。
唐老太太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唐如净几乎是将自己眼珠子贴到苏婉宁的身上去了。
他很气愤!
他如今死死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是为了不在宗家长辈们跟前露出任何不敬不驯的样貌来。
“宁宁,快来你盈盈妹妹身旁坐着,和祖母说一说,你们这一日都去做了什么?”不等徐怀安发作,宗老太太已笑着为苏婉宁解了围。
苏婉宁如蒙大赫,立时避开了唐老太太的触碰,往宗老太太身旁的团凳上一坐,因怕唐老太太还要痴缠她,就立刻依偎着自家外祖母的臂膀,亲昵地说起了望湖楼的菜色。
“那里的糕点好吃,鱼生也不错。徐世子说这些糕点软烂好克化,便又买了好些回府,让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分食。”苏婉宁落落大方地说道。
宗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赞了徐怀安几句。
一旁的唐老太太听了这一番话后,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她也是经历过不少事的老人,哪里听不出来苏婉宁话里与徐怀安的亲昵。
这两人多半是有私情在的。
唐老太太心灰了大半,除了失望外,更有些不忿之意。
她想,这位出身优渥的安平王府小姐也不怎么守妇德呢,都是和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敢与男子不清不楚的?
一旁的唐如净和唐如雪却是半点也听不出来。
这时,丫鬟们端上了菜肴,宗老太太招呼着唐家老太太吃菜。
扬州与京城一样,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这一顿饭,吃到尾声时唐老太太便起身说要告辞。
唐如雪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徐怀安,因见他没往自己身上瞥来一眼,心间隐隐有些失落。
唐如净则是上前与苏婉宁辞了行,并提及了后日的踏青赏花一事,“苏小姐远道而来,怕是还没有见过扬州城的山花节。后日是个晴朗天,苏小姐可否赏脸与唐某一同前行?”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苏婉宁,话音里难掩热切。
男子如此赤诚地向自己示好,苏婉宁纵然不愿与唐家少爷一同去出门,也要想个妥帖的说辞含糊过去,否则人家脸上也不好看。
她不知晓的是,在她犹豫着该用何等说辞来拒绝唐如净时。
一旁端坐着的徐怀安已高悬起了自己的一颗心,甚至那双握着杯盏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没有人知晓他此刻心间的慌乱与无措,也没有人会知晓极致的惊惧之下,他生出了多么阴暗骇人的念头。
从走进这前厅之后,他就发现了唐如净注视着苏婉宁的眸光。
那眸光黏腻如毒蛇,碍眼至极。
若只是瞧一眼两眼就算了,整个晚膳过程中唐如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偷瞄他的宁宁。
天知晓徐怀安是怎么克制着心里翻涌着的戾气。
连他自己也被心内生出来的阴暗心思吓了一跳。
若是没有宗家的长辈们在侧,他想,他一定会克制不住怒火,生生挖出唐如净的那双眼来。
这样的念头,似是不该出现在克己复礼、沉稳有度的徐怀安身上。
可他偏偏放任这念头在心内疯狂滋长,甚至还想趁着唐家人回府的路上迅速解决了唐如净。
他有这样的本事和手段,而不能这样做的原因是,怕吓到了苏婉宁。
况且他在扬州城人生地不熟,闹出人命来也不好收场。
就在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翻涌时。
那一头的苏婉宁已婉言开口道:“这两日不适,不好去外头见风。多谢唐公子的美意。”
唐如净失望地垂下眼,倒也没有苦苦纠缠,只说下回有机会再与苏婉宁相约。
这样的客套话人人都会说,苏婉宁也笑着回话道:“嗯,下回一定。”
唯一把这客套话当真的人也只有徐怀安一人。
他才阴雨初霁的脸色又陡然难看至极,立在他身后的永芦分明瞧见了他手边的动作,以及那意图探向自己腰间匕首处的动作。
亮堂堂的前厅里,所有人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只有他家世子爷浑身上下被森然的冷意笼罩着。
永芦阖了阖眸子,在心里暗暗叹道:他家爷演了十来年的文雅君子,演着演着自己都当了真,遇上苏姑娘,又离了京城,终是露出了本性来。
只是。
他怕,如果有一天苏姑娘知晓了世子爷的本性,可会害怕到对他敬而远之?
只是想一想,永芦便觉得十分害怕,不敢再深想下去。
如今他只盼着这位唐家少爷能少出现在他家世子爷面前几次,也不要再对苏姑娘起什么心思。
保命要紧啊!
第43章 扬州行
(五)
是夜。
苏婉宁从前厅回了自己的院落, 方盈盈陪着她走了一段路。
宗家没有与苏婉宁年纪相仿的女子,唯一能与她说上几句话的人也只有方盈盈而已,毕竟她其余的两个表妹都还是奶娃娃, 整日里只顾着痴缠奶娘玩乐呢。
方盈盈听苏婉宁说了好些京城里的热闹之事,美眸里也露出几分向往来。
“都说京城热闹繁华, 我也想去瞧一瞧。”她笑道。
苏婉宁笑着答话:“扬州城也有扬州城的好处。”
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廊角,抬头时正好能觑见漫天夜色里明灿灿的星光。
方盈盈先停下了脚步,赏了一会儿夜景后, 忽而回头问苏婉宁:“婉宁姐姐, 你可喜欢这位徐世子?”
冷不丁的一句话, 让苏婉宁怔在了原地。
月色泠泠,她抬着疑惑的眸眼,去瞧方盈盈的脸上的神色。
方盈盈是个清灵又艳丽的女子, 平日里并没有因寄人篱下而生出些多愁善感来,宗老太太也娇宠着她,养出了她这般娇憨又直率的性子来。
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突兀,也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苏婉宁的心池间本是一派平静,如今却被一道莫名而来的风浪掀起了一片片涟漪。
愣了半晌后,苏婉宁都不曾答话。
方盈盈却莞尔一笑:“婉宁姐姐一定还记得我的哥哥吧。”
苏婉宁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一番, 依稀记得方盈盈有个嫡亲哥哥, 名为方如非。当初方家还未落败时,方如非也极争气地考中了举人。
方家出了这么争气的儿孙, 眼瞅着就要更上一层楼时, 方如非却突然病了,这病来势汹汹, 没几个月的功夫他便撒手人寰。
方家自此没落。
提到早逝的哥哥,方盈盈亮晶晶的美眸里不免掠过几分失落, “哥哥死前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再没有往日的英俊风姿,所以他不敢,不敢向心悦的女子道明他的心意。”
苏婉宁虽与方如非接触不多,可仍记得幼时方家人来京城暂住时,时常与她在一起放风筝玩乐的方如非。
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与方如非也算有几分交情。
对于他的死,她心里也很是遗憾。
“节哀。”苏婉宁敛下眉眼,哀切地说道。
方盈盈却将眸中一闪而过的神伤压下,她忽而直勾勾地盯着苏婉宁,凝望着她姣美娴静的面容,轻笑一声道:“婉宁姐姐,哥哥喜欢你,你可知晓?”
哥哥死了这么多年,方盈盈终于有机会将藏在心头的话说了出口。
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对这些陈年旧事还念念不忘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人而已。
“我知晓婉宁姐姐前头的婚事不顺,外祖母也很是心疼你,总与我说姐姐你可怜,要我多陪着你说话解闷。可我总是想,像婉宁姐姐这样曜目又美好的女子,为何要因为一段不顺遂的婚事而自怜自艾?哥哥临死前仍是对你念念不忘,徐世子的眼里除了姐姐您根本容不下别人,唐如净见了姐姐一眼就高兴成了那副样子。”
方盈盈的眸眼里仿佛烧着一簇簇蓬勃的火焰,烫得苏婉宁顿时哑口无言。
顷刻间,两人的对望之中唯剩沉默。
后来还是方盈盈轻轻一笑,就这番话揭了过去。
“多谢婉宁姐姐今日送我去千芳阁,还将两子婆子留在那里照看我的安全。”她也知晓自己这番话是交浅言深,只是她既鼓起勇气将话说出了口,便绝不会后悔。
哥哥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感念着她的勇敢吧。
苏婉宁也缓缓地从怔愣中回过了神来,她听明白了方盈盈话里的鼓励意味,也因她的话而回忆起了方如非的音容笑貌。
她记得方如非,记得幼时两人在安平王府放秋千疯跑的日子。
后来她渐渐地抽条成了身姿曼妙的大姑娘,不好再与方如非厮混在一起,犹记得方家人回扬州前,方如非还翻墙来了她的闺房,说要与她再去放一回风筝。
可那时的她意兴阑珊,只恹恹地说:“祖父祖母说我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去外头疯跑。”
隔着的年轮太久,苏婉宁已记不得当时的方如非是否失落与伤心了。
她只记得,从方家人离京到她和离后赶来扬州散心的这八年里,都没有再听说过方如非的半点消息。
谁曾想再闻故人信时,故人已与世长辞。
“盈盈妹妹,我……”
生与死的厚重压在她肩头,让苏婉宁沉了语调,莫名地生出几分对方盈盈的歉疚来。
方盈盈却扬起一抹嫣然的笑意,与苏婉宁说:“婉宁姐姐,你可知晓祖母一开始是打算撮合我与唐如净?可唐如净却只心悦上了你,从你出现后,他的眸光就没有往别人身上挪移过。我以为我会嫉妒,可我并没有,我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婉宁姐姐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眼界、见识、品貌都是人中翘楚,换作我是唐如净,我也会心悦你。”
这一番话说完,苏婉宁的心池间不再泛着涟漪,而是掀起了狂风巨浪。
自她和离之后,也听过许多的宽慰之语。
可此刻听着方盈盈这一番真心实意的剖白,她却觉得鼻头一酸,似是有点点泪意要从杏眸中滚落。
苏婉宁是如丧家之犬般从京城逃出来的,“和离”一词成了压在她心头的高山巨石,那些流言蜚语比刀剑还要锋利,除了刺伤她以外还要在她的爹娘亲人心上割刺着。
她胆怯着不肯去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所以选择离开了京城,到扬州来散心赏景。
说的好听点是来扬州散心,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避祸出逃而已。
舅舅舅母和外祖母都是心照不宣,为苏婉宁留了几分体面。
今日方盈盈的话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去面对了自己的困境。
是了,人这一生这么长。从京城到扬州城的风景也是秀丽又雅然,路上遇见的人与事,风土与人情都是她从前没有领略过的新奇之物。
她不能因这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就此消沉萎靡。
离开许湛这样的人,于她而言等同于新生。
既是新生,那便更要活出光彩耀耀的风姿来。
在她沉默的几息间,已是将方盈盈的话放在心口反复地品味了几番。
最后汇成一句:“盈盈,谢谢你。”
夜色泛着朦胧的清华。
方盈盈也回了苏婉宁一个欢喜的笑意,而后她便与贴身丫鬟走回了荣禧堂。
苏婉宁也神思沉沉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月牙和丹蔻服侍着她安寝,苏婉宁坐在梳妆台前,月牙拿了篦子替她通头发,边通头发边与她感叹着:“这位盈盈姑娘倒有几分意思。”
丹蔻却说:“真是天妒英才,方家公子死时才十六岁,正是朝阳般的年纪。”
月牙也依稀想起了记忆中俊雅如兰的方如非,若他还在世,该与她家姑娘一样大呢。
苏婉宁静静听着丫鬟们的闲聊之声。
等梳散了鬓发后,她便打发走了月牙和丹蔻,只说:“今日不必守夜了,你们也去睡吧。”
自从到了扬州城后,苏婉宁的心绪便变得安宁开阔了不少,很少让丫鬟们陪着她睡。
今夜也是这般。
月牙和丹蔻替她熏好被窝,挑好甲香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内寝。
躺在床榻上的苏婉宁迟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几回只盯着床帐上的夕颜花纹样出神。
因她实在没有困意,便干脆穿着外衫起了身。
只见她缓缓走到了支摘窗旁,伸出纤弱的皓腕,推开了一扇窗牖,顷刻间便有习习的夜风朝她拂来。
苏婉宁朝迷蒙的夜色探去一眼,却只能瞧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今夜没有朗月悬空,她却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黑夜,任凭心绪此起彼伏。
她缅怀了一番方如非。
对于他的死,她深感遗憾,只是两人幼时的那点情谊已隔得太远太久,她也无法煽情多思到为他落一场泪。
缅怀完方如非,她脑海里又忆起了方才方盈盈问她的那一句话。
她喜不喜欢徐怀安?
苏婉宁自己也不知道。可她记得四个月前在离开京城前,她能言之凿凿地与父母亲人、丫鬟仆妇们说,她对徐怀安无意。
如今“无意”已变成了“不知晓”,其中的滋味变化也只有苏婉宁自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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