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燃一边侍弄玉锦手上的甲油,一边说,“对嘛,你要是没个人说话聊天,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放心,我有的是事情做。”玉锦拍拍膝盖上放着的杂志。
“就这?”
“还有工作啊。我忙起来的时候晚上根本没时间。”
小燃勾勾嘴角,似乎有些不屑。“这些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这些都太安静了,无趣,冷冰冰的,你给我起名叫小燃,可你自己为什么不能燃起来呢?你这么漂亮,又能干,又有钱,应该像朵火焰花才对。”
玉锦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嘴上问出来的却是:“火焰花是什么?”
小燃推开窗户,指指院子里的一颗植物,即便是路灯昏黄,也仍能见到顶端艳丽夺目的盛放,玉锦不知其名,H省有许多种拥有大红花朵的植物,在她这里通通只有一个称呼:开红花那个。
她来了兴趣,“哦?火焰花有什么特点?”
“就是要向上绽放啊,要像火一样热烈,尽情地去享受人生,把每一天都过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开心就等同于犯罪。”
玉锦遥望那些火焰花,花瓣弧形饱满,拢出一个个尖儿来,最后指向天空,还真是像摇曳的火焰。她若有所思,很配合地点点头,半是嬉笑地说道:“懂了,小哲学家。”
小燃满意地笑了,把美甲工具轻快地收纳进小藤筐,哼着小曲,去了卫浴间。
空旷的客厅,夜风一下子灌进来,白色的透着水波纹的落地窗帘高高扬起,又倏忽落下,像海边女人的白裙。院子里高大的椰子树送过来斑驳的黑影,越过阳台,遮住了客厅一角的单人真皮沙发。
玉锦坐下来,隐没在黑暗中。她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听上去故作深沉,像个小孩戴上了成年人的帽子,可道理是没错的,新一代的孩子就是这样简明爽快,不纠结,万事能看透,躯体如此年轻,里面栖息的却是一个清澈的老灵魂,可她不行,她是上一代人,她燃不起来。
小燃开学前,玉锦郑重地带她去吃了一顿海鲜大餐,小燃虽然是本省人,但因为出生在不临海的穷乡僻壤,对海鲜知之甚少,更不用说尽情品尝了。所以,当她走进五星级酒店的海鲜自助餐厅时,犹如阿里巴巴进入了藏宝洞,差点惊呼起来,玉锦引着她,在餐台前逐一挑选,她把盘子里堆得小山一样,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开吃。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小燃的额头突然开始冒汗,紧接着,她捂着小腹,伏在桌面上,连声呼疼。玉锦慌张起来,疑心是吃坏了肚子,决定马上送医。
虽然来海平时间不算短了,可她很少和医院打交道,这家酒店是第一次来,周围更不熟悉。她急忙打开地图,搜到附近有两家规模相当的医院,都不是很出名,到底送哪里更好呢?慌乱中,她想起了“海聊”,点进去,打算搜一下这两家医院的介绍和具体评价,却意外发现,那个叫北塞西风的人,每天早上都会给她发来一句问候或祝福。自从那个周末之后,她就把“海聊”的私信聊天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状态,现下看到,顾不得多想,给对方发过去:抱歉,我刚看到。谢谢你。请问健民医院和复兴路医院,哪个更好一点?
北塞西风马上回复:你要去医院吗?
玉锦回复:是我一个亲戚,吃海鲜,突然肚子疼。
北塞西风:是海鲜中毒了吧?
玉锦听说过海鲜中毒,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发:有可能!到底去哪个医院好一些?
北塞西风:水平都差不多。不过还是去复兴路医院吧,那边好走。健民医院正在改建,周围都挡住了,车子不好过去。
玉锦意外得来这样宝贵的消息,连忙道了谢,开着车子向医院驶去,一路顺畅,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急救室的门外,小燃脸色苍白,被跑步迎出来的护士用车子推进去。看着急救室的门缓缓合上,玉锦疲乏地坐倒在长椅上,养孩子原来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啊。半晌后,她想起了“海聊”,打开看,北塞西风的信息立刻弹了出来:顺利吗?
她回复:很顺利,已经在医院了,谢谢你。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随即又发:北方人吃海鲜,经常会发生这种事。
玉锦:不是北方人,本省人,但基本没怎么吃过海鲜。
北塞西风:……这很少见了。
玉锦:是啊,很少见。
北塞西风:海鲜中毒来得急,但送治及时就没事了,你别太担心,祝一切顺利,早日康复。
玉锦:好的好的,真诚感谢。
北塞西风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个微笑的孩童。
三天后,小燃痊愈,背着行囊,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书。玉锦重新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她的蜗居,从热闹重新恢复到沉寂,她竟有些不适应起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我欺。
H省的天,常常黑得比较晚。玉锦在公司看完片子,出来时已经9点了,远方的天际还是幽蓝幽蓝的,几颗星稀稀疏疏地点缀在上面。她把车开到小区,再步行出来,买了些圣女果和菠萝,然后穿过茂盛油绿的灌木丛,向自己那栋单元走去。
单元门上面的密码键近在眼前的时候,一旁的椰子树下忽然站起来一个人,玉锦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
“锦锦,别怕,是我。”
玉锦端详着他,天光灰暗,但她还是能够认清那曾经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端方的气质,俊雅的轮廓线条。
“你怎么来了?”她问李哲。
“我来海平出个差,顺道来看看你。”他的笑容有明显讨好的味道。
玉锦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在审片室忙碌的时候,老沈有两次推开门欲言又止,那会儿自己的心思都在片子里面,根本没有给老沈说话的机会,此刻回忆,这地址大概率是李哲向老沈问来的吧,老沈这个老活佛,真是什么人都不得罪啊,她愤愤不平。
看玉锦丝毫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李哲有些腼腆,“你还没吃饭吧?好久没见了,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聊一聊。”
对不请自来的前夫,玉锦不觉得还是可以一起吃饭聊天的关系,可她不喜欢怨恨,因为怨恨是很消耗能量的,她更愿意在释怀中上路。
她抚了抚额发,说:“我不饿,附近有夜市,你这么远来了,我带你走走吧。”
两人平静地走着。夜市的小吃摊排列得一簇一簇,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忙碌的一天的人们趿着拖鞋穿梭其中,撸串的,喝啤酒的,正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一个卖冷饮的摊位前,李哲站住了:“这儿有冰粥,你夏天最爱喝的,我给你买一碗吧。”说着,他招呼起老板:“来一碗,少冰,多放蜜豆和西瓜。”
“好嘞!”老板抄起了铲子。
“等等。”玉锦喊了出来。
“怎么了?”李哲望着玉锦。
玉锦有些难过,她的喜好他依然记得。刚结婚的那阵,夏天的傍晚,他们从单位回来,最爱换上宽松的衣服一起去散步,在路边见到冷饮摊,玉锦喜欢坐下来,点上一碗冰粥,拿两把小勺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挖着吃完,——现在回想起来会产生一个疑惑,为什么不买两碗呢?如果见到卖西瓜的,他们还会认真地挑上一个,李哲在西瓜上敲着,假装自己懂一手“听音辨熟”的功夫,玉锦也乐得捧场,不管这西瓜开了口子,瓤子是月白还是浅红,她都嘻嘻哈哈地凑趣。最后两人抱着西瓜,在夏夜穿梭的微风和小虫的呢哝声中回家,边吃瓜,边点播一个电影,平静又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她站在冷饮摊前,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回,她惊觉往事并未走远,直到看见老板僵在半空中的手和李哲疑惑的面孔,才有些生硬地说:“现在不喜欢吃冰粥了,走吧。”
一个卖椰子的小方桌前,玉锦让老板开了个椰子,坐下来,两人都沉默着。有几个孩子在附近欢快地玩着一种抓人的游戏。孩子!玉锦想到这个词,心里一阵发烫。她转过脸去。
“你在这边怎么样?”李哲问。
玉锦笑笑地反问,“你见过老沈了吧,他没告诉你吗?”
李哲有些腼腆,“他说你很棒,在这边风生水起的。”
“那你呢?”
李哲的面色渐渐浮起一丝寒气,随即嘲讽地说,“我等到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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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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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事了?”
“我找人鉴定了,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李哲的面孔掩在椰树的阴影里。
玉锦波澜不惊,她现在只觉得李哲可怜。
“那怎么办,你和她领证没有?”
“没有。一直是她上杆子追的,我没答应。”
“那后来呢?”
“她走了。”
他平静地像在讲一个电影,荒诞伦理剧,曲曲绕绕的剧情只是在等一个谜底,揭晓之后,三秒钟就结束了。
李哲踌躇着开口,“锦锦,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有点无耻,可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也没脸来见你。要不,你跟我回去吧?就当过去的事是一场梦。我想通了,孩子不是人生必须的,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这也是一种活法,有何不可呢?”
玉锦差点被吸进去的椰汁呛到,她一边咳嗽,一边躲避着李哲伸过来打算给她拍背的手:“不用,不用。”
等她从咳嗽中缓过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才有勇气去平静对上李哲期待的面孔,该怎么说呢,不管是博士,还是权力机关炙手可热的新宠,看起来都一样,男人至死是少年。
“李哲,我不管你来海平是真的出差,还是为了找我,但是,你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我知道对不住你,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可以吗?”
玉锦摇头,“我记得我说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是我错了锦锦,我一直在想着你。”李哲忽然探过身子,拉着玉锦的手,“你忘了,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
玉锦仿佛被击中了最脆弱的中心,眼眶一瞬间变得酸涩,她轻轻挣脱他的束缚,做了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就是把你当成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你是怎么做的?”
李哲拿过一张面巾纸,想给玉锦拭泪,“我知道是我错了,所以才要你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玉锦再次推开他,“不会了,李哲,这个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转动的,那个孩子也不是暂停键,按一下,我们就结束了,再按一下,我们还可以开始。”
李哲默然,然后嘲讽地笑了,“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我以为来找你,你或许会念一下旧情,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是不念旧情,而是我们的过去,都在北方那个城市里画上了句号。我们的婚姻,一开始是甜的,后来很糟糕,因为我们是不匹配的,我不是那个可以一直在家等你的女人,我有我的人生,想过平等、自由、畅快的日子,而你,要的不是这些,你需要的是一个拐杖,能支撑你辅助你的拐杖,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李哲低着头,忽然淡淡地笑一下,抬头凝望玉锦,“锦锦,说到这里,我也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过去的事你是不是太当真了,我做错什么了吗,只是男人偶然的一次失误而已,我一直对你很好,这你是知道的,你是不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才会把所有问题怪在我身上?”
“这跟安全感没有关系,就算是家庭,也需要两个人一起维护,我不喜欢总是一个人付出,我不喜欢被别人安排,我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牺牲,而且为什么牺牲的总是我……”玉锦越说越快。
“你就是太要强了!如果不是太要强,我们真的可以过得很好。”李哲截断她的话,懊恼地摇头,从容不迫的气度已经消失殆尽。
“够了,不用再吵了。”玉锦站起来,“我很累,我先回去了。谢谢你来看我。”
玉锦转身,快步离开夜市。
“你等等我!”李哲起身欲追,被老板拦下了:“结账哦帅哥!”
玉锦加快脚步,变成了小跑。凉风拂来,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海水的咸腥味儿,把李哲呼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渐行渐远。
她心情烦乱,洗浴完,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个念头,到窗边撩起窗帘向外看,楼下花园的长椅上,赫然是李哲端正的身影,她吓得赶忙把窗帘放下来。直到午夜时分,小区的保安去询问,李哲才在一步一回望中慢慢离开。看那背影,不消说,也是沮丧透了的。
这沮丧并没有让玉锦觉得好过一些,她甚至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沮丧。在这个世界上,李哲曾经是她唯一的亲人,那么深入骨髓的爱和依赖,怎么就土崩瓦解了呢?到底是什么打败了爱情?
这是个晴朗的上午,但盛世景明文化传播公司里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晨会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但副总周玉锦面沉似水,一连KO了几个选题,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多见的,以往就算是毙选题,周总也绝不会是这种风格。郑柯给新来的实习生连使了几个眼色,制止了后者不着边际的稚气的提问,一场晨会才算是全须全尾地结束了。
一散会,玉锦就进了沈强的办公室,沈强刚到公司,正在茶台前忙乎,看到玉锦就笑道:“正想叫你呢,人家送我一个景舟石瓢,你来看看这壶的泥料正不正?”
玉锦拿起来瞄一眼,又“砰”地一声放在了茶台上。沈强捂住了额头,“看来被蒙了!”
玉锦有些没好气,“能不能别看你的壶了?可以长点心吗,沈总。”
沈强嬉皮笑脸地说:“业务上的事,交给你就行了,请你来我不就是图个省心嘛,再说了,我管能有你管得好?你就大刀阔斧地整吧。”
“老沈!”
沈强这才发现玉锦的脸色不同以往,“怎么了嘛。”
“你干嘛把我的地址告诉给李哲啊?”玉锦无力地坐下来,对这件事无语至极。
“你是说这事啊。”沈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心虚,这件事做得不地道,他当然知道,他是想提前给玉锦说一声的,只不过玉锦那天一直沉浸在业务会议里,他几次去推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为其一。其二,李哲现在在北方那个省里是有些身份的人,人在世上活久见,没准哪天他就又求到人家那里去了,所以对于这点小请求,哪能不帮忙呢?当然这点小心思他不能对玉锦直说,他只是用那把壶酽酽地泡上一盏龙井,给玉锦面前的杯子里倒个七分满,“喝茶喝茶,消消火。”
“他昨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吓了一跳,一晚上都没睡好,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嘛。”玉锦揉着自己的黑眼圈,内心懊恼,过了三十的女人真是伤不起,生活一旦不如意,一张脸就全看出来了。
沈强呵呵笑着,小心地擦拭着茶台上的茶渍,“玉锦,不是哥有意把你地址给他的,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恨不得暴揍他一顿!可是,他实在是缠得不行,老哥抹不过去这面子。再说了,你和他见了,如果能好好聊一聊,说不定能把你的心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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