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的,基本上都是能带给她回忆的东西,比如他送她的一盒大地色系的口红,几条真丝方巾,款型各异的女包,还有一套咖啡杯,英式的,杯的内圈和外圈都点缀着粉色的玫瑰图案,这些是纪寒铮的趣味,他如果愿意,真的很知道如何讨好女人。
她整理着,一件一件往垃圾袋里装,忽然脑中叮铃一响,她拉开抽屉,找到一个锡制的首饰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枚闪烁着优美哑光的铂金戒指,他曾经亲手给她戴上,后来她因为不习惯,总觉得碍事,取下来收在了匣子里。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扔了于心不忍,留下它,就像是留了一颗子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还会打中自己。
到了晚间,她心思浮动,开始鬼使神差地翻手机APP。“海聊”,多么遥远而熟悉的名字,她早就不用了,登录密码都忘了,用了短信验证码的办法才登上去,然后,一条条信息叮当作响,隔着时间的长河,死去的记忆化为片片蝴蝶,朝她密不透风地扑过来。
那次,她看到他的手机相册里,他和英英、仔仔的合影“去而复返”,一怒之下搬出纪寒铮的家,之后是长时间的冷战,她以为他没有联系她,可“海聊”里面,一个叫“北塞西风”的男人,却对一个叫“千山暮雪”的女人说: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你要相信我。
他还发:我好累,我知道你也很累,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那次在西藏,她删掉了他的微信,也不接他的电话,他在“海聊”上给她发过来很多信息:
怎么生这么大气啊?
你在线吗?
对不起,你过生日,我居然忙忘了。
然后,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她点开听,是他用低沉嗓音给她唱的一首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那么傻,怎么会那么傻,她不知道是怪自己不该登录“海聊”,还是怪他在APP里这样荒腔走板地唱歌,总之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样涌出来,将真丝睡袍的领口处打得透湿。
最后一条信息,是一周前发的,北塞西风说:我们见一面可以吗,总该告个别。
她止住眼泪,跌跌撞撞地回到现实。那些动人的话,那些酸酸甜甜的情感,都是过去式了,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可以穿越回去,再次听到。
虽然现实惨淡,可过去的那些,并不能轻易地被洗掉,互联网还有记忆,清晰地告诉她,他们相爱过,真真实实地爱过。这一点,不该因为任何结果而被抹杀。
她给纪寒铮回复了一条信息:可以。
第二天的下午,她收到了纪寒铮用“海聊”发来的信息,问她想去哪里。她微一沉吟:威斯汀酒店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饭的地方。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他回复:好。
约的时间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她选的,这个时候威斯汀酒店的人不会太多,她想从容一些,如果周围环境嘈杂,人来人往,她和他匆匆见面,低着嗓子说话,那情形,似乎和当众偷情没有太大的分别。
到了那一天,玉锦早早就醒了,室内乌蒙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扑打在玻璃窗上,她拉开窗帘,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
虽然这样,他应该也是会去的吧?
她草草给自己弄了饭,两顿并做一顿吃。过了一点钟,开始换衣服,选了新买的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很清爽,好在这个晦暗的日子里看上去不那么晦暗,然后,慢慢地化妆,精心修饰的眉毛,眼线,睫毛刷得根根分明,还薄薄地打了一点腮红,让脸颊的气色更好一点,不太像个刚刚病愈的人,玫瑰色的唇膏,本来就是哑光,她又抿着嘴唇,用纸巾拭掉一点点外围的深红,做成自然而红润的渐变色。
镜子里的人整洁,精致,体面。
是的,体面,她追求半生的,就是想要这两个字。
预计雨天要堵车,她就早走了一会儿,没想到路上居然很顺,这样,她就比预先约定的时间早到了15分钟。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就是她先到的,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是在暗示,暗示她太过卑微太过认真太过主动?
她在一楼茶水吧落座,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最靠里的座位坐了。茶水吧是挑空的设计,巨大的钢架结构在上方聚拢,留出一个玻璃天顶,那雨丝就像天外来客一般,密密匝匝地落在玻璃顶上,溅出一朵朵小水花,再汇聚成流,蜿蜒着流下来。大堂复古留声机里飘出的音乐是钢琴曲《卡农》,欢快的旋律和沉闷的雨声混在一起。
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果然没什么人,只有座位端端正正地摆着,像是散场之后的影院。
她想起一句很悲伤的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她和纪先生相遇在热浪灼人的南国,这个愿望是满足不了了。但是他们淋过同一场雨,这么多年,不止一场,这个执念也可以消了。
手机响起提示音,玉锦打开“海聊”,是纪寒铮发来的信息:你到了吗?我马上就到。
从定位上看,他和自己的距离还有一公里,她忽然紧张起来,自己那样执着地想要来,过来做什么呢?告别?怎么告别?说点什么才能维持残余的一点点体面?她功课一直不错,可她没学过这一课。那些过去的事,她是一句都不愿再提了,纪先生前途光明,那就赠他祝福?似乎也大可不必,他以后是平步青云的阳关道,她走的却是逼仄悬空的独木桥,还不如把这些虚头半脑的话省下来,自求多福才是上上签。
没有合适的理由,唯一能说得通的,大概是自己还想见他一面。就像这许多年里身体对某种温度、气味的留恋一样,就像婴儿在经历断奶时的哭泣一样,就像一个人戒掉一种瘾之前的阵痛一样。
不远处,是酒店的大堂,悬挂的钟表显示着各个国家的时间,指针滴答滴答,永不停息地移动,不同肤色的人在那里辗转,入住或者离开。
人生海海,无数人在这个路口相遇,又在下一个路口分开,据说,这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的,最平常不过的事。
她原本是不打算爱的——在第一次失去之后,可是命运让她遇到了纪寒铮,她很好奇再去爱一个不同的人会是什么样。现在她明白了,和他之间的爱情,像是一个倒扣着的碗,没有掀开的时候,总想知道里面有什么,鼓足勇气掀开之后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唯一留下来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那里面曾有过烁金般的赤诚。
不过无所谓,到了这个时候,有还是没有,是非对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要再反复,不要再回头。悲伤的日子,应该画上句号了。
她又看了一次“海聊”,他的距离只剩下300多米。她快速做了决定,站起来,走到吧台前,把一个盒子交给娇小的女服务生,“待会儿有位先生过来,姓纪,你把这个交给他。”
女孩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怎么跟他说呢?”
玉锦怅惘地笑了,“什么都不用说,他懂的。”
她向大堂的后门走去,脚刚踏出楼宇,无边无际的雨丝就迎面拥过来,她才想起雨伞忘在了茶水吧,门口的服务生过来要给她递雨伞,她摆摆手,快步走了出去。
没有什么比一场雨的洗涤来得更畅快了吧。
她拿出手机,卸载了“海聊”,然后,关掉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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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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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省不是没有冬天,也有的,只不过冬天特别短,而且过不了多久,温带南下的冷空气就会失守,强大的暖湿气流像攻城掠地的勇士一般再度杀回来,暖热脚下这块漂浮的岛屿。
今年的春天,来得要更早一些,院里的栀子花也开得格外热烈。
玉锦懒洋洋地躺在遮阳伞下,躺椅是新买的,黎海生不会挑,买的有点硌人,小燃埋怨他好多次了。
他们去年在城东买了一栋二手房,两层,附带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楼上专门给玉锦预留了房间,不过她不常过来,只在周末偶尔过来——她嫌孩子太吵。她从来不知道,两三岁的孩子破坏力可以这么惊人。这不,刚吃过早饭没消停一会儿,那小东西就把草地上的水龙头弄坏了,水柱朝四周喷溅开来,淋了他自己一身,他拍着肉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快乐极了。小燃正在收拾草坪,赶紧丢下工具,过去把这个湿漉漉的小家伙捞起来,朝着屋子里喊话:“听不见吗?也不管管你儿子?”
黎海生从窗口探出脑袋,指指怀里抱着的另一个,委屈巴巴地说:“这不是已经抱着一个了吗,我又不是三头六臂。”
小燃横了他一眼,扯起椅背上搭着的毛巾,包在孩子身上,没头没脑地朝玉锦怀里一丢,“就看十分钟。”她简洁地说,然后在工具箱里翻出钳子起子之类的东西,去收拾那坏掉的水管。
管家婆。玉锦心里嘟哝了一句,有些不情愿地擦拭起来。毛巾拂过孩子幼嫩的脸,她暗自感叹,小燃这幅小骨架里到底蕴藏着多少蛮力呢,一生就能生出一对双胞胎男孩来,除了脸型和耳朵有点像爸爸,其它的,眉眼,鼻子,嘴唇,几乎都是妈妈的复印版,难道黎海生就是一个送快递的?送了一颗精子然后基因就礼貌地消失了?
她啧啧称奇。黎小淘的小手却不安分地摸上来,准确地揪住了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嘴巴蠕动,稚气地叫出了两个字:“奶奶。”
玉锦一愣,小燃走过来斥道:“胡说什么呢,这是你姨。”她对玉锦说:“小淘最近正在学着跟人打招呼,院子里白头发的老年人多,他看见人家就追着叫爷爷奶奶,每次都能听到夸奖,这孩子就叫上瘾了。你下午别急着走,我把你那几根白头发染染,年纪还差得远呢,就打算破罐破摔不成?”
玉锦把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笑道:“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干嘛要染。”她亲了亲孩子圆鼓鼓的脸,说道:“淘淘最乖了,别叫奶奶,叫姥姥。”
小燃扯了扯嘴角,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是姨,干嘛叫姥姥,还没见过赶着把自己叫老的人呢。”
玉锦笑了,是啊,时光现在对她来说是最没有威胁力的东西了,她不怕老,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果能一夜白头,瞬间走到暮年,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她没什么遗憾了,她牵挂的那些人,都安顿得不错。
赵欣桐五年前就走了,走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她喜欢这片土地的湛蓝与阔大,所以特地嘱咐从英国赶回来的女儿,骨灰要留在这里。海平市周边公墓林立,她选了一个最通透无遮挡的位置,从此真的过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生活。
老沈回了北方,日子静了,治疗很有成效,除了说话还有点不太利索,肢体行动方面康复了七七八八。上个月还给玉锦发来照片,老婆在旁边包饺子,他拄着拐杖照看外孙女,折腾了大半辈子的人,不能动了,倒是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唯一的痛苦是不能喝酒,老婆、女儿、外孙女三重管束,好比家里装了天网,虽然有填满了半个地下室的好酒,也没有半滴能进到自己的喉咙里去,此为人生之大折磨也。
小燃的幸福,已经不需多言。
至于玉锦自己,怎么说呢,际遇很梦幻。那部命运多舛的影片,进院线的机会是没有了,但是经过AI技术换脸之后,登上了某个影视网站,以网络大电影的身份爆火,影片的大手笔大制作固然起了关键作用,男主角的临阵塌房、几起几落恐怕也功不可没,总之,盛世景明现在靠这部电影还活着,网络观看的分成源源不断地往公司的账户上流,作为最大的股东,玉锦,实现了半辈子都没有敢想过的好事,赚到了“睡后收入”。
小燃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不时会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一看玉锦,也可能是在看小淘,玉锦歪在躺椅上,忽然有点想笑。
她和小燃像是互换了人生,彼此都过上了对方想要的生活。她是这样的逍遥,如闲云野鹤般漫游于天地之间。而小燃那只桀骜的狐狸,现在像是被几根柔韧而结实的丝线牵着,每一根,都连着她的心。
到底哪种更好一点呢?
黎海生果然还是能干,修惯汽车发动机的手仿佛什么都可以做,早上捣鼓了一阵,接了根什么线,不一会儿就把网络电视接到了院子里,电视机在户外案几上咿咿呀呀地响起来,动画片很快播完了,进了新闻,本省利税大户,北新能源H省分公司在西海岸的产业园区又追加了120亿元的投资,布局打造新能源主导产业,未来发展势头不可限量。
小燃听得头皮有些发麻,今天的电视机声音怎么这么响。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屏幕上,熟悉的身影正在被前呼后拥着,巡视新建的园区,他步履轻盈,脸上挂着恭谨而持重的微笑,身材也还是瘦削的,保持得相当好。可是脸却有些松弛了,五官的线条开始往下走,法令纹颇为明显,特别是走路时的姿势还有点奇怪,腰身略微地往前探,像是一颗虚怀若谷的芦苇,大概是因为经常点头的缘故?
这样一个人,哪有过去半分潇洒不羁的影子。即便他周身处处透出事业成功的满足,可疲倦感终究掩盖不住。毕竟,这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越是光彩夺目的,就越是要用重要的东西去换。
小燃勾了勾嘴角,悄悄瞟一眼玉锦,后者正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捧着一个新开椰子用吸管吸椰汁,视线没有往这边倾斜半分。
新闻还在持续,记者的问话谄媚而无趣,纪寒铮已经开始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下一个五年计划,小燃过来拿了遥控器,一把拧灭了电视,嘴里嘀咕道:“谁变蝎子谁蛰人,真是不吹牛会死。”
玉锦伸手一捞,把躺椅旁放着的椰子举起来一个,“今天的挺甜的,以后别骂海生了,人家怎么不会买东西。”
“不想喝,晦气,烦。”
“喝点吧,败败火。”
小燃接过椰子,一边用吸管慢慢地吸,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玉锦,那女子还是躺着,面色如常,平静得好似神龛里供着的佛,小燃这才放下心,重新进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玉锦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姿势,悠悠地舒了口气。
5年了,海平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当真是缘分已经散尽,如果不是偶尔看到媒体对他的采访,这个人就彻底地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苍苍总是巧安排。
她已经看淡了,什么都看淡了,有时候回想起过去,那些内心奔腾不息的日日夜夜,会觉得好笑,有趣,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但也没什么值得难过或者怨恨的。爱过,见识过,挣扎过,努力过,体验过生命层层开放的神秘与欣喜,也很尽力地走到了最后一分钟,至于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很好,我也不错。
厨房的窗口,小燃探出脑袋,指挥海生把小淘小果兄弟抱过去,这个点儿了,早饭还没吃呢。她轻快地把餐盘端出来,放在树荫下的小桌上,招呼玉锦和他们一起吃。
玉米碴熬的粥,葱油卷馒头,白水煮鸡蛋,还有两盘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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