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爱不急不缓地向师暄妍介绍梅园景致,这里得造化之功,湖光染翠,山峦设色,树石幽奇,无不尽妙。
“此处是圣人最为喜爱之处,只可惜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不得常来,这片梅园本作怀人之用,现在逐渐放开了,祖母时常带我来这儿喝茶。这里,夏日纳凉、泛舟、采莲,冬日赏雪、烹茶、看梅。师家姊姊,等你有闲,我们夏天再来,莲塘里的莲花也是一品。”
若鱼跟在身后,耷拉着唇角,暗暗地忖:这荒唐不要脸的二娘子,还有今年的夏日么。
师暄妍偶尔也会问:“这里,像是有块箭靶。”
洛神爱便抚掌含笑道:“是呀,这里是表叔练功的地方。表叔以前常来此练剑,他舞的剑全长安城最好看。”
她说的那位表叔,应当就是她父亲的表弟,当今的太子殿下宁恪了。
梅园外景致开阔,是一片绿意茸茸的空地,阁楼抱厦相叠互倚,当中竖有箭靶和兵器古架。
想到那位动辄“受寒”,一年倒有半年是“抱恙在身”的身娇肉贵的太子殿下,师暄妍斗胆猜测着,多半,太子只是摆着玩罢了。
不知怎的,她此刻头脑中恍然间想起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冒着风雪趁夜而来,长身鹤立的清姿映着窗棂,如裱在画框里,冰冷的长眸裹挟着雪色,一寸寸压下来,压得人面红心跳。
那人倒是看上去,像是个常年习武的,一掌便拍断了一根木棂,“咣当”一声,比雷鸣还响,她还得费尽心神同蝉鬓解释,那是那晚的大风刮断的,非人力所能及。
看蝉鬓那将信将疑的模样,师暄妍现下想想,兀自心绪不宁。
游园一番,回到得月亭,齐宣大长公主已经来了。
大长公主已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脸上看不出岁月雕琢的痕迹,她向中央坐着,着鹅绒宝青色绣领攒珠华服,身姿端凝,便是云髻上高耸的金累丝攒珠冠也压不住通身贵气,自有威仪。
只是不知为何,恍惚打眼一瞧,只觉那双眉目清贵雍容,昳丽万方,似有几分熟悉。
像是在何处见过。
昌邑县主像小鸟依人般亲昵地蹭上去,与祖母热络地说着话,言辞间听得出,她对师暄妍很满意。
齐宣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长姊,自幼扶持着弟弟长大,故有“大长公主”的尊荣称号,长公主嫁与河东洛氏,诞育二子,一子早夭,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孙女,深受宠爱。
女孩儿娇憨明媚,粉雕玉琢,似春日里枝头开得正亭亭的灼艳桃花,天真无邪、率性可爱,毫无矫揉作态。
同是富养的女孩子,比起江晚芙,昌邑县主又有不同。
齐宣大长公主让师暄妍上前去,师暄妍依言上去,这时,她似才留意到,在大长公主身边,还有一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隽,不知为何,不时地左顾右盼,如坐针毡似的。
齐宣大长公主笑道:“好孩子,这是襄王,你快来见礼。”
襄王的眉眼与姑母大长公主生得不同,格外秀气小巧一些,并无浓丽之感,仿若陌上谁家少年郎,没有太多王侯贵胄身上高不可攀的疏离。
“师暄妍,见过襄王。”
她柔声唤了一声,便恭谨地叉手而立。
“入座吧,般般,既见过面,便无需再拘礼。”
师暄妍应声落座,翩翩然,目不斜视。
宁怿知道今早大长公主姑母邀自己前来赏梅,定是有心促成姻缘,他虽然无意成婚,但也忍不住好奇姑母为他相中了何人,想着看一眼也无妨。
谁知一大早的,他皇兄突然派人来,送了他一盒东宫的豆糕。
皇兄难得对他这么好,他感动得快要流泪,当下便囫囵吃光了。
先时还好,这会儿突然闹了肚子起来,他方想起来那豆糕是凉物,不能贪多,他天生阳热体质,阴阳相冲,肠胃里的矛盾不可调和,便大闹东海起来。
这一时忍得辛苦,简直要冒冷汗。
洛神爱隐隐自小表叔额头上看到了一丝水光,小指头往上,轻轻一点,触在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指滑腻的汗珠,登时惊讶:“小表叔,你怎么啦?”
宁怿实在是撑不住了,急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直将玉容整片白皙的肤色都撑得泛紫了:“姑母!我——我有事得更衣。”
才来片刻,水也没吃上一盏,他便急匆匆要走,齐宣大长公主心里不大快活,但还是道:“去吧。”
怕姑母生气,宁怿忙道:“侄儿稍后就回。”
趁乱而逃,简直是手脚并用,健步如飞,梅林花枝被衣袍卷得剧烈地颤晃,落英如雨,与积雪和在一处簌簌而下。
自己做东撮合二人,没想到宁怿如此着相,般般明眸皓齿,配他难道还配不上?
她虽也有些不快,但毕竟是自己侄儿,叹了一声,道:“般般,你莫与他计较。这襄王,年才十六,寻常男子到这个年纪,都还尚未成熟。”
说起来,她那大侄儿倒是成熟了,只可惜是个不开窍的,历朝历代,除了老宁家,谁家的彤史里年满弱冠的储君殿下,还是清清白白的一张白纸?
他自己愣是没找着一个可心意的通房侍婢,她上前做冰人,太子便敢顶撞长辈。着实教人头痛。
更坏的,她那皇帝弟弟自己不操心,倒知晓她好做媒,非把宁恪的婚姻大事托了自己操办,齐宣大长公主这是迂回侧击,想着先成全了宁怿的婚事。
那做哥哥的看见弟弟成了婚,自然就知晓要着急了。
若再过得几年,风华不在,年老色衰,就算是曾经誉满京都的倜傥美郎君,也成了没人要的馊窝窝。
师暄妍微微敛眸,回道:“般般岂敢。”
这氅衣之间的气息愈发浓酽,兴许是走了一路,脖颈微微发热,激发了锦裘毛领之间裹藏的什么香料。
香料浓郁的气息缠裹而来,久而闻之,会令人有几分目眩。
抬眸,这筵席之上,洛神爱专注吃着冰晶玉露糕,江晚芙则行为过于拘谨,一动未动。
师暄妍莞尔,忽起身道:“长公主,般般适才游园,衣裳沾了雪,也想先行更衣。”
齐宣大长公主道:“我看般般便知你身子羸弱,是侯府不给你吃的么?到底是太瘦了些,受不得一点寒气,去吧。”
师暄妍起身告辞离去,若鱼看了江晚芙一眼,即刻又自告奋勇:“娘子,请随我来。”
江晚芙盈盈道:“好生照顾阿姊,别迷了路了。”
若鱼曼声道:“是。”
师暄妍与若鱼前后离了得月亭。
半途中,出了梅园,师暄妍将身上的氅衣解落,交到若鱼手中。
若鱼捧着沉甸甸的织金狐毛披氅,惊异得明眸滚圆:“二娘子?”
师暄妍柔声道:“氅衣太重,压在身上不松快,你替我拿一会儿。”
二娘子笑靥清澈,看模样柔弱不堪,鼻头冻得发红,乌润的长发贴着雪颈,说话的嗓音也怯怯的,若鱼便不曾有疑心,替她接了这身披氅。
日影下澈,湖面粼光幻灭,师暄妍步入了湖畔嶙峋堆叠的假山石林之中。
里头步道蜿蜒,高低错落,若脚下不留意便有可能踩空,若鱼没唤住师暄妍,只好跟着她钻进了石林,没曾想自己摇摇晃晃抱着那身厚重的氅衣,一路光顾着留意脚下,一抬眸,人竟不见了。
“人呢?”
若鱼咬牙跺脚,环视周遭一堵堵石墙,两眼空茫,又气又急。
*
人被抵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上。
少女的胸脯急促起伏,呼吸不匀,红唇翕动,轻轻地往外吐着气。
挂着微微香汗的面颊,肌肤清莹剔透,浮着淡淡柔晕,宛如积雪下隐隐露出端倪的红梅,她靠在他的颈窝处,呼吸的热气,在狭窄的方寸之间,一点点往他襟口里钻。
男人靠过来,手掌抵在她脸颊两侧的石壁之上,俯身凝她躲闪的眉目。
师暄妍困惑他怎会突然出现在众芳园。
还没问,先听到他的沉嗓,靠向她耳朵:“襄王殿下,可还令你满意?”
第16章
日高朗照掷落的稀疏春影,一寸寸拂过宁烟屿朗润的眉梢。
即便是偏过脸,也能感到那道打量的目光灼灼地笼罩在自己身上。
方寸之间,热意渐渐攀升,升上脸颊。
树枝摩擦过岩石,急促拍打石壁的声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这是皇家园林,你怎会在这里。”
宁烟屿的视线压下来,眸色黑沉:“吾隶属北衙六军羽林卫,肩承护卫圣人之责,在众芳园出入又有何难。”
倒是她,来这里,分明是与襄王相亲而来。
思及此处,宁烟屿瞳眸晦暗,自他眼中,师暄妍瞥见一丝戾色。
她吓得瑟瑟发抖,偏巧这时候,石壁之后传来长靴踏地的橐橐声,那声音不轻不重,伴随若鱼寻过来的呼唤声,却似惊雷落在耳膜。
比起君子小筑,此处更让人心惊肉跳。
眼下齐宣大长公主用意不言自明,若是被长公主发现,她正在此处,同一个侍卫有这般“偷情”之举,凭她再如何中意自己,也必然会推翻前情,勃然大怒。
因为这种恐惧,让一种无声的禁忌刺激之感,沿着战栗的椎骨向上攀爬。
狭仄的间隙里,满是彼此纠缠的呼吸声,那声音比平时放大了无数倍。
师暄妍的身子细细密密地发着抖,那脚步声愈寻愈近,她喉咙底下却抑制不住那股痒意,想要咳嗽,蓦地,一只宛如冷玉般白皙、缠绕着淡淡兰泽芳息的手掌,抵住了她的红唇。
唇掌相贴。
细弱的咳嗽嗓音,被淹没在狭窄的一寸缝隙之中,震得男人手掌传来些微酥麻。
他瞳仁微微一滚,凝住少女憋得嫣红的脸色,神色掠过一丝不自然。
掌心的热度宛若受炮烙之刑。
若鱼并未寻到这里,她只道师暄妍定是有心戏耍自己,向把她留在石林里迷了路,误了时辰,被江晚芙责罚,梗着一口气,她抱上那身披氅出去了。
脚步声远走,宁烟屿撤掌。
掌心轻翻,一抹淡淡的唇痕烙印在了上面。
浓晦不明的眸色里,溢出了轻嘲。
“还未说,与襄王见面,其人如何?”
师暄妍低着头,轻声道:“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固执不回,岔开话题是么。
宁烟屿握住了少女可怜的腕子,捉住她小手,轻笑:“你莫忘了,你现在肚里揣了我的‘种’,你和别人照面,谈婚论嫁,是否该问过我?”
师暄妍的心狠狠地一跳,胡乱瞟他一眼,心虚地弱声道:“我没打算与襄王殿下怎样,也不知道襄王殿下今日会来。”
这是实话,无论他是否相信。
宁烟屿低声笑开:“好啊,那我现在去向大长公主陈情,说我钟意你,请求她给我们保媒,你看如何?”
师暄妍唰地抬眸:“不行。”
“师般般,你现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
小爪子亮出来,龇牙咧嘴,自以为凶相毕露。
但在他看来,她像是要给他挠痒。
他的手掌自袖下探出,轻轻地,抚触到师暄妍锦衣,那平坦的没有一丝隆起的小腹。
靠过来,用只有她二人听得见的嗓音,徐徐引诱道:“这里到底是装了一个孩子,还是装了一肚子坏水?”
师暄妍的肌肤轻轻战栗,酥痒直窜天灵,哆嗦着后退,却发觉身子已靠在石壁上,无路可退。
只得任由他轻薄。
洛阳那个鹅毛飞雪的夜里,他们的行为已经越界,似乎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男女之防,早已坦诚相见过,对彼此身上的每一寸体肤,都是那般熟悉。
“你……”
“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
宁烟屿搂住她腰身,将她带到身前来,少女柔软的身子贴着,如鲜奶般的明净脸蛋,被石壁上横斜的春枝匿着影儿,脸上的每一寸情绪都被洞悉无余,她只好无措地垂眸抗拒着。
宁烟屿并未留她抗拒的余地,接着道。
“师般般,当初是你主动招惹的我,但既然我色令智昏,上了你的当,我也自认了。但,我并非如你一般薄情寡义,利用完便可以弃之而去。”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她“薄情寡义”,可师暄妍偏偏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的确是她,见利忘色,用完就扔。
他扶住她肩,凝视的眉目垂下来,墨一般深。
神色之间的执着,令她不容忽视。
“需要用我之时,你便来找我,为你看诊的那个顾府医,他知晓如何找到我。”
师暄妍嗫嚅:“我没什么需要用到郎君的。”
“是么,”他轻嘲,“火放大了,便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了。若到最后,你的阿耶要拿落胎药害你,你需要有人承认这个孩子,这个人,只能是我。明白么?”
他大抵是以为,她现在赴会众芳园,是为了与襄王殿下相看,将襄王扯进来,届时好保全自身?
师暄妍想了下,缓缓摇头:“郎君。我和你萍水相逢,我的事,没打算让你插手,你是长安如今风头无两的贵介郎君,前途不可限量,你把那件事忘了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对你名声有碍。”
“休想。”
忘?
这狡猾多端的女郎。
他平生耐性很好,若真对兔子感兴趣,有的是功夫守株。
等那兔子,自投罗网。
师暄妍自石壁之后,将被他弄乱的褶皱衣衫,用指尖一点点熨平。
他先一步出了假山石林,这时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芳园占地广阔,道路百折千回,师暄妍不大认识路,怕迷了路,只好先在原地等待。
此时已不知什么时辰了,大长公主派了人过来寻她,师暄妍识得此人是上次来离宫送回礼的仆妇张氏,乃大长公主亲信,惭愧地带着笑意迎上去:“对不住嬷嬷,我不小心,迷了路了……”
张氏望向师暄妍身后围着湖畔一圈的严密的石林,虽疑心师暄妍说谎,但毫无凭证,也不好拆穿,只是轻点头,见她身上还是原来的衣衫,便道:“娘子请随我来。速速更衣,返回得月亭。”
师暄妍颔首称是,亦步亦趋地缀在张氏后边。
张氏指引师暄妍去兰章园更衣,沿途解释:“这众芳园,大长公主每月都会来,偶尔还会小住,兰章园也会接纳一些贵客,里头有更衣用物,娘子尽快进去,奴婢就在外等候。”
兰章园乃兰园,建筑形似江南风格,矮墙青篱,曲径通幽,古意盎然。
园内外遍植兰草,一步一景,入月洞门,赴长廊,便至更衣间。回廊内侧雕花的木质窗棂上嵌着玻璃,被西沉的日光斜照,若有碎金跃动,杲杲生辉。
12/80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