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一扯,那少女抓得更紧。
几番纠缠之间, 窗外愈来愈亮。
她霸着那件衣衫不肯撒手,几番“激烈”的争夺之间,寝裙的前襟松落开,露出了里头雪青色藕花并蒂纹心字罗衣,衣带松垮,雪酥微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太子殿下凝定半晌,喉结滚了一下。
他抽离了手臂,将那身长及脚踝的外裳任由她抱走了,他则单着一袭春衫,自春日清凉的初晨,越窗而去。
整理完毕,天色显出了冷白,昭示着黎明已至。
在侍女蝉鬓来时,宁烟屿已经自君子小筑消失了踪迹,无声无息。
*
散了朝会归来的圣人,回到元后曾居的汤泉宫中,正吃茶醒神。
内监王石为圣人准备痰盂,双手恭敬地呈奉着,侍立在侧。
圣人漱了口,吐入痰盂之中,接过茶盏来,低头吃了一口。
“神爱与封墨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朕看那封墨,也算是仪表堂堂,风流蕴藉,骑射的本领不输给他父亲。配神爱,也算是配得。”
王石体恤圣人的心意,哈腰笑眯眯地回道:“还是太子殿下重用封少将军,少将军巡视河道回来,少不得要受到殿下提拔,这位少将军的以后,自是不可限量的,圣人也好对齐宣大长公主有所交代了。”
这老阉人,看他的心意就这么准。
圣人睨他一眼。
说起来,陛下忽地掩面长叹:“只可惜,朕之长子,对男女之事却还未开窍,他若一直不娶妻,没有后嗣,朕要如何安心将万顷江山交到他手中。”
每每想到太子的婚事,圣人无不饮恨,郁郁寡欢。
王石那双写满了精明算计的老眼一闪,先前是有些不敢拆了太子殿下的台,但圣人忧心惙惙寝不能安枕,作为多年忠心老仆,王石自是要紧着圣人龙体:“奴婢观殿下,却是、动了春心。”
圣人扣在茶盏之上的盅盖,碰在碗沿上,清音铿锵。
圣人自茶水热气氤氲之间抬头,龙目炯炯,写满了对此事的热忱好奇:“真的?”
王石沟壑纵横的脸上揣着微笑,叉手俯身:“奴婢哪里敢欺瞒圣人。”
这倒也是。
且这个老仆素来察人入微,揣摩了四十年圣意了,能够于这宫中地位不倒,的确有几分过人的本领,要拿捏太子那个半大毛头小子,岂非手拿把掐?
“何以见得?”
圣人微掀眉梢,自煌煌宫灯下一眼望过来,那眉目森严,威仪含而不露,与太子殿下是真个亲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石含笑道:“上次离宫行猎,殿下来圣人的长襄殿中时,老奴曾闻见殿下身上的女子体香。香气浓酽,显然是有肌肤之亲,时辰不短,方才能蹭上去,殿下衣容不整,老奴观察,他是出去,与那女郎骑了趟马。”
“何时,朕居然不知,”圣人万分震惊,但看着王石这张老狐狸脸,摇了摇食指指着他叹道,“你这老东西,有事藏着掖着不对朕讲。”
王石急忙来请罪,笑吟吟的,心知肚明圣人不会生气。
圣人叹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朕不管他心仪的女子是出自谁家,只要他喜欢,朕都把那女孩儿召来,给他的东宫添点人气。”
说罢,圣人望着这满墙熟悉的陈设,喃喃自语:“也算对得起皇后临终的嘱托了。”
元后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太子,她拉着圣人的手,在病榻上,苍白着脸色叮嘱圣人将来要好好待他,将儿子抚养成人,为他寻一门可亲的婚事,找一个他钟意的女郎,不论门第高低,只求吾儿欢喜。
圣人一直谨记于心,只可惜,那老大天生的木石之心,连一点缝隙都撬不开。
老父亲绞尽脑汁,派了不少宫人去他东宫,夭桃秾李不一而足,但宁恪愣是如没长眼,对那些妙龄女子就如看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没有半分波澜。
圣人实在是好奇啊,他拉着王石过来,压低了喉音打听:“那女郎是谁,你弄清楚没有?”
王石挂着惭愧之色道:“老奴哪里敢打听殿下的私事,教殿下知晓了,老奴可就再也伺候不成圣人您了——”
圣人“嘁”一声,自鼻中溢出一道嗤笑:“兴许是有人引诱他,又让他不解风情地打发走了。”
眼看圣人不信,又要为此而苦恼,王石急忙卖了太子,佝偻腰凑近道:“老奴还知道,离宫回来之后,一日夜里,殿下深夜乘马出宫,不知往何处去了,整夜不曾归来。”
“哦?”
这倒引起了圣人的关注。
只是待要再询问,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忙撤了回去,理理衣冠,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让他进来。”
便仿佛方才从未与王石聊过任何关于宁恪的话。
未几,宁烟屿自殿外踏足入内。
月色昏昏,宫室内烛火辉煌,两股光线交织着落在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一人身上,矜贵而英美。
圣人听了王石的话后,便再也无法直视自己这个“假正经”的儿子了,看他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圣人便总想从他衣着行动之间窥出他春心萌动的如山铁证。
皂色绸衣衬得少年身姿挺拔,如巍巍玉山,傲而不群。
“阿耶。”
圣人让他近前:“朕正有事找你。”
宁烟屿走近之后,圣人把手一招,道:“那个封墨,巡视泾河去了,几时能归?”
在君子小筑,那个狡猾的女郎,便口口声声都是“封墨”,来到汤泉宫中,他阿耶第一个向他提起的名字,又是“封墨”。
太子殿下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扯了眉梢,不动。
圣人惊奇,这又是怎了,太子今日,显而易见浮躁。
“朕并无他意,是为你大姑挑一个可心的孙婿,神爱也到了年纪许婚了,你大姑将京中儿郎挑了三圈也没寻到一个称意之人,朕看封墨是可造之材。你素日里与他打交道最多,朕问你,这婚事,你看如何?”
上次是襄王,这次是封墨。
阿耶的心思不要太过明显,分明是旁敲侧击,讥讽他无心娶妻。
“任凭阿耶心意。”
这就是连他也认可了。
圣人放了几分心,颔首:“连你也觉得封墨不错,那朕这道旨意,便可以下了。”
但封墨和洛神爱的婚事,毕竟不如自家儿子紧要,圣人一转口,就道:“朕近来听说一桩趣事,还着实有些难以置信,要请太子给朕解答一二。”
宁烟屿薄唇微掀:“阿耶又有何事。”
圣人偷看了王石一眼,将上翻的眼皮收回来,咳嗽两声清音,道:“朕怎的听东宫的宫人说,太子近来时常不在宫中,入夜之后,不知到何处去了,可有此事?”
太子不动声色,袖口下,长指按住了虎口。
东宫出了叛徒,竟是圣人眼线。
“……有。”
“哦?”圣人万分惊奇,好不容易能拿捏一下这个从来都稳占上风的长子,这机会千载难逢,万不容错过,“不能吧。我们一向持重守礼从不逾矩的太子殿下,几时竟也学会了夜不归寝?”
老父阴阳怪气,宁烟屿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阿耶,儿臣寻你,是有事相商。”
圣人老怀激动,这小子,闷不吭声憋个大的,这是要把儿媳妇领到自己跟前来了?好,好得很。
圣人两眼明亮搓掌以待,宁烟屿又示意,屏退左右。
圣人更加心潮澎湃,这小子还学会害羞了,也罢,那就顺从他。
等王石退下,圣人极力压抑着不受控制要往上翘的嘴角,端坐吃茶,老神在在问道:“太子你说。”
宁烟屿垂目:“汉王近期归于长安,于长安城中广泛结交朋党,暗通书信,孩儿截获了两道传书,请阿耶过目。汉王是阿耶胞弟,孩儿的皇叔,儿臣于汉王一事只能慎之又慎,交由阿耶定夺。”
本以为是谈婚论嫁,谁知突然杀出个汉王,圣人的脸上藏不住失望,说起汉王,还带了几分晦气。
他接过信件,将信启封,抽出里头夹藏的信纸并展开。
这信上的内容并无差错,只是宴饮取乐、互通礼物一类的小事。
但这信,却好巧不巧,是送给一向表现得忠厚老实的开国侯师远道的。
圣人拍在案头,额上龙筋直抽:“这老匹夫,竟敢背着朕,与汉王眉来眼去,平素里装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背地里却首鼠两端!”
当年驱逐长安婴孩一案了结之后,圣人对连累得开国侯多年父女离散心怀内疚,私底下考察师远道为人以后,预备加其为金印紫绶的光禄大夫,一番打算刚刚成形,均被太子这一纸文书摧毁。
“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是良心还是祸心,朕现在看不明。”
圣人抬眸,往下灯烛笼罩之下眉眼冷冽的长子,用心告诫。
“太子,日后你务必要耳聪目明,无论择臣而侍,还是择妻而娶,帝王相人,不能犯错。”
宁烟屿看着圣人,将那封密信架在蜡烛上,火苗舔舐起来,光晕烈烈,顷刻便烧毁了书信的纸张。
信纸燃烧的脆声中,宁烟屿嗓音微沉:“阿耶。母后的忌辰快到了,孩儿想去祭奠母后。”
“应该的,”圣人将燃烧殆尽的信纸投入火钵子里,叹道,“你阿娘要是知道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妻,恐怕黄泉地底也难以安宁。到时候朕下去了,也着实无颜见她。老大啊,你也要体恤为父的一番苦心。”
“……”
第24章
若鱼背主求荣, 勾引洛神瑛,已过去了数日之久。
江晚芙偷鸡不成蚀把米, 贴了一个贴身侍婢进去,如今虽有江夫人身旁的芜菁来服侍,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暮色落在屋脊上,映出半边如钩残月。
江晚芙与江夫人正在房中说着话,江夫人将新裁的衣裳拿出来,给江晚芙试穿。
内衬是用寸丝寸金的缂丝工艺制成,鹅黄的底,绣千枝攒花绛珠海棠, 穿在少女身上,与那一身娇嫩的肌肤相得益彰,更添娇艳。
于是江夫人在旁感慨了一句:“芙儿生得底子好,亏得你阿娘了。”
说起阿娘, 江晚芙眼中雾色蒙蒙,像是起了雨云。
江夫人忙握住她手,柔声道:“芙儿想你亲生娘亲了?长安与洛阳不远, 他们也许久不曾来长安了, 正好芙儿生辰快要到了, 不妨, 将他们请来?”
江晚芙迷迷茫茫地望着江夫人,欲言又止,忍了半晌, 嗫嚅道:“真的可以么?”
“傻孩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夫人怜爱地抚摩江晚芙的颅顶鸦发,温和地道, “你虽入了我侯门,但也是江家的骨血,你惦念父母,是人之常情,这说明我们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我们欢喜都还来不及,哪里像……”
说到此处,江夫人忽而顿住不言了,寝房内陷入了沉默。
江晚芙早已探知江夫人心事:“阿娘,芙儿日后,定会好好孝敬双亲,我,我一辈子留在侯府,不出嫁,只要您肯让我陪着……”
江夫人闻言感动,笑出了泪花,拍打她的手背:“你这傻孩儿,女大不中留,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阿耶还在替你考量。正巧,等你父母从洛阳赶来了,也要问过他们二老的意见才是,我们对不住你爹娘,当然要把你从开国侯府,风光地嫁出去。”
江晚芙嘴上婉婉应承,羞红了玉颜。
清风吹拂,珠帘暮卷,拨开少女额前的鬓发,露出柳色眉弯之下隐隐担忧的清眸。
春华台上,少年长姿鹤立,峨冠博带襟袖当风,似水月镜花,衬得满园明净的春色都入了俗尘,只一眼,便撩动了她心上弦音,自此夜夜入梦。
可江晚芙也心知,凭她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嫁与太子殿下为妻?
即便侯府认了自己,可比起生来就带有师家血脉的师暄妍,她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
这一生都不敢再觊觎那足不蹈泥、衣不染尘的太子殿下,她亦不想委屈求全,侍奉了旁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侯府。
隔了绿纱窗,传回一道叩门声,门外之人低头溢出轻咳,是家主的声音。
江夫人送江晚芙出门:“芙儿,你阿耶回了,你先去吧。”
江晚芙心事重重,垂眉,向入门而来的师远道行礼,不带一丝风声地离开了寝屋。
这回回来,师远道又是眉结不展,江夫人迎上前,替师远道将外披取下,送他至书案前烤火。
炉上还煨着栗子,正烤得焦香,焕发出一蓬蓬引人垂涎的浓郁热气。
师远道皱眉道:“夫人,我先前不曾对你讲过,是为了予你一个惊喜,前日里还有风声,说陛下恩泽当年弃婴,似乎有意,要敕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轮到了我的头上。但这两日,圣上却好像没了那个意思,圣旨迟迟不下,我恐生变。”
江夫人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夫君勿恼。该是你的,迟早也是你的,飞不走,若本来就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夫君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样说,”师远道愁眉不展,“但我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受了奸佞挑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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