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睡梦中,亦或是醒来,脑中那道纤柔楚楚、丽如芙蕖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这或许,便是他人常说的,入骨相思。
就连宁恪自己也不知,他对师暄妍的惦记和在意,怎会犹如原野上不知何人放的一把火,初看时星星点点,不加留意,再看时已是火浪滔天,呈了燎原之态。
“般般,你莫用这种语气说话。”
宁烟屿倾身而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视线低下来,便压她在窗上。
伴随说话的语声,一抹湿雾缭绕的兰息,便自唇下探出。
他的心跳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激烈,犹如两军鏖战时的军鼓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师暄妍竟然从太子殿下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一点儿……委屈?
师暄妍吃软不吃硬,一下便抿住了嘴唇,那些酝酿了一肚子的刻薄话,再也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畅快地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则是抱着目的而来的,情势一片大好,此刻不追穷寇,更待何时?
于是太子殿下抱着上阵杀敌的破釜沉舟之心,再度垂下眼睑,将心中所想的话,直言道出:“般般,你可愿,随我离开?”
师暄妍这一时光在想着,侯府打胎的人何时能到,实在不愿与这个男人有所纠缠,便不曾留神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思路被搅和得七零八落,一时间跟不上来,只茫然地抬高了视线。
他道:“跟我离开君子小筑。般般,以后再无人可欺你、伤你、对你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含着絮语般的温柔。
师暄妍怔愣之间,望见宁烟屿垂落的眼波,仿佛浩瀚的星河、岿巍的青山,都被吸纳其中,深邃而广博,一泓秋水,似要从他的瞳仁中肆溢涌出。
师暄妍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认真、执着,有股初生牛犊般的横气。
夜晚的凉风抚着檐下的风铃、栏下的花朵,抚过两人勾缠的衣袍,和交织的发梢,带来春日清润鲜美的气息。
周遭不闻其他,只有噗通、噗通心跳的声音。
师暄妍很确信,那不是她的。
于是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宁烟屿的眼睛,才发现男人的鸦黑色的浓睫轻颤了两下,他虽极力隐忍,但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点蛛丝马迹,被敏锐的她捕捉到。
原来,他也会紧张么。
师暄妍此刻,如同悄无声息地伸出了两只伶仃轻细的触角,在试探着周遭一切,哪怕只是细小的微风涌动。
于是少女的眼睫也开始不安地颤动起来,犹如翩然而振的蝶翼,一翕一放,轻盈曼妙。
“你是、何意?”
他适才说,让她,跟着他走。
是何意?
那两根被她释放出去捕捉信息的触角,看来还是不够灵敏。
宁烟屿更近地欺了半步,直将少女抵在窗台上,他抬起手,护住她的脑后,防止她因过度后退而撞上身后的木窗,磕痛了脑袋。
可师暄妍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因为他不断的靠近而往后仰着,几乎要将本就可怜的腰肢折断了,仿佛下一瞬,耳中便能落入如折杨柳般清脆的“咔嚓”声,但那听着一定不美妙,因为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只会让人听着觉得疼。
“师般般,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男人挑起了眉梢,漆黑如墨的长眉,扫至鬓角处,轻往上抬,他不知道自己这般,会将身上那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释放得更明显,让人望而生畏。
师暄妍咬住了嘴唇。
他这时,早已忍不了这个女孩儿的墨迹,索性更进一步地挑明。
“嫁给我。跟我走。”
师暄妍的双眸蓦地瞪大。
她想过,太子殿下几番去而复返,犹犹豫豫不甘不脆,做事实在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一定是恼羞成怒,想着报复她,用各类手段。
他们身份悬殊。
只要宁恪想,他折辱她、报复她的手段可有千万种,层出不穷。
今夜他前来,定也是想逃回那口怨气,用折磨的手段,让她后悔那日她对他说过的话。
师暄妍对任何人都不会卸下防备,或许曾经在以为他是封墨时,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现在,又因为认出他是宁恪,那一丝缝隙早已更加严密地紧封了。
孤独、警惕、敏感多疑,这是她生存的条件,没有这些,她早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十七年,她习惯了如此生活。
师暄妍对他说的话,真的,没有一点心动。
她不喜欢他。
刺猬不会拔掉身上刺,黄蜂不会脱掉尾后针,毒蛇也不会钳掉自己的毒牙。
师暄妍不会喜欢任何人。
情爱,只会暴露自己的柔弱,让人拿捏自己的把柄,她看不到半点好处。
“我不……”
师暄妍不会嫁给他,她要拒绝。
君子小筑的大门,蓦地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所击穿。
那扇大门在被重开之后,便似两片秋日的落叶,伴随着层层积卷的飞灰,“哐当”一声坍塌向地面。
一行人,年富力强的婆子,众星拱月似的托着一个云髻端庄、玉面桃腮的小娘子,乌泱泱地闯进这间乏善可陈的小院来。
师暄妍本就猜到了,今夜是师远道和江夫人给她选的日子。
那两位大人,真是一日都等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了。
便是这么迫不及待啊。
师暄妍呢,只想尽快做一个了断。
她已经听说,江拯夫妇都来了长安。
来得很好,还怕不能一网打尽。
师暄妍想让江拯死,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一起下地狱,该是多美妙的事!
可惜,眼下这情况不对,完全不对。
师暄妍终于扯了眉峰,要挣脱宁烟屿的束缚。
可她越扭动,便如绳结锁扣,被缠得越紧,他单手便锢着她的腰肢,将她按在窗台上。
师暄妍恼火了,沉声道:“宁恪!”
宁烟屿一瞬不瞬垂眸而来,晚风送来,窗棂簌簌作响。
男人漆黑的眸光,似蕴了满天星斗,明亮而纯澈,没有半分诡谲与算计,不含任何杂念与亵渎。
“师般般。”
他唤了一声,他习惯了唤的名。
但这一声,忽地教她冷静下来,她睖睁着,静静地望他。
“孤不会给你机会。”
伤害自己。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死,没想过活。
可她心明如镜,即便她今日被剥皮抽筋,最多也只是让师家损了声誉,没有任何人会为她殉葬,她死后,只怕师家也无人会为她吊唁。
这个小娘子,怎会如此狠。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宁烟屿知晓这些,他并不感到一点惧怕,相反,他只是心疼她,心上早已疼得无以复加。
倘若这般能够保护她,那么不论今夜之后师暄妍是否恨他,他一样会去做。
宁烟屿不松,丝毫也没有退让。
无论她如何示威、抗拒。
那双清润的黑眸里涌动着的,是藏之不住的疼惜。
心早已为她软成一片。
那少女神色阴狠地瞪着他,知道,宁烟屿这是轻易不得放弃的,耳朵里听着那一串脚步声愈来愈近,犹如暴雨落入擎绿的荷塘,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师暄妍心上一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张口便咬住了宁烟屿的胸口。
隔着两重并不厚的衣料,她尖尖的虎牙,仿佛能穿透丝线的经纬。这一口,狠狠地咬在男人虬结贲张的胸肌上。
酥麻、刺痛的感觉,一瞬席卷全身,伴随一股迅疾如电的去势,窜入四肢百骸。
饶是宁烟屿早已领教过小娘子的狠了,还是皱了眉梢,唇下漫出压抑的一道轻嘶声。
他一动未动,目光落在师暄妍乌黑的发髻上,她伏在他胸口,正用吃奶的劲儿嗫咬自己,尖锐的疼痛感觉一次次传来,他也神色未变。
直至,胸口被她咬住的地方,传来一股滚烫的潮意。
热液渗入衣料,犹如三法司里审讯的刑具烙铁头,不由分说在他胸前的肌肉上压上一道泪印。
君子小筑里的声音,已经愈发嘈杂了。
江晚芙领着一众婆子,来到了绿竹萧萧、铺满银色月光的庭院之中。
第33章
婆子手中抱着的打胎药, 刚出侯府时,尚且热气腾腾, 到这会儿已凉了一半儿。
但凉了也并不会影响它的药性,顾府医开的滑胎药,准是药到胎除。
江晚芙呢,脚步轻快,全无平素的沉着稳重,一路上便觉得胸口微微发热,心怦怦直跳。
只要今晚一过,师暄妍便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了。
今晚之后, 师家长房嫡出的娘子,家主之女,便唯独她一个。
而师暄妍,家主早已明确, 过段时间会将她发落到长安城外,软禁监管起来,对外, 则宣称她已经香消玉殒。
江晚芙幻想着, 倘若能借着开国侯府嫡女的身份, 换得春华台上那少年男子的一眼眷顾, 今日之行,一切便都值得。
月华如霜,落满了整座小院。
凉风吹得翠竹的绿叶发出簌簌的清音, 自浅草处, 悠悠一晃, 叶间便跳出了窸窣的蛩鸣。
“师暄妍。”
江晚芙扯高了软嗓,在外院里朝着里头呼唤。
她的呼声, 惊动了才歇下的蝉鬓,蝉鬓穿上外衣,入睡前解落的发丝也来不及挽上,便形迹匆忙地开门迎出来了。
“奴婢见过江娘子。”
深夜造访,必事出有因。一见江娘子命人抱着一罐药,蝉鬓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药罐子被棉布捂得严严实实,可还有遮掩不住的刺鼻药味儿,随着春夜的风卷入人的鼻端。
虽说早有准备,蝉鬓却还是触目心惊,亲生父母如此决绝,简直不顾女儿死活,就连蝉鬓也情不自禁地为师暄妍感到难受:“江娘子。”
她没甚底气地道:“您来找二娘子的么?二娘子一向入睡得早,这已经入夜了……”
江晚芙身后抱着药罐的婆子阴阳怪气道:“要的便是深更半夜,这种恬不知耻的阴私事儿,怎好放在大白日的显眼。”
长安到了半夜会关闭各坊市,师家的这马车,是悄悄儿地绕行了一截远路,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来的君子小筑。
婆子说话殊不客气:“你是近身伺候二娘子的人,还不快去将她叫醒。”
要说往昔在侯府里,蝉鬓是贴身伺候家主和夫人的女婢,这些婆子还不敢对她大呼小叫,如今她们盛气凌人,全然是因为蝉鬓跟了一个没有出息、永无出头之日的主子,她们便敢爬上来作威作福了。
蝉鬓两下里的气拱在一处,并没动身去叫人。
这婆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看来她也是被那个狐媚手段的二娘子收买了,江娘子,咱们这就进去。”
往昔,这位江家娘子是柔婉和顺的,蝉鬓寄希望于她,到底念着一丝姊妹情分,莫要如此绝情。
但江晚芙只是垂眸,温温婉婉地把素手往后轻摆:“这是阿耶和阿娘的意思,我拗不过。蝉鬓,你也是侯府的人,比我来得还要早,是阿耶阿娘曾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个孩子能留是不能留,想必你比我清楚。”
蝉鬓被她问住了。
的确,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留下来就是悬在侯府门匾之上的一把利剑,时时刻刻都要掉下来,将那满门忠节的匾额劈成两段的风险。
江晚芙浅浅回眸,望向身后林立、气势悍然的诸位,故意语调放得更低沉柔弱:“诸位阿姆也都是侯府的老人,见识才干要远甚于晚芙,今夜晚芙要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各位指点。”
几位婆子都笑着上来表忠心。
这风往哪头吹,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东风压倒了西风,这西风是一蹶不振了。
舅家郎主都来了长安,即将给江娘子许亲,开国侯的门第与眼光都大过天,若不是什么公侯贵胄,哪有相得上眼的?能入眼的,即便不是公卿之家,必然也是朝廷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
江娘子的未来,实在是贵不可攀。
一行人便这么高抬颅脑,气势汹汹地来到后院里。
君子小筑后院柏木萧森,愈见幽奇深邃,一道阴凉惨白的月光割破了婆娑的浓叶,坠在寝屋的房檐上。
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顿时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同跟在后脚姗姗来迟的蝉鬓,也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众人脸上各挂心事。
只见一盏铜灯立在窗台边上,将周围的夜色捅破了一隅烫洞,而那光晕深处紧紧包裹着难解难分的两道身影。
那道高大沉峻、巍巍如玉山的身影,便是属于男子的。
他将身笼在女子娇小清丽、婉约若一卷丝绡的身影之上,正对着寝屋那面碧色纱窗。
如鸳鸯交颈而吻,不胜缠绵悱恻,惹来人面红耳赤。
江晚芙的眼瞳瞪大犹如房檐下的两挂灯笼,饶是她也知晓师暄妍举止不检行为不端,是个不安于室的小荡.妇,也没料到,都已经被驱赶至君子小筑,落到了这步田地里,她竟还在思春,实在是饥渴得不像话。
倘或不是阿娘从她来癸水开始便给她每月一碗参茶地喂她喝着,说不准,她都早就不止这么一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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