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可算释了眉头,便又对第二人道:“计恕,你来。”
计恕是圣人御用医官,平素太医院多是他陪王伴驾。
此人是杏林泰斗华叔景的入室弟子,得华叔景亲传,如今太医院中以他为尊,如有疑难杂症,医官们求学首选的师父便是计恕。
计恕自一群医官里步出来,徐徐来到师暄妍身旁,挤走了周垣适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为您请脉。”
郑贵妃看刚才韩氏跳起来说了一句话,被圣人赐下掌掴,此刻打得脸高高肿胀,凸隆如丘,委实可怖,便压下了心头的话,专心致志地等计恕的结果。
不单圣人,就连她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请的计恕来。
计恕的医术,她勉强能信得过。
师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经查知自己并无孕脉,但她不明白周垣为何会替她做隐瞒。
眼看计恕又要为她诊脉,师暄妍方才平复了少许的心脏又开始发憷。
指尖溢出一丝轻颤。
计恕也同周垣一样,一搭上太子妃的脉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无孕。
如果他诊断无误,那这就是一个欺君大谎。
若襄助欺君,便是从犯,一旦露馅,即便不株连九族,也要祸及妻小。
计恕也忐忑难安。
但他的医术,是师父华叔景手把手地带出来的,太子妃的孕脉,是师父亲自请的。
师父留的脉案,难道会有误?
不。
或许,他才是错的那个。
是他火候不够深,医术还不到家,所以行医四十多年,竟然连一个滑脉都能诊断不出。
错的必然是他,绝无可能是师父。
计恕的后背心也渗出了一团热汗,等圣人再一次问“如何”之时,他便也同周垣一样,伏地顿首,尾调发颤地解释:“太子妃确凿有孕,已有……三个月,腹中皇嗣尚安。”
师暄妍微怔,难道连计医官都看不出她的脉象根本就不是孕脉吗?
郑贵妃也是震惊。
脸已经肿得又红又紫的韩氏,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
这些医官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光拿俸禄不干事的么!酒囊饭袋也不过如此!
圣人点头,目光瞟向郑贵妃,语调寒漠:“贵妃还要说,太子妃身犯欺君,皇嗣有假么?”
郑贵妃支吾道:“这……”
她实在难相信,这韩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枪,把她架到火堆上炙烤。
郑贵妃两眼恨毒,恶狠狠地剜向韩氏。
韩氏被左右内监掼在地上,身如烂泥似的,软趴趴地贴着太极宫中冰凉的地板,再难爬起来。
她不相信诊断结果。
一定是,一定是师暄妍,早就已经买通了整个太医院!
圣人业已看出了郑贵妃的不甘心,这时他心情颇佳,一挥衣袖,道:“一个个来,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脉,朕这个皇祖父,究竟当得当不得。”
太医们听周垣与计恕说太子妃是孕脉,一个个心头巨石放落,这时也欢天喜地自请上来,排着队要借太子妃的脉象给陛下道贺。
结果一诊一个汗如雨下,一诊一个不吱声。
这是什么脉啊。
这是子虚乌有脉,什么也没有脉。
可周垣是太医院的青年翘楚,计恕是太医院的定海神针。
他俩看的是滑脉,这还能有错?
而且,这脉案据说是老太医华叔景留下的,华叔景是医坛北斗,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在世华佗”之称的宇内驰名的神医。
他还能错诊了区区的一个滑脉?
谁也不敢挑战权威,一众太医在搭上太子妃的脉搏之后,均在几个眨眼之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纷纷如周垣和计恕一样,以头抢地,伏地叩首。
接着,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地哆嗦着回复一句——
“是滑脉,太子妃有孕在身。”
“太子妃的身孕已经足三月,渐稳妥了。”
“圣人宽心,太子妃母子俱无虞。”
一声声落在耳中,刺着郑贵妃的鼓膜。
她对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光穿过一排排拱伏无违的医官背影,越向早已瘫坐在地的韩秦桑。
韩氏两眼翻白,在最后一个医官开口之前,她歇斯底里地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往前爬,一边爬,口中一边喊道:“圣人,我有人证,我也有大夫,能证实师暄妍没怀孕,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韩氏的大嗓门吵嚷得圣人耳朵疼,左右内监会意,将韩氏的两条腿摁住,等她再也往前爬不动了,这两人一人捉住她的一条腿,将人往后拖。
韩氏不肯放弃,两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变形,近乎劈裂,韩氏也根本感受不到痛。
她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师暄妍告倒,她就完了!
“堵住她的嘴。聒噪。”圣人嫌恶地道。
韩氏的嘴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她怎么嘤嘤呜呜,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最后一名医官有了结果,他撤回手指,对圣人高声道:“臣听得很仔细,太子妃没有怀孕!”
诸医官齐刷刷看向最后这名医官。
不出所料,又是他。
全太医院里最惹人嫌,没有一人愿与之为伍的疯子。
郑贵妃眼睛倏然明亮,她挣扎起身,向圣人行礼:“圣人,太子妃这胎过于蹊跷,太医院医官不知受何人所胁,齐齐扯谎造谣,谎称太子妃怀有身孕,臣妾提议,不若请襄王府中的陈医官来为太子妃看诊。”
郑贵妃只差把“这群蠢奴都是被太子唆使”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刻在脸上了。
圣人目不斜视,不予置评。
而师暄妍,手心也沁出了些微潮湿。
她本以为宁恪会来。
但他今夜由始至终没出现。
前面的十三名太医都断言她有孕在身,虽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但她猜想最后一名医官应当也是如此。
可结果最后一名医官道出了实情。
是多数战胜少数,还是独取蹊径,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师暄妍保持方才的姿势,未曾挪动半分,跪坐在毡毯之上,静候发落。
她不为自己辩解一词,也不坦言自己未曾怀孕。
圣人的长指扣在黄花梨木案上,一下没一下,咚咚地敲击着。
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宛若九天之上奔涌的雷鸣。
周垣、计恕等人,也因为那个碍事的疯子,陷入了恐惧当中。
圣人敲击了几下桌面,再度看向师暄妍。
众人只见,圣人的嘴角往上翘了一丝弧度。
“朕往昔,也曾学得一些岐黄之术。太子妃,你上前来,朕亲自为你号脉。”
师暄妍的心如同重槌敲击之下的鼓面,震颤得不停,仓皇之下,她膝行至圣人身边,温顺地回话:“回圣人话,臣女今日跪坐已久,双腿酸胀不适,可否改日……”
郑贵妃看出了师暄妍的退避之意,心里有了答案,信心重拾:“圣人可曾听见有人心虚的声音?”
圣人沉默一晌,再度对师暄妍道:“无妨,朕医术尚可,号脉只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太子妃,你若清白,无需忧虑。”
可师暄妍自知,她并不清白!
宁恪总说她是小骗子,她的的确确就是个骗子,她眼下正招摇撞骗地,来到太极宫中,只待圣人一号脉,她便如话本戏文里裹上人皮的妖精,顷刻就要显出原形。
手收在袖中,惴惴地不敢拿出。
战栗间,朱唇轻曳,齿关发出战栗下细弱的磕碰声。
直到圣人再三催促,并似乎有了些许不耐烦时,师暄妍才终于谨慎回话。
“臣女……遵旨。”
少女埋着浓丽的螓首,乌润的发梢轻轻盖过那一朵细腻白皙的云,披拂美人肩两侧。
她瑟瑟轻颤着,将那截皓腕自云袖下探出,肤若凝脂,骨肉匀亭。
灯光下,郑贵妃被那一抹剔透无瑕的雪白刺了眼目。
太子色迷心窍,纵容此女迷惑圣人,用假怀孕之事,行真苟且之实,罪恶无恕。
纵然往日太子仗有盛宠,横行霸道,猖狂嚣张,但郑贵妃不相信,今日戳其谎言之后,圣人不会把这个逆子治罪。
这真是天赐的好机会,只待圣人搭上师暄妍的脉象,一试便知。
师暄妍已经紧张得口干舌燥,再也无法说一个字。
倘若这地上能开出一条缝,她一定立马便往下钻。
宁恪。
胆小如鼠,将他的未婚妻一人留在这龙潭虎穴里,也不来搭救。
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一定不会。
第49章
师暄妍的腕子, 带动着指尖,都在抖。
为了掩饰, 她只好将五指扣拢,往掌心里收。
圣人号上了她的脉。
师暄妍稍稍抬起眉心,逆向一片辉煌绚烂的烛光,望着圣人如平湖般深邃难测的黑眸。
那双漆黑的冷眸,与太子宁恪何其相似,不怒而生威。
师暄妍的软眸中闪着胆怯的碎光,在圣人察觉到她的探视,龙目往下沉之时, 师暄妍忙乱地撇开了视线。
郑贵妃抿唇,等待着圣人号脉的结果。
大殿之上一片阒寂。
韩氏仍匍匐在地,远远地注视着师暄妍那道姣好清幽的倩影。
今日,一定就是那小贱人的死期!她忿忿想着。
圣人的眉心微耸。
郑贵妃清楚地察觉到了, 心头一喜。
她本以为圣人在医道上只有三脚猫的本领,没想到,圣人竟的的确确是钻磨了几分的。
圣人就快要宣判了, 师暄妍难逃一死, 太子也无法幸免, 必受追责。说不准, 太子色令智昏,还会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女骗子顶撞阿耶。
这就是郑贵妃要的结果,父子离心, 襄王得利。
师暄妍犹乌云聚顶, 压得她心头沉沉, 透不过起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圣人按在她腕上三寸的手指撤了回去,那股刺骨的凉意脱离了她的皮肤, 可是师暄妍却更加汗毛倒竖。
觳觫地等着,一道判处她立斩不赦的旨意落下。
心肝摇颤,惶惶难耐之间,上首却传来一道平和的笑音:“皇长孙方足三月,胎相未能全稳,太子妃今日受惊了,也在朕的太极宫中跪了这么久的时辰,也该放轻松些了。”
圣人根本就是满目宠爱,要送她回的意思。
郑贵妃睖睁道:“圣人!”
她拉扯长了调门。
结果被圣人无情打断,那道如刀刃般锋利的墨眉紧蹙,沉声道:“怎么,难道连朕的医术,你也信不得了?”
郑贵妃吓得连忙屈膝跪地,慌乱间叉手垂眸道:“臣妾不敢。”
师暄妍也尚在震惊当中。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没想到圣人的医术这样差!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了,可吓坏她了!
师暄妍还没平复自己的呼吸,圣人接着宣判。
“郑贵妃,无证诬告太子妃,依我大澧禁中刑律,赐掌掴三十,笞刑二十记,不得自赎。”
郑贵妃两眼翻白,几乎昏死过去。
可圣人金口玉言,断了师暄妍怀孕,如果谁再有疑义,那就是质疑圣上。
郑贵妃再想掐死师暄妍也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如果继续追究,只怕责罚要双倍。
郑贵妃箕踞瘫坐在地,两眸无神,眼睑下渗出了粒粒泪露,挂在纤细的睫羽上,好不可怜。
郑贵妃就是韩氏今日入宫最大的靠山,眼见靠山倒了,韩氏便知再无指望。
可她不甘心呐。
她乘人不备,跳将起来,飞扑向殿中仍跪坐毡毯上,清姿姽婳、如烟似雾的少女。
太极殿上,岂容一无知村妇放肆。
韩氏根本没扑到师暄妍身上,隔了还有一两丈远,便已被近卫拿下。
卫兵押解着口中唾骂不休的韩秦桑,将人送到太子妃跟前,听候圣人示下。
韩氏嚎啕着,哭得喑哑了声线,两只眼睛肿若核桃:“她没怀孕,她没怀孕呐陛下,你是受她骗了……她犯了欺君大罪……陛下,那些参汤,那些赤练草毒,都是我给她下的,她不可能有孕的……她中了我的赤练毒,怎么可能怀孕……陛下,你真的昏聩了吗……”
这韩氏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了,竟敢直言陛下昏聩,郑贵妃掩面自知救不得,更加懊悔今日一时冲动,受这婆子唆使。
她恨不得,把这胸大无脑的韩氏一把子扼死在殿上,替自己出上一口恶气!
圣人嫌恶韩氏粗俗聒噪,着人往她口中塞了一块墨砚。
这块用旧了的墨砚方方正正的,塞到嘴巴里,又硬又涩,堵住了韩氏全部的未尽之词。
她说不出话来,便只有眼泪自眼眶里夺路而出,肆意汹涌地往下掉。
圣人心境平和地看向师暄妍:“朕听说,此人是太子妃的养母?”
师暄妍躬身下拜,回话:“暄妍曾在洛阳寄居,的确是住在韩氏家中。但我师家父母,曾给了江家一大笔钱财,作为抚养我之用,那些钱财,以暄妍在江家的用度,可照料暄妍一生,还有不少盈余。但江家的舅父舅母,却侵吞了那笔钱财,对暄妍动辄呵斥打骂,是以,暄妍从未认过江家舅父舅母为父母。”
“竟有此事,”圣人联想到,当初师暄妍离国去都,远赴洛阳还是自己一道旨意酿成,愧疚之情涌上来,使得他的语气不禁更是温和柔煦,“那朕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江家这韩氏,你想如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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