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崔静训带着人正巡视放风,远远地,只见男人们身上的银甲反衬出月光的寒意。
偏巧这几日有狩猎,宁烟屿一时技痒,与崔静训等人一同去借了羽林卫的骑装。
没想到却让这冒冒失失的女子,误以为自己是封墨。
也好。
她对他,不过只是利用而已。
他也没必要对她坦诚相待。
静夜的林中似起了一层寒雾,薄薄的雾气弥漫而来,将脚边横斜的宫灯扑灭,周遭陷入了一团黢暗。
少女身姿纤弱,被月光勾勒出一抹幽静姽婳的轮廓,似宣纸上传神的走笔。
宁烟屿搭上她的掌心,长指点在少女的掌心的腻理,纹路纤细,褶印不深,分明初春的凉夜里,她的手掌却沁出了湿漉漉的香汗。
被他触碰的瞬间,师暄妍身子轻颤。
“紧张?”
她缓缓点头,声音里更多了渴求:“郎君,之前洛阳……是我对你不起……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
宁烟屿哂然,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一个字都不信。
师暄妍眼眸发红,垂着眼睑,颤栗的小手在凉风中,轻汗被迅速吹凉、挥发,她颈边的血迹,也逐渐凝涸。
明知他不信,师暄妍也想今后多条出路,并不想把他给狠狠地得罪了,不由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的确要被舅舅和舅妈嫁给洛阳郡守的次子,关于他的人品,郎君可以自去打听,想郎君以前在洛阳也待了多年,必能了解得一二,知道我所言非虚。我从江家逃出以后,一心只想回长安,质问他们。我父母当年把我送出长安,我不怪他们,时势所逼,可为什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不曾看过我?”
少女的嗓音含着委屈,含着不甘,泪飞作雨,沾湿鸦睫,一颗颗如珠子般从眼眶里滚落。
宁烟屿的拇指抵住虎口,少年的墨发被春风吹皱,一绺贴于颧骨,衬得人如峥嵘群玉之山,更见凛然。
“后来,我是无意间听到郎君和下属谈话,才知道陛下下了罪己诏,长安侯府的车马来接我了……十七年,般般终于等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不求郎君体谅,只求郎君相信,我在洛阳的那件罪过,玷辱了郎君玉体,我不是有意……”
倘若那个时候,她没有离开,而是与他一道回了长安。
这侯府嫡女,不知还有没有她的位置,可怜那时师暄妍,还对亲缘亲情心存幻想。
她知晓,刚刚行了那般媾合之事,再讲离开的话,他必定不能准允,所以师暄妍只好赌这一把,不告而别,先回长安。
宁烟屿眼眸微暗,眼眶微抖。
太妙了,她竟还敢讲,她玷辱他之事。
他收紧掌下的力度,一下将少女可怜的不足一握的皓腕擒拿,稍一用力,便仿佛能听到掌心底下骨骼化为齑粉的声音。
他宁恪,此生,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戏弄过。
第一次鬼迷心窍,原来当真是被蒙蔽了心眼。
师暄妍的腕骨很细,伶仃一截,被攥得生疼生疼,她委屈地噙着泪珠望着面前朝他发难的男子:“郎君,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次,如有一字半字虚言,就叫我万箭攒心不得往生。”
宁烟屿嗤道:“师般般,你莫非还以为——”
少女的眼波蓦地一晃,目中浮露出一丝痛意。
他下手的力道骤然一松,少女踉跄地后退了半步,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因为痛楚,她的脸颊迅速失去了血色。
宁烟屿微惊:“我可没碰过你的肚子。”
一时间他疑心她是否又捡起了老本行,苦肉计骗他。
宁烟屿脚背挑起宫灯长杆,向上踢了一脚,长臂捞起灯盏,取下腰间蹀躞上所挂火石,将灯火引燃。
灯晖照见女孩子苍白的容颜,她的额头上挂满了香汗,眼窝处几缕青筋痉挛,像是剧痛不止所致。
这必然不是装的了。
师暄妍疼得跌倒向身旁一棵百年的古木树干上,扶着老树盘虬的枝干,干呕起来。
尽管胃里像是翻江倒海,可却什么也吐不出,小腹的疼痛更是如刀绞般,钻心的疼痛没入四肢百骸,齐齐发作,耳边仿佛听不到什么声音,只剩下浓重尖锐的蜂鸣。
宁烟屿看她痛楚难当,不知是发作了什么旧疾,从前于折葵别院从未见过。
顾不上许多,宁烟屿搂住了少女的细腰,将她打横了抱起,轻飘飘一把送上了马背。
“你这毛病开国侯府知道么?”
他扶于飞驰的马背拨开前路横斜的松枝,疾声问道。
师暄妍挂满淋漓汗珠的白嫩脸蛋,轻轻摇动,虚弱无力地歪着脖颈,险险便要从马背上滑落。
“别告诉他们。”
宁烟屿自后怀拢春腰,右手执缰,左臂将玉人扣向自己。
疼痛之感仍未消散。
其实师暄妍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一直月事不调,每逢来月事,总会小腹坠痛难忍,但自从回到侯府以后,癸水已经两月不至,自己恐怕是得了什么病。
毕竟涉及女子私隐,师暄妍被看管严密,有蝉鬓昼夜监视着,她并不敢让府医来为她诊脉。
原想此处天子驾行离宫,侯府参与盛会,她能有间隙寻到一个问诊求医的机会,但齐宣大长公主胡乱保媒,一下又让她成为了侯府众矢之的。
她眼下是走脱了他们的监视,可身旁却有一个男人。
她实在不想让一个男人窥得自己的私事,小手往他胸腹间推了推。
那力度,轻若柳绵,如蚍蜉撼树,何尝令男人有半分撼动。
宁烟屿见她此时此际仍要逞强,薄唇一凛,策马越过月华下萧森的密林,往空地深处,灯火锦绣之处跃马而去。
离宫外有他行猎的处所,是山脚下的一座宛如铜炉的青帐。
宁烟屿在一片泛着银光的溪水前停下马,将师暄妍从马背上抄起,横在臂弯之中,朝青帐走去。
师暄妍疼得眉眼纠结,小腹内像是有锥子,一下更重一下地凿着她的血肉之躯,疼得厉害。
他抱她的力度收得极紧,青帐近在咫尺之际,四角垂悬的雕花宫灯光明璀璨,映得身遭如白昼般明炽。
师暄妍晃然抬起眉弯,男人薄唇收敛,漆黑的长眸如淬了冷霜。
大步抱她入青帐以后,他将她轻放在行军床上,回身冷调地命令青帐外:“让华叔景来。”
华叔景,长安第一名医,一生行医救人,桃李无数。
封墨是羽林中郎将之子,自小寄养在外,没想到他在长安交友广阔,连华叔景也请得来。
师暄妍没有细细思量,只因被疼痛折磨得,虽是到了榻上,依然疼得难忍,行军床上单薄的身子禁不住婴儿般蜷缩起来,捂着肚子的指尖兀自发颤。
宁烟屿被手臂上的触觉提醒,视线一低,只见师暄妍的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袍角,因为疼痛而过于用力,直将他身上的皂色外披往下扯。
扯动间,一绺青丝自少女的颈边滑落。
灯烛煌煌朗照下,欺霜胜雪的玉颈边血珠点点,尤为醒目。
她今夜是不能留宿的,还要回离宫里去,否则于她名节有碍。
虽然宁烟屿也不知,如她这样的女子,还会否把不值一钱的名节放在心上,但出于对她的保护,此事还是不宜外扬。
他从少女的腰间取下了一截锦帕,蘸了铜盆里的热水,替她擦拭起青丝底下裸.露的肌肤来,幸得这些血珠并未沾惹上她的裙衫,否则处理起来更为麻烦。
看师暄妍疼得咬紧了齿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该是如逞了恶气,心下畅快的。
但,一股说不上来的郁躁,在亲眼目睹她的痛楚时,侵袭上心头。
“忍着些,华叔景在路上了。”
华叔景原入太医院供职,年事已高后,奏请圣人,得准允出宫,在长安西市街衢之上支了一面牌楼,并于牌楼之下行医问诊。这次圣人驾行离宫,也邀他入离宫相叙。
师暄妍忍着疼意点点头,脸蛋上潮湿一片,将粉膏晕染得化了一些,并不均匀地挂在颊上,分不清是脸色更白,还是脂粉更白。
宁烟屿任由她攥着衣袖,也未松手,只是看着她疼痛却无能为力,那股莫名的郁躁,也莫名地深了几分。
将她颈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之际,匆匆的脚步声落在耳中,青帐外传来一声:“华大夫到了。”
宁烟屿侧身让开。
青帐被掀开,鹤发鸡皮的老者姗姗来迟,但太子有召,他已经是跑得最快的了,脑门上一头汗珠,待入内间,正要行礼。
忽被太子闪烁的双目一瞪,这是一记警告。
华叔景不知内情,但病人为天,急忙拎着药箱过去。
他来到行军床边,先是触手搭了少女的腕脉,心头大概有了成算,道:“娘子莫慌,老夫先来为娘子止痛。”
他放下药箱,取出里头的银针,扭脸对太子道:“这是妇人的私隐之症,不能对男子讲,郎君请到帐外等候。”
不知这老儿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是如今杏林之中的泰山北斗,在这方面,由不得人置喙。
宁烟屿看了一眼榻上疼得脸色煞白,已经汗透了衣衫的少女,终是不忍耽搁,长身朝外掀帘而出。
青帐外,月光清冷无垠,浩瀚的银辉笼罩沉睡的大地。
九州此刻,共此明月。
帐内的情形他更是不知。
她突然腹痛如绞,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宁烟屿皱着眉踱了两步,正这时,崔静训远远催马而来,即至青帐外,压低嗓音道:“殿下,圣人寻你,有事相商。”
宁烟屿反问:“没说是什么?”
崔静训皱眉:“今早,好像郑贵妃去了圣人行宫。”
圣人挚爱元后,郑贵妃受宠,也是因着容貌几分似了元后,但这在宁恪心中,一直是一种讽刺。
母后故去以后,郑贵妃得权调理六宫诸事,圣人平素日理万机,不大会接见她。
他举步欲离,前路月光被云翳遮蔽,黯淡了下来。
春山空净,唯余一道鸢飞的鸟鸣,响彻万壑。
宁烟屿忽地望向身后的青帐,想到帐内的女子的情状……
其实,她对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帮她,已是仁至义尽。
宁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崔静训定睛一看,只见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锁。
如意锁做工精湛,模样小巧,下边用红绳穿缀着两颗米粒大小的金铃,一看便知,这必是谁家父母送给心爱儿女的玩物,祈佑儿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见圣人。这个东西,等她出来。”
语气稍顿,太子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多了一丝两清的释然。
“还给她。”
第8章
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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