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相信。
耳中的马蹄声,轰隆隆,开天坼地。
有人惊呼:“太子!是太子殿下!援兵来了!”
所有人发出如排山倒海的惊喜交集的喊叫。
师暄妍提着剑,胳膊已经酸麻,但她的视线瞬也不瞬,望着行辕外乘风而来的男人。
一缕温热的水迹,自她的眼眶之中缓缓渗出。
没有人比沈子兴更清楚,这个时候宁恪出现在忠敬坊太子行辕,意味着什么。
长剑坠地,清脆一声,剑刃兀自发出嗡鸣。
他难以置信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过身。
骑兵大开大阖地杀入了阵中,宁烟屿驾乘铁骑,长臂挽弓,破风而至。
他的箭,百步穿杨,尤能没入石棱。
月华惨淡。
忠敬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哀叫的死亡声音。
身旁的同袍一个连一个地倒下。
太子的眉眼淬在寒凉如冰的月光当中,挽弓,又是一箭释出。
箭矢划过一道笔直的痕迹,没入他的心脏。
又是一箭入心。
沈子兴再也坚持不住,身体霍然如山体崩塌,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战战兢兢的江晚芙,从残余的叛军当中支起了眼帘,望向了来援的骑兵。
光华烨烨的骏马上,少年男子一身银甲,甲胄的鳞片反射过清冷的光泽。
他的目光里,只有冷漠的审视。
“殿下……”
语未竟,马背上一支簇新的箭,被搭上弓弦,瞄准了她的咽喉。
第79章
江晚芙纤细平滑的雪颈, 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动作,剧烈地一滚。
人影弥乱, 好似黏在镜上融化的霜糖,模糊了她的视线。
可她又无比清楚,千军丛中,她已成了一块箭靶。
“殿下……”
她哀求地望着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美丽的眼睛宛如清池,蓄满了波光荡漾的清水。
旋即泪水蜿蜒流下,嘀嗒嘀嗒,坠落在胸口。
殿下要杀她。
她今日, 果真是活不了了。
可她好不甘心。
凭什么师暄妍从一出生就能得到一切,她肖想了一辈子的,侯府嫡女的位置,于师暄妍而言, 不过垂手可得。
后来,她看中了一个男人,春华台下为他一见倾心, 尽管她从无勇气对那男人说出喜欢, 也不敢妄想他的心里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为何他的心, 却轻而易举地放在了师暄妍身上。
她不甘心啊。
那支羽箭,穿过春夜凉薄的微风,卷起一股如火焰般的灼痛, 穿过了她的咽喉。
好疼。
他对我, 从无半分怜惜。
江晚芙合上了眼帘, 乱军之中飘然坠地。
鲜血大片大片地从被洞穿的伤口之中涌出,流了满地, 她木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头顶火光映衬下浩瀚无比的苍穹。
微弱的马蹄声自她耳边响起。
她疲惫地支着眼睛,直至视线里落入一道骑在马背上轩然伟岸的少年身影。
他越过了她,连一眼也未停留。
殿下,原来你就是这样恨我。
凄然地笑了一声,江晚芙闭上了眼睛,长眠不起。
宁烟屿路过了江晚芙的尸首,方想起什么,回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逐渐发冷的尸体。
目光沉峻。
江晚芙幼年时推师暄妍下水,他知晓时,曾留她一命,并没让她为幼年的过错付出代价。
然今日江晚芙为叛军带路,助纣为虐,谋害太子妃,祸乱国朝,罪不容免,他一箭射杀了她,也是她咎由自取。
乌泱泱的叛军,被杀得残存殆尽,最后一拨人,眼见无望,也士气低落无心抵抗。
长信侯崔静训催马而上,兜鍪下脸色刚毅,朗声道:“汉王攻城,大势已去,太子于楼头射杀汉王二子,尔等如若继续负隅顽抗,必将祸连九族!弃械投降,妻小俱全,尔等也或有生路!”
败局已定,继续厮杀下去,只是莽夫之勇,不但不能扭转乾坤,还会连累家小,叛军犹豫着,左右对望。
“咣当”一声,一柄长矛被抛之于地。
第一个人选择了投降以后,人心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接着便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兵器纷纷被扔在地面。
他们举起了双臂,任由朝廷禁军将其收押。
长安城外的攻打仍然在继续,然而反贼已经气数将尽,汉王连失两名爱子,痛不欲生,正豁出命与朝廷军抗衡。
犹蚍蜉撼树而已。
叛军已再掀不起任何大浪,胜负已定。
宁烟屿匆匆从战场回来,几乎气息还没定,便听到有人禀报,汉王有一支蛰伏于城内的私军,转向了忠敬坊太子行辕。
尽管行辕的兵力足够抵挡萧墙之祸,但宁烟屿仍是心悬在了剑刃上,来不及休息片刻,翻身上马,手持弓箭便率飞骑连过数坊赶回来,行辕这边,双方早已杀红了眼,战况陷入了胶着。
幸好。
幸好赶回及时。
否则宁烟屿不敢想,此刻正在门中,于庭院之下持剑当风而立的娘子,她会有多害怕。
他飞快地从马背上下来,将长弓扔在身旁裨将,解落背后的箭囊,也一并扔给府率。
长腿不受任何阻力地跨过了行辕大门,径直步若流星的走向他的太子妃。
月光下,她持剑的手出现了一丝颤动,那柄秋水剑映着惨淡的月华,焕发出潋滟的水色。
少女望着她,眼中满是后怕和惊喜。
雪白的素衣上,银色暗纹汹涌地流动,似一股浪潮,将他的心尖淹没。
“般般!”他唤了一声,提醒着她,也提醒着自己。
结束了,他回来了。
不必再害怕。
“烟屿……”
少女又哭又笑,终于撒了手中的剑,如同被封凝的身体,终于解了封,她向前张开柔软的臂膀,珍重地偎向他的胸膛,双手合抱住男人精瘦有力的腰身。
宁烟屿抚上怀中小娘子乌黑浓丽的发丝,珍重地在她的发心间蜻蜓点水一吻。
战火中,一双有情人,终于紧紧相拥。
汉王的这场攻城之战,打了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如愿拿下长安。
汉王先是痛失爱子,后来他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也相继倒下,汉王自知,败局已定,负隅顽抗不过死路一条,为保全火种等待他日东山再起,当下他调动了一支私兵,于长安城楼失火之际,匆匆逃离了战圈,南下而去。
江东子弟多才俊,他朝卷土重来,情势犹未可知。
汉王是实干人,不会沽名钓誉,演绎什么悲情陌路英雄,提剑就抹了脖子。
待他回归属地,休养生息,再来还报这奇耻大辱!
但他逃走后,军中有人高唱,汉王已经扔下他们叛逃了,此声一出,叛军也再无心攻打长安,很快便全军覆灭。
朝廷军收缴了叛军的军械粮草之后,于车骑将军等人率领下,追击穷寇,南下扬鞭。
朝廷军高歌猛进,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一路痛打落水狗,杀敌寇,缴军械,灭仇雠,壮志飞扬。
相比之下,叛军则逃亡路上,丢盔弃甲,掩面溃散。
不出一个月,汉王乔装南下渡江之时,被朝廷军活捉了。
师旭明让人将活捉的汉王锁入囚笼里,预备带着这份厚礼,北上长安,交由殿下定夺。
自汉王大乱之后,圣人的病情愈发严重,已经到了卧床难起的地步,自是无法理政。
现在太子代陛下全权监国摄政,履至尊而制六合,只是这一两月的事而已。
太子要料理王事,自是不可能再住在行辕。忠敬坊离含元殿有近一个时辰的车程,即便快马上朝,也很不方便。
加上汉王之乱甫平,朝中诸事庞杂,宁烟屿已经恨不能将自己一个劈成两个用,自然一切都要从简,索性直接住进了太极宫。
他入了禁中居住,恐日后难回忠敬坊,想到要与太子妃分隔两地,心中着实难熬。
想以前,虽然率府与东宫两头跑,但隔三差五还有个休沐的时日,率府离行辕也近,他可以日日都见到心爱的太子妃。
现如今呢,他搬到太极宫去住,被朝堂万机牵绊住了探望心爱小娘子的脚步,既疲惫不说,还相思入骨,每日忙得要抓狂。
他想和太子妃打个商量,让师暄妍就跟着他搬到东宫去住,如此也和他离得近些,可以每日都见到。
师暄妍起初是不想去的,她有自己的考量。
虽说她和宁恪早已有夫妻之实,身旁之人也都早已对她称呼“太子妃”,只是他们毕竟还未行大礼,仍是未婚夫妻,她便就这般住进东宫里,不太妥当。
且从前听老人言,未婚夫妻应当谢绝会面,以图吉利,所以成婚以前,她还是不进宫为宜。
可宁烟屿不稀罕什么迷信,什么吉利不吉利,都没有解他相思之苦重要,娘子守旧,这对他而言就是酷刑,他不满起来,俊脸蒙上了一团红晕。
“你有所不知,现今孤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战后重建,清算余孽当中,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若要给娘子一个风光的大婚,只怕还要等上个把月,难道我们这一两月都不要见面了么?”
说罢,他的脸色已经挂上了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师般般,你果真舍得。”
师暄妍想了想,若要与他一个月不见面,确实舍不得,很难熬。
看到他纠结的眉眼,愈发似个吃不着糖的小孩儿,她心里愈发柔软,上前拥住了他:“好。我入宫,陪你住就是了。”
见他还阴云不散,她轻笑了声,搂住他的脖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颌。
宁烟屿这厢满意了,立刻便教人把马车前来,熟练得让师暄妍瞬间会意,自己这是又被这男人摆了一道。
可有什么办法呢。
风月之中的阴谋不算阴谋,明晃晃的招儿罢了,是她主动往里钻的。
上了马车,师暄妍又惦记起锁在库房里的钱财,想回去再收拾一遍,太子殿下一刻都不愿耽搁,按下了太子妃蠢蠢欲动的小手:“放心,孤早已让人把它装好运回东宫了。”
这不禁让师暄妍开始怀疑,太子殿下是否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来通知她一声而已。
又或者,他就是料定了她会咬住他的直钩往上钻。
总之她很是不服气。
宁烟屿支起一线眼帘,侧眸,睨向光影明媚之中身姿窈窕的小娘子,她的面颊微携愠意,双手交叠放在膝前。
他莞尔,向她挪近三寸,在师暄妍疑惑地看过来时,太子殿下先下手为强,拥住了太子妃软绵绵的身子,倚靠而下,枕上玉人如新月出云的香肩。
不容师暄妍拒绝,太子殿下低声道:“师般般,孤累了。”
他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一说话,便有丝丝离离的热雾绕颈而来,勒得她呼吸都为之滞涩。
师暄妍下意识地从后抱住了他的肩背,轻轻一搂。
温软的触觉,比寝宫的床榻还要舒适。
宁烟屿唇角上翘,将她搂得更紧些,寻了个极舒服的姿势,缓缓闭眼。
他大抵真是累了,这回不是说的假话,竟然就这般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一直到马车入了宫门都尚未醒转。
师暄妍叹了一声,想到他近来料理国政,宵衣旰食,的确,纵是铁打的身骨也难以运转得过来。
这般想着,心尖上冒出了一丝丝疼意。
她禁不得按住了宁烟屿额边的穴位,纤纤长指轻揉慢擀,替他舒缓压力,放松精神。
马车停在了东宫,停车之际,宁烟屿方睡饱了一觉,悠悠醒转。
师暄妍看着他疲惫的双眼,温声道:“要不要再睡一刻?”
宁烟屿道“不用”,将她的胳膊握住,抬起来,替她按摩。
“我竟一路睡到了东宫,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一路躺在她的肩上,定是将她的胳膊都压得酸麻了,太子殿下的眼中略过一丝懊恼。
师暄妍微微轻笑,面颊轻红,似海棠醉日。
她看他睡得这么香甜,想他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点安闲时光,怎好打搅了他的美梦。
他替她按摩着活络筋骨,力度不轻不重,三两下,师暄妍便不感到手臂发麻了,看着他和声道:“到东宫了,你先下车吧。”
宁烟屿颔首,临去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意告诉她:“师般般,你的阿耶师远道——”
师暄妍错愕地看他。
她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之前,因为开国侯与汉王有过书信往来,被宁恪调查出来之后,师远道便被降职,去守城门了。
汉王之乱,守城之将至关重要。
师暄妍脱口而出:“难道他当真叛变了么?”
记得宁烟屿曾对她说过,此次汉王之乱,也是他给师远道的一个试探,若师远道通过考验,便可官复原职,若还是做一棵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必有死劫。
宁烟屿道:“不必担忧。他没叛变。只是,他在守城之战当中异常英勇,身先士卒,与贼寇厮杀,受了不小的伤。嗯。没了一条腿。”
知晓她如今不再把师家当家,把师家父母当作父母,但毕竟师远道夫妻对她有生身之恩,如若她想回家看一眼她断腿的阿耶,也是人之常情。
“朝廷嘉奖,擢升师远道为散骑常侍。”
这已不仅仅是官复原职,甚至连升三级,代表了朝廷对尽忠职守之人的信任与封赏。
大乱之后,百官归心。
那些四散涌出长安之人,如今也尽数回归。
汉王与贵妃之乱,引起了长安大火,但百姓并没遭受多少损失,眼下汉王被擒,即将被押回长安受审,这一场变局,终将要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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