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浪费呀?夫君又没生病。”
连忙拿起碗来,大口大口灌下去。
也隐约想起来。孟宴宁自称她兄长,原是她那孤僻寡言的二哥哥,自小和她一起长大。没想到一转眼,便成了她夫君了。见他如今这般关切自己,想是很爱她的,她能成为他的妻子,应当也很欢愉的吧?她到底怎么了,遭了次劫难,叫他担心成这样。
药实在太苦,云冉想着想着,眉头都不自觉拧起。孟宴宁一时好笑,替她擦了擦嘴角,才把糖探进她齿关。
也只是小小的一块,像是担心她甜坏牙齿。
有小厮过来跟孟宴宁汇报,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衙门里的骆大人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孟宴宁淡道,“再过两日吧,冉冉刚醒。”
云冉好奇问,“夫君,你这是要去哪?”
“冉冉,你忘了?再过阵子,便是秋闱。”孟宴宁笑,耐心解释,“原打算早些出发的,却没想到前阵子,一群海寇突破关防流入赦县,船只不发,冉冉也被人掳走。眼下太平了,二哥也当出发,不然耽误下去,又得再等三年。”
云冉立刻叫人翻老黄历,果然时间不早。
她不免抱歉,“我现在没什么事,还是考试要紧,夫君即刻启程吧。”
紧赶慢赶,即便走水路,上京也得一两个月。
眼下清明节已过,确实不能再耽误。
孟宴宁大掌摁着她肩头,安抚她的躁动,“二哥心里有数,冉冉不必担忧。”
哄她喝完了药,吃完了糖。孟宴宁才让丫鬟关上门,自己坐在榻边,揉捏云冉的手骨,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冉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口吻谨慎,甚至带着些微不可察的试探。
云冉一时也是紧张。
“我这样,叫夫君困扰了吗?”
但她试图敲敲自己的脑袋,孟宴宁却抓住她手腕,像松口气般,
“怎么会,可能只是摔伤了,二哥会让大夫给冉冉好好调养。”他说着,轻轻把云冉拥入怀里。云冉便也顺承地,钩住他的腰身。
那一瞬,云冉突然觉得,他的怀抱越发紧了。好像要把自己勒进他的骨血一样。
那样的不舍。可她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了吗?
可能自己这次生病,把他吓着了吧。云冉也希望,自己能想起什么来。若是些很重要的事情,那就太遗憾了。
*
上京前夕,孟宴宁忽然说,还有些东西要处理,顺便带云冉出门走动。她躺在床上太久,前阵子还失踪过,也是该松散松散筋骨,回云家拜会双亲,报个平安。
马车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座宅院前。门前落漆的匾额,还写着烫金的“周”字。
某些片段在脑海里闪现,云冉心下悸动,便好奇地探头打量。
听说周宅的主人周从之前阵子意外坠海,人已经不知所踪。不过那夜里混乱,明州军也没有办法清剿所有海寇,他可能已经跟着那些海寇,逃到了附近的岛屿。也可能,已经逃去了番海。
总而言之,这宅邸就空出来了。
里面原还住着个疯了的姨娘,和表姑娘一家。但表姑娘嫁人后,她姨妈和兄长也搬走了。那姨娘和女儿,自然也归了本家。是以周氏族老,打算将这宅院卖掉。
托牙人问了一圈,买主竟都觉得这宅子不吉利。只有孟宴宁,因先前卖了个别院,愿意接手。
他今天过来,就是想差派管事洒扫。
云冉觉得他挺好笑的,都要上京定居了,在这里买座空宅,有什么意思?不过瞧这宅子临街,也许可以用来做别的用途。
她左等右等,不见孟宴宁,索性自己也下马车,走进院子里。
她院子里花木扶疏,格外雅致。云冉欣赏了会,才看到,孟宴宁站在二院正中。
他似乎没想到,云冉会跟着进来,神色复杂,又有些紧张地问,
“冉冉,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这宅子格外熟悉,好像在这里生活过一样。”云冉如实道。
孟宴宁微眯眼,突然将她揽到近前,“冉冉一直都跟二哥在一起,怎会在此地生活过?不过这里风水尚佳,位置也好,是个宜居之所。”
云冉莞尔:“撒谎。分明是二哥哥心眼好,听说周氏族人急着卖,才好心收了。”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孟宴宁绷紧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牵过云冉的手,倒也好心,带她又慢慢地走了一圈,才送她出门。
出门的时候,他叮嘱管事,往后就将这宅院锁上,再也别叫外人进来。
*
又过两日,行囊总算收拾停当,云冉便和孟宴宁抵达赦县码头。才登上画船,突然见长桥的那端,跑来一匹青骢马。
骆清岚先跨下马鞍,继而把妻子苏小莹也抱下来。
骆清岚快步走到孟宴宁身侧,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你个孟宴宁,走了也不通知我,叫我着急忙慌地,赶来送你。现在好了,两手空空的,全忘了给你备的礼物。”
云冉目视骆清岚,隐约回忆起,此人是孟宴宁的朋友,现任市舶司镇守太监。前阵子因为破获了一起走私案,格外得天子器重。
她便也笑笑,向他问安。但见对方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到他大小是个官,又怯怯地,藏到孟宴林身后。
“云娘子,我又不是坏人,怕什么?”骆清岚笑了。
云冉更不好意思。但孟宴宁只攥着她的手,叫她不必在意。
看了眼骆清岚,便和他到一旁密语。
云冉也不知他们聊的什么,但似乎和自己有关,骆清岚的表情,一惊一乍的。
苏小莹姗姗来迟,却是一把抱住云冉:“冉姐姐,你醒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听说你前阵子失踪,又被海寇掳走,可把我担心坏了。”
云冉于是想起,她是周宅旧主周从之的表妹,似乎曾经和自己关系很亲昵。
那么,周从之当时坠海,现下又流亡番海,她会不会很难过?
云冉自己,竟也莫名其妙地难过。但想到自己生一场病,竟让这么多人担心,便也不好表露出忧愁的样子。
“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夫君很照顾我,也叫我现在,和从前一样能跑能跳了。”
她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幸福。
想来能嫁与孟宴宁,日子是格外甜美的了。
苏小莹不由感叹,周从之曾为寻她,不知费多少心血。她好像一点也不知。
但可能此刻提起周从之,好像也不合适。又见孟宴宁在此处,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多言。
前阵子,周从之发落了一个妓子,便突然和管事离开了周氏。等苏小莹再听得他消息,他已经不在赦县。
骆清岚又登门提亲,逼姨妈推掉了她和陈员外的婚事。她人不在周家,那里面的弯弯绕,她便没有细究。
眼下也是偶然知道孟宴宁要启程,才和骆清岚急急赶来相送。
苏小莹不舍地抱了抱云冉,“冉姐姐,你多珍重,到了京城,千万记得给我来信。”
虽然觉得她的亲昵叫她不太习惯,云冉还是好心回道,“我会的。”
磨蹭了一阵,才把这两人送走。
云冉依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刚才一直在想,那骆清岚可是个阉人,苏小莹什么时候看上他的?
云冉和孟宴宁登上画船。
江上的风咸咸的。
云冉偶然想起海风,头有些疼,便不敢再想。
她的手摁在胸口下,那儿有个疤,现在已经痊愈了。她却是有些烦恼,不知道京城有没有好的祛疤膏。这样留下一个疤,总不太好的。虽然孟宴宁对她体贴,也好像很喜欢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她夜里对着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画船悠悠,总算离开赦县,去往京城。
孟宴宁立在船头,眺看远处。
天高云淡,远山长,碧波清。
他拇指上是一枚骨戒,戒指的宝蓝暗格里,装着些药粉。
那夜的意外,叫云冉和周从之双双坠向大海。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当时嫉妒得很。随后,他和周氏随从,也纷纷跳入海里救人。他看到有人把周从之拽向一叶扁舟,借着茫茫夜色离去。
而自己,把云冉抢了过来。
那一刹,他突然想清楚了。
换一个人是不行的。
或许少时他是很孤单,她出现的时机也刚刚好。所以他贪恋她,曾给他灰暗人生里施舍过些许慰藉。及至后来她仓促嫁人,他心里也难免怨愤。
他以为,云冉应该独属于他,这轮暖阳,应当永远只在他上空照耀着。
她不愿意,他便要千方百计,用尽手段得到她,将她牢牢锁在身侧。看着她日渐在自己面前变得乖巧温顺,逐渐被驯化成他喜欢的模样。
他感到心满意足。
可在云冉坠海,在他眼前喋血,他突然无比惶恐。
他开始痛恨自己。
如果能未卜先知的话,他绝不会选择,将她逼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心好像因她的坠落而滋生出血肉。幡然醒悟,应当如何去爱她。
但云冉有一点错了。人的一生很长,他的气量却狭小。即便能再遇到个愿为他死去的,也不及她少时与他的心动了。
所以,他还是无法做到彻底放手。大夫告诉他,如果云冉执着于过去,是不可能再醒的,只有叫她忘记那些痛苦的经历,才能重拾苏醒的勇气。
他求大夫给云冉用药吧。
些许忘忧的药,就可以蚕食掉她所有痛苦的记忆。
叫她好端端地,陪在他身侧。
孟宴宁正忆得出神。肩头忽然一沉。他忙闭上暗格,回头,是云冉在对他笑,“夫君。”
她刚才睡醒,找不到他,才给他取了一件鹤氅,披在他的肩头。
“江上寒冷,我听说你前阵子也落水了,还落了病根,可不要半点不顾惜身体。我在船舱里给你熬了一碗姜汤,不要在这里吹风了吧?跟我进去,我给夫君暖一暖。”
云冉说着,又踮起脚尖,替他细细地整理着鹤氅边缘镶嵌的狐狸毛。那低头温顺的模样,格外惹人垂爱。
孟宴宁突然挥臂,将她也罩进鹤氅里,俯视她。
云冉脸颊泛红。
“夫君,你……”
她不禁害羞,毕竟这船上,又不只他们夫妇二人。
孟宴宁却不管那些,闭了闭眼,真切地感受着云冉在他身边了,依旧如在梦中。
哪怕这是一个梦境,他都会幸福到死掉吧。
他喃喃自语,
“冉冉,你爱二哥吗?”
云冉好笑道,“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孟宴宁便将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
“嗯。”
像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固执地扣紧云冉的五指,“长路漫漫。如果没有冉冉,二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叫云冉不太习惯。在她印象中,曾经住在听松院的他,性子总是恬淡,似乎从不会为任何事动容。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
但这样也好。不然云冉也会觉得,他如果像小时候那样对自己,就有些冷淡了。
她不免轻蹭孟宴宁的指骨,安抚他,“夫君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孟宴宁又闷闷应了声,突然抱起她,往船舱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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