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五日是辍朝日,冯元休沐在家,此时正午睡呢。
绿莺听说隔府的几位姑娘都来串门子,去了大姑奶奶处,她也有些跃跃欲试。上回寿宴时二姑娘拔刀相助,她还没来得及郑重感激,此时即将分离,便想趁此机会明着相谢暗里道别一番。
这两日她已想好逃遁计划,奔的也是冯元寻不到的偏僻之地,只待该安排的安排下、该了的事了一了,便走得无憾了。
因着国丧,耽搁了监工的行程,运河工程也后移一月。行囊正好这些日子已收拾妥,冯元便打算中旬携着其余女眷一道启程。若是不出绿莺所料,众人那时应是落脚驿站。驿站每隔三十里一设,三十里恰好是马车一日的行程,客栈便用不上了。
可驿站有官兵,想有所动作难上加难,她不作考虑。因此,她便得想法子住一回客栈,才能施行逃遁计划。
她打算启程之前,先雇两个婆子和两个车夫,扮作赶路人跟在众人身后,待她装作不适引冯元落脚客栈后,便趁着众人熟睡时,摸黑逃走。由那雇佣的四人接应,连夜赶车去往荆州。
荆州是国之最北处的一所府,挨着漠北塞外,任是谁也猜不出她能来此地。选择这里,一是因此地为大汉最寒处,谁也不愿意来,故而谁也想不到她能来此处。其二,这里虽风沙遍布,可却因着有亲汉的外族打塔族,与本族交叉繁衍、共同安居,民风粗犷,她一个怀孕的小女子,独立门户才不会招人非议。
此番逃匿,她晓得,若计划有失,冯元绝对不会饶过她,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决定在路途中逃走,是她深思熟虑过的。头几日,她也在路途中或是到了南方后再逃这两个选择中,犹疑许久,最后仍是放弃了后者。
虽说途中逃遁,计划惊险,可若真到了南方后,她根本就可能一辈子都要在那方宅门中,被磋磨着。马车紧赶慢赶,能在十一月她临盆前到达江南,到时候她生子哺育,将来还有没有逃跑的机会不说,即便是有,带着一个咿咿呀呀哼哈哭泣的小儿,还怎么逃!
让她那时候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妥协,母子一生朝不保夕,她宁愿此时带着他,搏一搏!
大房几个姑娘来之前,冯娴正拾掇着一干物件。
箱笼里一溜白玉的好玩意儿,笔冼、腰封。笔冼上描画的是个胖娃娃抱着一条锦鲤,憨厚喜庆的模样那时甚为招冯安稀罕,被她给夺了来。腰封上的玉片她本想典了换钱,可犹疑了几回,终未舍下心思。
幼时嫉妒下从幼弟那里强抢的物事,在众人眼中,定是以为早被她这不着四六的给换钱了罢?可这些本该流逝的东西,却全都在这一方天地中静静躺着,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这回犹是,她只是摩挲了几把,回想了须臾幼时往昔,便弃了那些,摸下腕子上的玉镯,递给身旁丫鬟。
雪莲摊着双手接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家主子,藏着哭腔道:“奶奶,这是你最喜欢的啊!”这是嫁妆啊!
“为何不与老爷太太实话实说呢,咱们在国公府,过得哪是人的日子啊,烧的炭是最下等的,大姑娘小孩子家家的,被呛得直淌泪,饭食有时还是馊的。旁人都以为奶奶任性,可分明是国公府太太要逼你走啊......”
在钱府,她们没钱哪能行,寸步难行!下人拜高踩低,没银子没好处,谁管你冷饿。
冯娴也不知,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可饶是如此,她也要守着面子,她不怕旁人说她贪财手贱,不怕旁人说她是败家子,不怕穿得寒酸去李氏那里骗钱。可却怕被人笑话在婆家是个窝囊废,是个连太太身旁大丫鬟都不如的可怜虫。
她是冯家的长女,祖父是侯爷,外祖是吏部尚书,爹官拜四品。她是大家闺秀,高嫁到魏国公府,是将来要从太太手中接过家印的掌家妇!她过得好着呢!
动了动喉咙,冯娴有些讷讷问着身旁丫鬟:“你说我的性子是不是很讨厌,婆婆她才变得这般?”
雪莲赶紧摇头,下人可没胆子评判主子。雪芳心内叹息,奶奶性子虽不讨喜,可国公府的太太这般欺人太甚,还是子嗣一事啊,这却是没法子转圜的。
冯璇姐妹三个与绿莺相继到来后,几人说了半晌话,该道别的,该道谢的,全完成了心愿,这一场相会,也算有始有终,之后是大房先行告辞。
绿莺留在最后,默了半晌,手抵在袖口处,指头被硬硬地戳着,那里有两根簪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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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绿莺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好看些, 不至于伤了大姑奶奶的脸面,将事做得尽善尽美些,便听到冯娴先开口了。
雪莲早拿着镯子去了当铺,她便朝雪芳吩咐道:“去将纯儿叫醒, 跟李姨娘相处相处, 也没多少时候在一处了。”
“小孩子正是觉多的时候呢,莫要叫了, 妾身这就要告辞了。”绿莺连忙拦着。
冯娴也不坚持, 嘿嘿一笑, 朝她颇有些不客气道:“哎, 你给留下个东西, 当给我们纯儿做个念想, 如何呀?”
绿莺腼腆一笑,心内释怀, 不用自个儿开口倒是便宜。
从袖口将两根琉璃头的金簪抽出, 递给冯娴:“呶,早就备下了。”
绿莺晓得她有难处,身份使然,不方便问, 便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左右她只打算走时拿些银票,器物首饰是一律不会带的,冯家的东西,给了大姑奶奶也是合适的。
她这么干脆这么大方, 瞧着还似是一开始就给自个儿带礼来的,冯娴便有些不自在。本来自个儿这番理直气壮, 是打量她会推脱的。可谁知这李氏还是个如此大方宽厚的, 跟傻子似的。
撇撇嘴, 将簪子一把抢过来,她面上强作蛮横道:“算你识相!”
垂下头,摸着那温润的金簪,在这萧瑟的秋日中,硬邦邦的簪子却一点也不冰,她晓得,那是因着李氏一直捂在腕子里。
二人再未曾言语,一室静谧。
未几,冯娴飞快地扫了绿莺一眼,红着脸垂下头,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就快走了,你、你也莫要总是傻兮兮的,也不是散财童子,将来可别总是这般大方赏下人东西,省的有一日你在我爹那里失宠了,没银子日子可不好过。”
雪芳一急,奶奶怎么这么说话啊,匆忙间望向李姨娘,却见那娇娇圆圆的美人儿只是温温柔柔一笑,那笑意竟比方才还明媚了些,让她好生瞧不懂。
绿莺不知为何,见到这爱起刺炸毛的大姑奶奶,心内就觉得暖暖的,除了菱儿秋云春巧几个自己人,在这偌大的冯府,抛开冯元不说,也只有冯娴是从没打算害她,反而帮她不少的人。
她认真望着这大姑奶奶,桃李年华的小妇人,面上还未生褶皱,可眼内却细细碎碎缀满了哀愁。
忖了忖,她意味深长道:“日子不论再是如何,也要朝前看,总会好的。乌云还能挪窝呢,暴雨还能停呢,再是崎岖的路多踩一踩也就顺了,一切都会好的。”
冯娴一滞,怔怔地抬眼望向绿莺,见那双圆圆的眸子清澈澈的单纯,却又仿佛能洞察她的一切,此时正泛着鼓励的光。
她局促地抓了抓手中簪子,也紧紧怔了一瞬,便扬高脖颈,她冯娴不须要人同情!
挺直肩膀,她高声道:“那是当然,我冯娴,过得日子可是裹着金边儿的。”
将绿莺送出月亮门,冯娴憋了半晌,终于在绿莺要转身之际,吭哧出一句:“你要多保重啊。”
努了努嘴,又朝她挥了挥那两根簪子,别别扭扭说道:“多、多谢你啊。”
怔怔望着那远去扶肚的身影,冯娴想着,这是她头一回对这个小姨娘起身相送,也是最后一回了罢。
“二姐姐。”
正呆立着,身后传来声响。冯璇从树丛后走出,轻轻将她一唤。
冯娴一愣,瞅了瞅她,有瞅了瞅树后,见只她一人,滞留在此,便奇问:“妹妹怎么还没走?”
从头上撤下来一支步摇,冯璇往她手里塞:“姐姐快收着,妹妹知道你定是有了难处,改明儿将那簪子还了李姨娘罢,传出去对你名声有损。”
方才便想给她送簪子,好不容易将两个妹妹哄走,孰料李姨娘却留在了最后,她只能送回妹妹后折返,又阴差阳错下在屋外听了回壁角。
冯娴正愣了须臾,便猛地一摇头:“妹妹快收回去,我不要你的,大房二房早已分家,无功不受禄。”
见她推辞不受,冯璇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劝道:“你跟我见外干甚么,你能收李姨娘的,为何不收我的呢,难道我比李姨娘跟你还远?”
这激将法不管用,冯娴点头:“没错,我跟她是一家人,我能收这府里任何一人的,便是个门房都好,却不能收旁人家的东西。我是骄横跋扈,但却不是要饭的。”
替冯璇掖了掖颈下毛领,冯娴温声哄她道:“妹妹快家去罢,莫要在这吃风了,回头得了风寒可是遭罪。”
往屋门走去,雪芳替她打着帘子,冯璇望着那萧索的背影,一跺脚,瘪瘪嘴朝她哭喊道:“二姐姐,你这又是何苦,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心里真的快活么,你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个从前的你呢?从前那个机智、活泼的你呢,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我的二姐姐去哪里了?”
冯娴未回头,滞涩着声回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丑人多作怪,可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问我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又该去问谁,只愿来世莫要再生做女子,否则只能万事哀。”
事已至此,冯璇无奈返家。
而绿莺正被秋云搀扶,一步一步往玲珑院走着,心内反复波折,与大姑奶奶冯娴,经了这几月的相处,她忽地对自个儿前半生的想法生出了些许质疑。
从前她总在自怨自艾自个儿出身贫苦,见到那些大家闺秀,便忍不住艳羡起来。若是她也出生在那样的人家,便不会流落到刘家,更不会进到冯家,甚至如今还要挺着大肚日夜筹谋。想说的要憋着,想做的不能做,跟个木偶人似的。这一切一切的困苦,全都是因为她没有一个好出身!
可今儿却彻底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即便如冯娴那样含着金玉出生的贵女,过得就好了?家人和乐、吃穿不愁,这就是幸了,幸的人家千千万,不幸的却各有千秋。八抬大轿、嫁到高门大户,就一定会幸么,父母皆是高门贵胄,就一定会将你当宝似的疼爱么,有些可能还不如个穷人家的子女受宠罢?
想起冯元,她叹了口气。这人啊,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他都如此了,冯佟氏还能将冯娴疼爱到哪里去?
总之,她终于晓得了,出身不能选,即便能选,也不表示贵女就一定会得天独厚,穷女就一辈子被压在五指山下。既定了出身,变不了,那今后甚么样的日子,全都在于你怎么过。她忍不住回忆起当初来,去刘家,她不能选。遇到佟固,她不能选。与冯元的一场纠葛,她更不能选。
在刘家被那样虐待磋磨,问她想逃么,想啊。可没路引,一介逃奴能逃出几步?被抓了就是个送官。再说,势单力薄无依无靠的,在外头就能比在刘家好么?当初被冯元侮辱亵玩的时候,她也想过逃,可一个四品官家的逃妾,即便天下之大,又哪里能藏下一个她。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有银子,有银子就可以买到假路引。她还有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能想从前所不敢想、做从前所不敢做,这就是为母则强!
荆州,苦寒之地,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不是漂泊无依的浪子,不懂随遇而安,连温暖的南方都不想去的人,更不会考虑去那苦寒之地了。打塔族人高大威猛,毛多皮黑,说话似打雷,立在那里就是头黑熊,如此粗蛮之人,估么她瞧上一眼都要梦魇一夜。今后她都要与之在一方水土下,还颇有些胆怯。饶是如此,她仍是选了这条路。
“去哪了?”
绿莺迈过门槛,见冯元已然睡醒,正着着素白丝绸寝衣,被春巧伺候着净面。
直直走到他跟前,略弯了弯膝,回道:“妾身去了大姑奶奶处,再过些日子就要天南海北的分隔了,就去说了说话。”
冯元“嗯”了声,点点头。长女过几日就要回婆家了,改日全家在一处吃个团圆饭罢,忍不住叹口气,与京城的友朋亲眷,再见也不知何时了。
待绿莺换好寝衣,冯元让她坐在床边,侧过头温声嘱咐她道:“初七我要护送老夫人她们去般罗寺,你身子沉,就莫要跟去了,老实留在府里,万事仔细着,听见没?”
无须她去,这个绿莺早知道。去为皇母默哀祈福之人,贵女贵妇闺名在册,家兄夫君保驾护航,似她这种偏房妾室,去了也是陪侍在侧的奴仆,正好身子不便,不去更妥当,没人关心,更没人追究,何乐而不为,不去,她乐不得呢。
抬头望了他一眼,绿莺抿抿唇,轻声开口:“妾身也想跟着去。”
冯元一怔,还没等他张嘴,她又接着解释道:“但不是因着太后娘娘,是想去寻玄妙小师傅说说话。”
在子嗣上,玄妙帮了她不知几何,又替她瞒了这般久,她理应在走之前,去见一面,全了彼此相识一场的情分。
这事,却让冯元皱了眉头,想起上回她摔下椅子那次,哪还能让她轻易犯险,便拒绝道:“你要寻她说话,派下人去请,亦或等将来孩子落地再说,身子笨重的爬山,何必多此一举?”
绿莺坚决摇头,满脸认真庄严:“不可,妾身还想去为孩子祈福,心要诚,必要体会那路途的艰辛,哪能干坐在家里等呢。”
顿了顿,朝冯元嗔过去一眼,娇憨道:“再说,上下都有轿子,又不用妾身爬上爬下,钟翠山最是平缓了。妾身昨儿夜里还做了个梦,极为奇异,一定得最近去解,哪有隔几个月再去解梦的,岂不早忘光了。”
不过是随口一个敷衍,孰料竟勾起冯元的兴致来,饶有趣味地追问:“哦?做了怎么样的梦,跟爷说道说道。”
绿莺忖了村,便笑着道:“妾身啊,梦到自己个儿慢步在一片竹林中,之后啊,那绿葱葱的竹节上竟缓缓地开出来花儿来,有红的,有紫的,还有黄的,妾身心内欢喜,就去摘了一朵下来。谁知,那娇花嫩蕊竟突然变作一股烟儿飞了,之后天上就蹦下来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梳着两个包包髻的丱发,发带飘逸,跟仙子似的,还跟妾身说,她是妾身转世投胎的亲闺女呢。”
冯元脸一沉,斜睇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荒谬!你是被梦魇住了罢,去罢去罢,明儿跟众人一道上路,让玄妙给你驱驱晦气,免得带累了爷儿子。”
绿莺心内窃笑不已,高高兴兴去张罗晚膳。
此时的她还不知,若她能够掐指一算,若世事能够重来一回,她一定宁愿从未在八月初七这日上过山。
【作者有话说】
大秀又炸我了,蟹蟹诶,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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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翌日一早, 两府女眷便坐着牛车去往钟翠山,到了山脚下,又换乘软轿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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