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与那冯大人官阶相差悬殊些还好,一方自然强势,一方甘愿臣服。可这四品对四品,争同一个女子,这是要大乱啊!这事若闹起来了,刘宋氏不担心绿莺会如何,她担心自己,绝对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瞧这老虔婆兀自杵着不动弹,张轲将她扒拉到一旁,领着一众人大摇大摆地挨个屋子去寻绿莺。
刘宋氏回过神来,恰瞧见正鬼鬼祟祟要往后院跑的菱儿,一把逮住她,耳语几声后,自个儿也往后院赶去。
菱儿方才本打算去给绿莺报个信,听见刘太太的吩咐后,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搬救兵更迫在眉睫,便撒腿往冯府跑去。
满朝休沐日,冯元正立在书房挥毫泼墨,听完这小丫头的话,很是恼火。他对绿莺兴致还大着,得知竟有那不长眼的敢窥伺她,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怎么说他也是出身高贵的朝廷重臣,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当即便要派人去平事。
可待他听到那人乃是张轲张大人时,却迟疑了。
手指轻叩圈椅扶手,他阖眼暗忖:先头内弟佟固说起的上元日打死人的张孔璋,名唤张琳,从兄便是这右通政张轲。张轲仗着识得宫内太监总管高全,平日极是嚣张霸道,强占民财、抢夺人妇之事全行了个遍,从弟张琳那人命官司亦是他找高全平的。
张轲虽有皇上面前的红人儿撑腰,可自个儿出身侯府,所谓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用怕谁。
可话又说回来,官场最忌树敌,自个儿稳重了半辈子,不想因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与其争锋。
想罢,冯元朝菱儿摆了摆手,闭目轻道:“你回罢,跟刘太太说爷没空。”
第12章 红杏
“嘭”地一声,房门被踢开。
“哎呀!”绿莺正绣着花样子,一惊之下针头戳进指里,血珠子冒了出来。将指头含入口里,往门口望去。
进门之人年过而立,一身锦衣,却面皮蜡黄,泪堂青黑,一瞧便是沉迷酒色之人。
这是谁?绿莺立起来,走到门口敛眉一福身:“这位老爷可是太太的贵客?堂屋在前头,这里下人房简陋,莫要辱没了老爷,奴婢给引个路?”
“免礼,免礼,爷不想找甚么太太,爷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哈哈。绿莺姑娘果然风姿卓越,让老爷我大为倾慕啊,哈哈哈。”
张轲见了她,顿时惊为天人。只觉她肤若凝脂,似一只白泠泠的兔子一般,哈喇子好悬没淌出来。此时被女色迷了心窍,弯腰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
找自个儿?绿莺正狐疑间,不防被他轻易抓了手去,瞧他竟这般轻浮,心中着恼。
她忍着羞愤起身后,谁知他却不撒手,还将她手又捏又揉。她只觉被握住的地儿一股湿滑,不知是油还是汗,甚是腻人。忍不住往外抽手,奈何那张轲力气大,死抓着她不放。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她一抬眼,顿时怔住。
只见门外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圈人,全是妖妖艳艳的姑娘,有几个已进了门。有眼含担忧的,有一脸瞧好戏的。这些是甚么人?她愈加羞愤,手上仿佛攀着毒蛇一般,使劲儿挣脱起来。
这般在大庭广众下拉扯,她急得面皮紫涨,恨不能遁地三尺。那手愈加不老实,渐渐往她手腕上攀去。她气得眼睫直颤,浑身打着哆嗦。
正轻摇螓首时,眼波一扫,竟于那人群之中发现个熟悉身影,不是刘太太是哪个?
绿莺连忙朝她呼喊起来。
门口的刘太太正等着冯大人来,她可不想做这出头鸟,谁知躲来躲去还是让绿莺瞧见了。她老大不乐意地越过前头几个姑娘,蹭着脚磨磨叽叽来到跟前。
她是想劝又不敢得罪张大人,想成人之美又怕冯大人动怒,急地是抓耳挠腮,一句话吭哧半晌:“张大人且再等上片刻,老妇人已让人去请冯大人了,呵呵呵。”
张大人?绿莺心内咯噔,怎么还是个官身?
张轲瞧刘太太一口一个冯大人,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不由仔细想了想,姓冯的同僚倒是有那么几个,只是比他官大的倒是不多,“哪个冯大人?”
刘太太连忙回道:“右佥都御史冯大人。”
冯元?张轲眼神一闪,这人与他同是正四品,这倒有些难办了。他摸着下巴转了转三角眼,扫了眼面前受惊的小白兔,暗忖须臾,终于撒开了手。
刘太太与绿莺二人瞧他肯退让,皆是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喘匀,紧接着便又一窒。
只见那人竟优哉游哉地往桌旁走去,且还捡了张圆凳落座,一手支着腮帮子,杵在桌沿儿,翘腿闭眼、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儿。
这般闲适,跟逛自家园子似的,这是要作何?二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作不知。
刘太太蜷起帕子擦着额上的汗,快步走到张轲跟前,谄着脸探问:“大人这是......”
张轲睁开眼,扫了扫门口的绿莺,摸着下巴啧啧几声,朝刘太太乐道:“爷还真瞧上这美人儿了,等冯大人来,爷亲自跟他说。”
闻言,刘太太与绿莺面色各异。
刘太太是一身松快,冯大人来了更好,左右不用她为难,不论谁得了绿莺,左右不为难自个儿便是。
绿莺却有些忐忑,太太既然已让人去请冯爷,她也能感觉到冯爷对她是有几丝情意的,若这张大人官阶低还好说,他不会轻易将自个儿拱手让人。可张大人的官阶若高于他,哪怕是半阶,他会不会就将她弃之不顾了?
正想悄声向刘太太打探下这人来路,奈何那张轲此时又眼神色靡地直望着她,她只能无奈作罢。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促如骤雨一般。绿莺大喜,心道良人终于来了,连忙往门口紧走几步相迎。
她正欣然地翘首以待,可当来人从人群中钻出,如花笑颜顿时凝在脸上,原来是菱儿。
绿莺心下失望,却仍不住地伸头往门口处望去。这时候她也有些发急,都这么久了,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刘太太往这菱儿身后瞅了瞅,急问道:“可是未寻到冯大人?”
闻言,绿莺心一紧,连忙回身定定望着菱儿,等她回话。
菱儿心下羞愧不已,尴尬地瞄了眼她,低头轻道:“冯大人不会来了。”
绿莺一怔,只觉心仿佛一下子空了,浑身发冷,呆呆地望着众人,揪紧帕子,有些不知所措。
刘太太不明所以,疑惑问道:“他忙着?那可曾派人来或交代些甚么话?”
菱儿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心疼绿莺,想将这残酷的事说得柔软些,奈何笨嘴拙舌,只能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冯大人听完我的话后,本来要让德冒小爷带人来的,可当德冒小爷召了几个小厮正要出门,冯大人却又将他拦住了。之后他便不言不语坐了半晌,醒来后便让德冒小爷将人散了。”
顿了顿,她怜悯地扫了绿莺一眼,红着眼气冲冲朝刘太太道:“他还让我跟你说,绿莺是你刘家的人,是你刘太太的人,他没空理会这些闲人琐事。”
绿莺身子晃了晃,喉咙发紧,原来在他心里,自个儿只是个闲人?她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刘太太、菱儿、张大人、一众穿红戴绿的姑娘,他们面目模糊,似真似幻。
她阖上眼,告诉自个儿,那个人不会不要她的,这只是梦罢了。她在做梦,被梦魇住了,睡一觉明早便好了。
“姑娘!”
正浑浑噩噩一身飘忽时,一声急促大喊响在耳畔,紧接着自个儿便被人接住了身子。那人是个身子瘦小之人,根本扶不住她,两人正缓缓往地上瘫去。
绿莺睁开眼,攀着这人的胳膊立稳,强扯了个笑,声音轻缓缥缈:“是你啊,菱儿。我还不是最可悲的,还有你关心我在意我。”
菱儿替她抹着泪花,瘪着嘴哭道:“姐姐方才差点厥过去。”接着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想开些啊。”
绿莺拭了拭脸,这才发现竟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无力笑笑,心内空落落不见底,里头散出的绝望将她紧紧吞噬。
她怔怔地立着,不去瞧刘太太的嘴脸,不去看张大人的猥琐,不在意一众姑娘的七嘴八舌,只垂头敛眸望着自个儿的绣鞋。
那上头绣的是凤栖梧桐,昨儿那凤鸟还与梧桐树相依相偎,欢快地歌咏它的伟岸与挺拔。如今它却孤零零挂在枝头,叫声凄厉喑哑,却依然挽不回梧桐树那已然空了的心。
张轲有滋有味地瞧着绿莺,此时也不急色了。他如今才晓得,原来美人除了笑,哭与悲竟也这般美,美得惊心动魄,尤其是此时她那仿佛生无可恋的绝望劲儿,端的是让人心酥肝麻啊。
“爷口渴了,过来给爷倒杯茶,闲杂人等都滚蛋罢。”
刘太太虽不知冯大人为何改了主意,但他的确已将绿莺视为弃子了。她望了望里头坐着的财神爷,朝菱儿哼道:“瞎眼了?还不快扶绿莺进去伺候着?”
菱儿暗地鼓着腮帮儿,只当作甚么也未听见,干杵着不动。
“嘿!你个小蹄子,要造反了?”屋外一圈人,刘太太只觉一张老脸似被鞋底子踩扁了般,顿时恼羞成怒,蹬蹬蹬走过去,攥起拳头就要往菱儿身上捶。
绿莺连忙将菱儿拉到身后,木着脸道:“太太,奴婢要去伺候张大人了,菱儿,扶我过去。”
刘太太看她识趣,咬牙忍了,狠瞪了菱儿一眼,挥挥手:“快去罢。”
绿莺面色平静,莲步轻移,缓缓往桌前走去。身旁的菱儿忍不住,哭得一抽一噎,泪珠儿砸到绿莺手上,她微微一笑,无奈道:“哭甚么呢?哪个奴婢不是过着被轻贱被摆布的日子?我又有甚么不同呢?”
她告诉自个儿,她没有甚么不同,否则那个人又怎么会将她弃如敝履?
此时面对这张大人,她倒是没多少惧怕,他不比朱员外强多了?呵呵,她该感激老天爷才是啊。只不过......那个人今后是不会再来了罢?自个儿与他果然只是一场露水姻缘,缘尽人散。
刘太太在后头紧紧盯着,见她已走到张大人身旁,便放了心,伸手将众人轰了出去。
她迈出门槛,方要转身将门阖上,忽见一人从月亮门穿梭而出,虎虎走来。
那人生得身长体壮,却一脸玩世不恭,见到几个姑娘,桀骜的身子一停,奇问道:“香月楼的人怎么来这了?”
娇荷一惊,连忙往众人身后匿了匿,她是又惊又气。
一想到那日在佟大人的京北别院内,冯大人弃她而择绿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还不如一个丫鬟了?端的是侮辱她!
因着这般,她才将那绿莺与纤姿貌美的西施作比,将张大人引来。本以为那肥笨的绿莺定入不了他的眼,谁知......竟生生为那贱蹄子做了嫁衣裳!
已然这般了,可莫要让这人知晓是她推的波助的澜啊。
来人见无人答他,众人面面相觑,连刘太太也哑然,他愈加好奇,抬腿欲进屋。
刘太太张张嘴正想拦,那人却步子老大,越过她推开门,转眼间便瞧不见衣角了。她生了些忐忑,连忙紧跟了进去。
那人方一迈进屋内,便瞧见坐在圆凳上的绿莺,边朝她走来边问道:“出了何事,怎么这么多人堵在你门口?”
这人一口大嗓门,绿莺这辈子都不会忘。先是救她于生死,后是阴差阳错保了媒,让她因那个人经历了一场转眼成空的风花雪月。
她心内自嘲,怎么每回最最狼狈时遇上的都是他?她望着他与那个人相似的昂藏身躯,微微一笑:“佟爷——”
佟固说着话又往里走了两步,待来到她近前,才忽地发现,她哪是坐在圆凳上,屁股下分明还有个人肉垫子。
这时那人肉垫子终于瞧清来人,先是攒眉一奇,后想到甚么,才道:“佟副指挥是来寻冯大人的罢?他不在这,你回罢。”
佟固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男子将女子搂坐在怀,那贱手忒不老实,这摸摸那抓抓,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勉强笑笑,他朝张轲行了个礼后,便一脸气愤,指着绿莺骂道:“你是我姐夫的人,他那般看重你,你——”
说着说着便气得浑身哆嗦,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控诉道:
“你这枝出墙的小红杏!”
第13章 来了
绿莺一窒,哪里是她不知好歹,分明是那厮狠心绝情,她不愿多言,只委屈地撇过头。
张轲瞧这佟固跟只黑熊似的在这大吼大叫,强自压下心内的火,忍得嘴角直抽。
他放开绿莺,朝佟固好声好气道:“佟大人有所不知,冯大人已撂开手了,方才派人过来知会了,呵呵。”边说着话边指了指不远处占着三尺地儿,却犹如死人一般寂静的刘太太,“不信你问她。”
刘太太哪个也不敢得罪,舌头似被猫儿叼了,只哈哈哈陪着笑。
闻言,佟固倒是一愣,却仍是义正言辞说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下官的姐夫可以不要她,可她却不能这般水性,俗活说,一女不侍二夫!”
张轲顿时目瞪口呆,脸皮抽筋。他望了望绿莺,又瞅了瞅佟固,一脸不敢置信:“佟大人,她只不过是个小丫鬟,本就无名无分,如今与冯大人也再无干系了。难不成你还要她一辈子为冯大人守节不成?”这人脑子被驴踢过罢。
“丫鬟怎么了,丫鬟就可不遵三从四德,便可不守妇道了?”佟固高昂着头颅,据理力争。
张轲嗤之以鼻,翘起二郎腿,歪着嘴角讽笑道:“用不用本官上奏皇上,为她申建个贞节牌坊?”
他本想拿话刺刺这佟大人,谁知佟固立马点头如捣蒜,还不忘朝他竖起大拇指,红着眼眶感怀道:“此举甚好,大人英明!”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张轲忍着气,憋得面皮紫青。心道,这佟尚书的爱子果然如传言一般,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世人只知,这人将嫡母气得满嘴起泡,将老爹气得胡子直翘。可世人一定不知,这人还是个满嘴跑胡话的,他今儿算开了眼界了。
他暗暗抬了抬脚,扫了眼鞋底子,今儿也没踩到狗屎啊,怎么偏偏让他遇上这个瘟神了呢?
这时又听佟固继续说道:“孟公曾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张轲瞧他一脸悲愤,涨红脸一副凛然不就范的模样,忽地生了丝恍惚,仿佛自己成了那抢夺姑娘的山匪,而这佟固则是那被抢的......清白大姑娘。
甚么乱七八糟的!他摇摇头,横的怕愣的,对着这混人已然气不起来了。他绷紧脸皮,面无表情道:“佟大人少年英雄却是个记性不好的,应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佟固悻悻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词穷,打着哈哈道:“女丈夫也是大丈夫,巾帼不让须眉嘛,嘿嘿。”接着朝绿莺走进几步,指着她凶横道:“说你是大丈夫,你就争点气,多学学人家花木兰!”
绿莺瞧他面如顽童,傲然直立,心内好笑之余又生了些凄凉。这佟爷与那个人长得南辕北辙,年纪差了一大截,可这性子里的桀骜气势倒是如出一辙,无论何时自有一股凛冽风范。呵呵,真是好笑啊,最该来的人不肯来,不干系的人此时却在这唱着一出滑稽戏,怎一个乱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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