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悠都没来得及道别。
第二日一早,天放了晴,苏悠起来时,周沅已经在禅院里等她。
槐树底下掉了一地的枯枝,他正盯着那粗壮的枝条凝眸,苏悠顺着望过去,上面的小小嫩芽已经发出来了。
她出声打了招呼:“抱歉,我起晚了。”
或许是因为把话说开了,也或许少了束缚,她昨夜睡得很安稳。
周沅回了头:“无妨,肚子可饿了?”
苏悠道:“没有。”
说起来她昨天一整天都没有胃口,吃的那一点也近乎没吃。
但她也不怎么饿。
“先回去吧,殿下要应该早些回去的。”
周沅看了她一眼,像没听见似的:“先去用膳,一会儿再回去。”
苏悠无奈应好,跟着走了两步,还是问起了昨日的事:“昨晚走的时候,听予良说有人追到山脚下,被顾侍卫给抓住了,会是荣国公的人吗?妙惠师父会不会有危险啊?”
说实话,她有些不信妙惠师父会去云游,兴许被周沅给安排藏起来了?
周沅昨日与她出行明显是有在掩饰身份,才会让予良寻了一辆普通马车。
“不会有危险的,孤不会让她有事的。”周沅给了肯定的回答。
“多谢殿下。”苏悠停下朝周沅福礼道谢。
她知道,不管昨日她有没有说那些话,周沅都会救下妙慧师父的。
周沅瞧着她:“就这样,没了?”若是以前,她必然要刨根问底,不知道真相誓不放弃的那种。
苏悠以为这样道谢太寡淡了,抬眸表诚心道:“殿下的恩德,我会记得的,一定会好好还。”
周沅笑了一下:“行。”
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
回到京城的第二日上朝,嘉惠帝再次提出新政推行一事,需要户部与荣国公参与。
两人都是户部堂官的,按理参与新政也算是必要的,加上嘉惠帝这般事在必行的态度,众大臣们便也无人敢言不行。
周沅却道:“儿臣觉得不妥。”
服用了丹药的嘉惠帝神采焕然,对于周沅的反对,并没有太过暴躁,只是淡淡问:“怎么不妥?”
周沅:“父皇恐怕还不知,荣国公当下牵涉了一桩忤逆案,在案子处理之前,都是不合适的。”
嘉惠帝道:“朕怎么没有听说,昨日也没有听见有什么大案发生,大理寺也并没有呈案宗上来。”
荣国公今日也在朝殿内,听见周沅如此说,心中立时警觉了起来。
终于要对他动手了。
他近来几月一直在为此担忧,虽然嘉惠帝能暂时保他无虞,可掌权者还有东宫,他就不得不留几分忌惮。
但现在的情况来说,周沅此时站出来反对他,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因为他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
“启奏殿下,若说大案,臣也有要事奏禀。当年月华宫失火,先太子被烧,乃是有人蓄意放火。”
嘉惠帝面色立时沉下,怒气陡然间升起:“你说什么!?”
“臣有证据证明。”
荣国公觉得好在周沅翻脸翻得快,这月华宫失火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否则今日就是被人宰割的地步了。
“当年从月华宫走出来的除了先太子的人,还有如今太子殿下身边的顾侍卫。韩统领当年就是因为救火被房梁断落砸断了腿,昏迷了几个月,才造成供词不全,加上圣上又悲痛欲绝下令禁查此事,因此韩统领的罪证一直未能呈上御前。”
先太子的忌日刚好在这几日,此时提出来,嘉惠帝怎么能不怒。
荣国公可算是精准的拿捏了这时间点。
他知道前日派出去人没有消息回必然是中了招,但他不怕的,因为丹药此事有嘉惠帝帮他兜着。
而周沅不同,这件事就是在触嘉惠帝的逆鳞。
哪知周沅听完,面无波澜,反倒给了建议:“既然如此,那便查吧。”
他这态度,让荣国公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种后脊发凉的感觉。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月华宫在东苑, 先太子出生时,嘉惠帝特地命人在月华宫内修造了小沁湖,造了小园林, 四季风景极好。
不过当年那场大火将宫殿都烧了个干净, 成了一片废墟, 修建过后也不复以往的华丽,与冷宫无异。
五皇子被禁足在里面,除了伺候的宫女太监,没人敢探视。夜里无灯火, 无甚人气, 幽寂到让人毛森骨立。
被禁足多月的五皇子不再华冠丽服, 披发闲散的坐在水亭边上,而他的旁边是一具刚刚因来报信而被灭口的太监尸体。
沁湖已经快要干涸,独留下面前这一汪水, 五皇子目光漠然从尸体扫过,然后抬手抓了一点鱼饲料扔进水里。
水面结了冰, 只有一个被凿开的冰口, 饲料落在上面,仅剩的一条鱼儿,缓慢得游了过来。
老太监在一旁举着灯笼照着:“今日朝上,荣国公提起了韩统领当年的供词一事, 想来是为殿下动手了。”
五皇子嘴角扯起冷意:“他倒是老谋深算, 可做这些,也未必是为了本皇子。”
唱戏似的,换了副嘴脸要与他搭桥, 未必就成了忠心。他就不信,当初他投靠周沅, 没有将月华宫失火一事拿出来做筹码。
自以为握住了两边的把柄,就可以肆无忌惮,当真是愚蠢。
老太监道:“□□国公此举,对殿下来说也算是个机会。圣上早就想解了您的禁足,不如就助了荣国公。”
水面漂浮着的饲料没少,那鱼儿孤零零地游晃着,就是不肯吃一口。
或许是腻了,或许是不安于现状。
五皇子瞧了两眼也失去了兴致,阴起了脸:“那就随他去吧,本皇子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情形是如此,他没得选。
只有周沅失利,他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东宫。
几个老臣还在为嘉惠帝让户部与荣国公参与新政一事而苦恼,来找周沅要对策。
周沅宽慰他们:“无妨,户部管银钱,可若要批文还是得通过内阁。”
“话虽如此,新政支出的预算圣上已经让户部给做了,臣怕到时候恐怕都会由他户部说了算。”旁的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嘉惠帝这儿的变故最大。
嘉惠帝历来偏袒五皇子这个庶子,当初旧案连坐那么多人,却只是将五皇子禁足。如今户部也都还是五皇子的人,将新政让户部插手,是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没有那一天的,他们等不到。”周沅面色平静。
“□□国公拿了个一个没头没尾的事情来为难殿下,臣等担心圣上会听信了谗言,可否让臣等上奏书陈请圣上?”
嘉惠帝最忌先太子的死,如今因为一个供词便对周沅怒声震气,倘若那些人再来罗织罪名陷害,岂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若是他们这些大臣都出来反对,兴许还有转机。
周沅眼睑垂下,一边整理案宗:“不必。”
他若是怕,便不会在朝上说出“彻查”二字。换句话来说,没有荣国公这一出,他后面所计划的每一步,都可能走不下去。
荣国公以为周沅是打算除了自己,实则不然,他只是其中之一。
顾侍卫被押进了刑部审讯,按照韩统领的供词,顾侍卫是第一个从月华宫出来的,而当时周沅刚刚夺了太子位,确实有赶尽杀绝的嫌疑。
但终究也只是嫌疑,没有做过的事情也不可能找得到证据,届时大理寺与刑部只能往后拖延。
而嘉惠帝要彻查此事,一方面是真的认为月华宫的火是周沅放得,一方面是刚好想借此把五皇子给放出来。
当初月华宫失火,五皇子救火出了不少力,也是他不顾危险冲进火海救人。虽然最后没有救到人,但他这份心,嘉惠帝一直是记着的。加上彻查月华宫失火,少不了要将当年有关的人都集在一起问案。
这么一来,五皇子便能借此名目解了禁足。
以对嘉惠帝多年的了解,周沅也早就预料他会如此。
几位老臣一走已经天黑了,赵六郎踩着酉时末的最后一刻来东宫禀事。他现在虽然主要管着香典司,但东宫的事他也一直在忙。
荣国公派人杀妙惠师父,那些被活捉的人在刑部已经招供的差不多了,赵六郎将供词递上前:“人还吊着一口气,应当是有力气上殿的,这份供词殿下可要呈上去?”
周沅:“再等等,眼下呈上去问罪,等于白费。”
鱼还没有咬钩,还不是呈上去的时机,何况嘉惠帝此刻必然不会在意这事,也治不了什么罪。
赵六郎应是,又禀了些其他杂事,最后才说起香典司。
“苏姑娘近来在香典司倒是颇受欢迎,臣听闻,他们好像要办什么谢师宴。”赵六郎仔细回想了一下,“哦……好像是专门要谢谢苏姑娘的。”
周沅正批复文书,听见此话霍然抬起了头。
赵六郎道:“臣先前就与殿下说过,那些外番官吏十分痴迷苏姑娘的叶氏香方,如今见苏姑娘在香典司当职,便贪着便利,央求苏姑娘教他们调香。苏姑娘不好拒绝,便教了他们一段时间。”
“殿下也知道,那些外番男子个个热情似火,苏姑娘又是一个姑娘家,哪里经得住他们缠着,天天被他们围着,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可是亲热。而且呀那调香的活又细,男子哪能做得好,苏姑娘兴许还得手把手教。”
“……”烛台被窗户外的风吹得泯灭,周沅面色也幽沉。
他竟不知她还收了徒弟。
赵六郎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你想啊,那些个外番人都是奉了他们国君的旨意前来我们大朔进行友好交流,苏姑娘既然身为香使,教授他们调香,这也算是恪尽职守了……”
那叠在案上的文卷,龙飞凤舞,仓促几笔便批完了。
瞧来是急着要脱身。
那头,赵六郎还没说完,忽然问道:“殿下可是与苏姑娘吵架了?”
周沅面色凝滞:“谁与你说的?”
赵六郎下巴一抬,指向了门口的予良。
“本来这事臣未时进宫就该告诉殿下的,可予良道你们那日在静慈庵吵架了,臣便斟酌犹豫一会儿。不过,殿下若是现在出宫的,兴许还来得及……”
这与外番人进行香文化友好交流可是嘉惠帝下得旨意,何况自从苏悠来香典司,他也轻松了不少,赵六郎实在不好拒绝。
先前没敢说苏悠收了那些人为徒,实在是没找到好的时机。
但今日赴宴这事,他总不能看着不管。遂在这铺前铺后的说了半天,终于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也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予良缩在门口,内心叫苦连天。
苍天大老爷,他也只是顺嘴想提醒一句赵六郎,让他小心伺候着,可没让他不回禀事啊。
周沅暗了暗眸,匆匆行至门口:“喜欢多嘴,就缝起来吧。”
予良:“.......”
赵六郎跟在后面,坏兮兮笑了一句:“为了殿下,尚且忍忍吧....”
.....
苏悠在香典司担任香使一职,是着浅绿色圆领官袍,原本下了职便应该回家换常服的,但苏悠觉得与同僚应酬这种场合,穿自己的衣服反而有些不合群,便只能穿着官服去赴宴了。
她有想过拒绝赴宴的,但嘉惠帝曾经特地下了旨意,让她多与外番官吏多交流沟通香料香方是香使的本职所在。
便也想反正都是同僚,且也只是随意应付一场而已,便没有拒绝众人对她相邀。
今日宴定在了青云楼,苏悠顺路去的时候先去了一趟御成街。
叶氏香铺已经移至宫里,这御成街的香铺便已经空了,宫里的人处理完末尾,便要将地契交还给她。可如今她在香典司当职,这些铺子对她来说也没用了。正巧徐氏想要重新开一家香料铺,苏悠便将铺子转给了她。
徐氏前脚刚走,苏悠就看见了宋渝。
“苏姐姐!”
宋渝从学院休假回来,与一众士子正巧路过,他走在前头,老远就朝苏悠打招呼。
走上前,朝苏悠行了礼,然后愣了几息。
苏悠今日着一身扁青官服,束冠束发,风姿清卓,与平时清冷温婉的模样截然不同。
有道是君子如竹,却不曾想,女子竟然也有如此风姿。
宋渝瞧着心中顿时起了敬佩,转而介绍道:“这是我苏姐姐,如今在香典司当职,是咱们大朔第一个女官!”
“苏姐姐好。”学院的学子清一色的青襟白衣,瞧着约莫是与宋渝一般大的,也就跟着行礼一齐喊,前脚挤后脚的都堆在门口,朗朗少年音,说的也有些大声。
“.......”对于众人这齐声喊姐姐的场面,苏悠虽有些不适,但也应笑回礼。
“苏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此?”宋渝问道。
“只是一些铺子里的事。”苏悠手中拿着铺子留下的法帖,递给了他,“你先前想要的法帖。”
宋渝接过,欲要掏钱。
苏悠道:“拿着吧,不用给钱。”
当初宋渝与赵妈在铺子里帮忙,她一直心存感激,便当作是回了这份人情。
宋渝却不愿,只道:“待我来日高中,定会好好报答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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