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廊上慢慢踱到书房,心里默默盘算:“说起京中的事,万先生和顾县令显然都知道些什么。一个旁敲侧击,让我从中打探,一个听到京城两字便翻脸训斥,这两人都不告诉我真相,却都很在意我的反应。可见此事的关键,着落在我这女主角的身上。”
想到这,无奈一笑。
“可是,我这个女主角,连记忆都没有了,就算有什么关键,我也……”
她忽然一怔。
“是了!没有记忆,就是这戏文的关键!”
无情仙的赋予和掠夺,都是在修改角色的基础设定,这对戏文的走向和主角的命运发展来说,至关重要。
在这出戏文里,正因为没有记忆,一干配角才敢当着她的面说隐语、打哑谜,故弄玄虚,让她失了方向,不能轻易看出戏文的阵眼,想要破局,一时无从下手。
不过,任何条件,都有好有坏。也正是因为顾影没有记忆,她倒不用刻意装作以前的顾衙内,而可以做她自己,用自己的意愿带动剧情,不再一味地被牵着走。
她之前就做得不错。以那旧文章打动了旧相识,进了万先生的门,终于和阿光会合了。接下来,还是要想法子继续和万先生保持交往,取得更多信任才对。
那么,就要继续努力学习,成为万先生满园桃李之中最灿烂的一棵!
“我那旧文,从前看着还挺好的。可这次写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其中还有可改进之处……”
顾影这么想着,就提起了笔。
一旦专注起来,她眼里心里只有这篇文章,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匆匆吃的,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味道,就又返回书桌前用功。
本来已经完成了一稿,自己看了觉得还不错。结果等到睡下之后,又一回味,觉得其中有些字句不妥。自己推敲了一会,更是难以入眠,索性穿了衣裳,挪了灯台,又去桌边改动。
烛影摇曳,笔杆顿顿走走。一篇文章精雕细刻,不知改了多久,终于觉得无可挑剔了。这才取了新纸,将文稿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署上一个“顾”字,画了她月亮形状的花押。
一抬头,却是一怔。
“天亮了……”
是什么时候亮的呢?她竟然完全没察觉到。
走出屋来,见院子里无人走动,只有那花朵凋零的桂树立在窗下,一地枯黄的小花陷进泥淖,无人收拾。
“看太阳升得不高,或许时候还早。香桃她们一向惫懒,此时怕是还没有起身吧。”她无奈地想了想,自己去取了些冷水,洗脸漱口,简单收拾了下,便拿起文稿,径自出门。
“衙内,又出去呀?”门房老妇笑着招呼。
“嗯。”
顾影心已经飞到万家去了,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一脚迈了出去,径自往前走。
在巷子口正要转弯,却和一个转过来的书生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
两人稳住身子,急忙向对方施礼。
那书生抬起面孔来,也是个中等个子,和顾影视线刚好相对。顾影不认得她,可是一看这五官走向和满身温雅气度,几乎和德亭先生一模一样。
“敢问是赵师姐?”
“正是。”小赵生微笑着拿出名帖,“莫不是顾师姐?小生专程而来,正要拜访师姐,可巧在此遇到了,倒省去一番打听。”
她性子慢,礼貌也多,说了几句场面话,顾影就急忙抢了话头,问道:“不知赵师姐此来寻我,所为何事?”
小赵生一点也不意外,仍是好脾气地道:“是万先生请师姐过府,恰好我也要去万家,可否同行?”
顾影正求之不得,直接一伸手:“师姐请!”
万家门前,赵德亭和万鸿博都站在影壁墙边,一副忧虑的模样,不时向外张望。
顾影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两人都有些意外。
顾影也有些意外,随即受宠若惊:“老师!”
眼看万鸿博,明显是个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她有点不明白:“老师为何这般看着学生?”
还是赵德亭为人冷静些,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好孩子。进来说。”
一行人极自然地进了门,随即将门紧闭,上了闩。万鸿博也没顾得上辈分,一把携了顾影的手,一路拉进厅堂去。那神情,生怕她一转眼就飞走一般。
顾影心里奇怪:“我的文章,写得有这么好?老师爱才不假,可是这阵仗……我实在搞不懂。”
到了厅上,只见万郎君、阿光也在。大家简单寒暄两句,各自落座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谁也不好起这个头。
顾影怪尴尬的,只有硬着头皮开口:“老师,前儿我交给您的文章……其实有些内情。”
“哦?”万鸿博意外。
顾影将新写的文章展开,双手奉上:
“实不瞒老师,交给您的那篇文章,不是我如今写的,而是一篇旧作。
“当时,学生只是仿照古人之风,强说些忠信节义,未免落于俗套。在那之后,学生游历了一些地方,有了些见闻心得,才体会出与少年时不同的味道。
“我已非昔日的我,却还拿昔日的文章引以为傲,本来就不对。还用它来请教老师,更是对老师的不尊重。所以,我沉淀心境,又作新篇,万望老师能过目,并宽恕我先前的失礼。”
万鸿博心中感慨:“我还打算先问她,又被她带着我走,这还真是……总能成功引起我的好奇。”
展开纸张看来,首先是笔迹令人眼前一亮。不同于上一篇的笔走龙蛇,而是温和平稳,比印版出来的还整齐。
再看内容,竟然不像个未入仕的学生,而是做过官,管过事,甚至带过兵的积年官员。
万鸿博心中遭到的冲击,如临碣石,观沧海。
“是什么样的游历,让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丘壑?”
第133章 这才是我
“这个……我……”
顾影情之所至, 一下把实话说了出来。想想顾衙内在戏文中的身份和经历,实在没有什么“几年游历”的空档,让她怎样解释?
她正没主意, 忽听万鸿博语气放柔,轻声问她:“可是想起了什么?”
顾影不暇思索,顺着台阶就下:“是有些朦胧印象,觉得仿佛有人跟我说过这话, 或是我自己见了那事。只是想不起何年何月, 也想不起究竟是谁指引我学习……”
她心里都觉得这话完全不可信。
顾衙内整天斗鸡走犬, 欺女霸男,横行街市, 这河东县内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有什么功夫去学习, 去游历啊?
心怀忐忑,偷眼看看万鸿博。只见她脸上现出微笑,还轻轻点头,似乎很是认同的样子。
“天哪!我这是给老师灌了迷魂汤吗?”
强行降智?主角光环?
吓死个人!
还好万鸿博看了这文章, 也顺势找到了话头:“我看你卷尾总是写个顾字,并画个月亮, 以此做标记。若是给熟悉的师长看, 或许还好;对不熟悉的师长来说, 未免不太庄重。”
“是,学生知错。”
顾影正是把万鸿博当做旧时恩师, 才画花押署名, 今日一被提醒, 联想起戏文中实际的情形,觉得确实不妥。
“倒不是指责, 不过提醒罢了。”万鸿博强自镇定,“阿光,给顾师姐拿来笔墨,让她改一下。”
师姐?
这称呼不对啊!
顾影拿不准她的深意,待要给阿光使个眼色询问,却考虑到在座的都是师长,不敢造次,只是垂着眼睛,胡思乱想。
阿光却起身道:“娘亲,这侧厢便是小书斋。与其挪来笔墨到茶几上,不如让师姐就着书桌写了,岂不更趁手一些?”
“也好。”
顾影这才起身,接过文章来,转到书桌旁,手指在笔架上移动,挑选合用的笔。阿光也跟着她过来,抬手揭开砚台盖子,又拿起水丞来,在砚内滴了两滴。同时,用极细的气声说着话:“给你通个气。在这出戏文里,你大概不是顾衙内。”
顾影将笔拿在手里,笔尖在砚内蘸了一点墨汁,不敢抬头,也轻轻动了动唇,回他:“此话怎讲?”
阿光却没有正面回应。他挪过镇纸,铺平纸张,借着细微响动的遮掩道:“你写了名字就知道了。无论无情仙跟你安排过什么,最好不要听她的。”
无情仙并没有说什么啊?
顾影来不及多问,只目不斜视,轻轻点了点头,在卷末处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光拿起案头的团扇来,轻轻扇动,好让那字迹干得快些。
她二人各做各的,配合得流畅之极。正是因为在从前的戏文中相处过多次,才养成了旁人不能及的默契。
顾影心中感怀,不愿浪费他的一番好意:“多谢提醒。”
“不谢,相互合作罢了。”
“嗯?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回头细说。”
“好。”
两人终于有了共识,顾影心中比方才安定多了。拿起文章又递到万鸿博手中:“请老师过目。”
万鸿博面色凝重,将这纸卷传给万郎君和赵德亭都看过,才望着顾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
尘埃落定,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万鸿博抬手拿起茶盏,饮了两口,才压住了心头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抬头望向顾影,见她还是懵然不解,就温和地笑了笑。
“幸好……”
有了方才阿光的提醒,顾影便听得懂这没头没尾的感慨。
“阿光说我不是顾衙内,想必是老师看了我的文章,便推断出来的。如今我写了名字,确认了身份,才有了这‘果然’。接下来,老师不必矛盾,不必勉强自己原谅那个混账衙内,才有了这‘幸好’。”
可是,新问题也扑面而来:“我不是顾衙内,那我是谁?”
有这层疑问,她不必掩饰困惑的神情。看看万鸿博、赵德亭,期望她们能一下揭开答案。
万鸿博被她的期待一催,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向万郎君一伸手,万郎君便把一个香檀小盒递了过来。
“这里面的庚帖,是阿光合婚时封存的。你且看看。”
“这……这样好吗?”
“那又何妨。”
顾影知道万家人是不愿维持这桩婚事的,过多纠结反而揭人疮疤,便不再客气,将庚帖接下。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的名字是“顾颖”,生辰八字也并不是她熟知那套。
“老师,这是顾家确认过的?”
万鸿博挑了挑眉,默认了。她不想多解释这桩婚事,又递过省城寄来的文书复本:“你再看看这个。”
顾影全然顾不得礼貌,几乎是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双手就略略发抖,呼吸轻颤。
“顾影:兴业三年举人,户部侍郎顾恒次女,祖籍均州,现居京城。辛亥年壬辰月庚午日庚辰时生人,高七尺,白净面皮,长眉直准,耳后有粟子大小红痣一枚。
“行程:于三月初五日离京,七月十八日至省城,随行四人,廿二日南行……”
每看一句,她心中就像解开了一把锁。
这位真正的女主角,祖籍、相貌、生辰八字,都来源于顾影本身的认知,是无情仙赋予的初始人设,在所有的戏文里都不曾改变过。
“老师!”她霍然站起身来,“这才是我!”
“为师知道。”万鸿博抚了抚她的肩膀。
顾影急切地捧着关文,眼眶发热:
“我虽然想不起这几个月中究竟到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但有些朦胧的印象。今天看了这关文中记载的时间节点,正与我的印象重合!
“老师!太好了,我不是恶人!我是游历的学子,我是清白之身!我不需要背负那些罪过!我……我被骗得好惨!”
“为师相信你。”
万鸿博只以为她是被顾县令所骗,哪里知道,她真正怨的是无情仙?就连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无情仙听,而非是在场众人。
顾影原先觉得,这出戏文的目标很简单,无非是赎罪道歉,努力上进罢了。想不到无情仙竟然修为精进如此,在看似平直的戏文中编出罗网,把“浪子回头”盖在表面,轻巧地遮盖住“替身捉刀”的隐情。
这真实身份,是戏文中最重要的线索。无情仙一直瞒得很紧,为何此时敢揭开了?
难道,这戏文的拐点到了?
而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顾影心中懊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还把无情仙当做简单的对手,确实太轻敌了!”
她重新加入身份条件,回想自己进入戏文后经历的种种。
这一下,顾县令的故作姿态,顾主夫掩不住的厌恶,香桃摆在明面上的敷衍,墨池的无奈和吞吐,通通有了合理的动机。
还有那妖道。什么“喻指喻马,何劳真假”,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不是在宽慰顾县令,而是提醒顾县令,不要对这替身女儿太过区别对待,以免露出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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