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老夫,只要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没说出口的话。
万鸿博便叹了口气,把夺下的戒尺远远丢下:“郎君,如此严苛又是何必?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他自己知道分寸。你看你这……”
万郎君更是难堪,口气不善:“他知道分寸,我却不知,只管苛责你的孩儿。”
阿光急忙帮着解释:“不是的!娘亲,是孩儿自己有错,爹爹教训得理所应当……”
顾影也抢着揽责:“不不,老师,都是学生有错,连累了师弟!”
万鸿博有些后悔就这么闯进来了。如今一家人各有各的矛盾,就等着她做决断,她只得无奈地摆摆手:“你两个先不要闹,起来再说话。影儿,去扶一把阿光。”
顾影赶紧应声,将阿光扶起来,又去万郎君面前一揖:
“师夫,学生虽不知道究竟,可也能猜个七八分。
“不瞒您说,因为我先前以为自己是那顾衙内,就将师弟当做夫郎看待,见他这般人品样貌,又有才情,正是不可多得的佳偶。我这心里……难免生了些妄想。
“如今虽然知道我并不是他的娘子,可这心意却一时难以收回。昨日老师为我身份之事奔忙,师弟又在饮食起居上费心,我便有些忘形,行为不甚庄重。
“师夫,我看师弟对我一片无猜,大约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说师夫教子乃是分内之事,可若师弟今日受罚,是被我的轻狂浮浪所累,我心何安?”
万郎君脸上薄红,心中知道这两个小的已然互相在意了。
刚才阿光在私下里承认了心思,现在顾影又来剖白,彻底捅破了窗户纸。他知道万鸿博是个不拘小节之人,说不定还觉得顾影和阿光在一起更好。想细细和她分说,却碍于这么多人都在,不能开口。
于是推开万鸿博,恨恨说了声:“罢了,谁都没错,是我的错。就当我是个狠毒丈夫,无事生非拿孩子出气,让一家子不太平。”
鼻尖一酸,险些失态,便低着头疾步走进里间,把门帘往下一甩,掩住自己的身影。
“这……怎么恼了?我哪有这种意思?”
万鸿博见平时柔顺的夫郎忽然成了这样,百思不得其解。待要冲过去安抚一下,又看小辈们在场,有些犹豫。
顾影见状,心里一亮:“好,好!师夫这一恼,定然要好好解决不可,戏还是在我们这边,也算是曲线达成目的。”
她趁机跟万鸿博提起:“老师,不如让师弟回房,给伤处上些药……”
万鸿博心烦意乱:“嗯,你们去吧。”
顾影便带魂不守舍的阿光出来,轻轻把门掩上,急匆匆出了院子,往阿光的住处而去。
“阿光,你和师夫说了些什么,怎么闹成这样?”
“原是我疏忽了。一时得意忘形,只觉得早些揭开咱们的关联,早把戏份抢过来才好。可是我忘了戏文中的人道,不是我说三句话,做两件事就能扭转的。”
“啧,我也是思虑不周。这次的戏文过程太奇怪了,有太多我们不可控制的走向,这小小一个河东县,哪里来的这么大压力,竟怎么也冲不破。”
“我倒是觉得,和我从前的困境也差不多。在无情仙的戏文里,我们男子的处境,都差不多。”
“若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做些改变戏文之中人道的事情!”顾影发了个愿,再低头看看阿光的手,心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如还用那老方法,在床帏里谈讲对策。这样咱们也好有充足的准备,多做几个计划的变局出来。”
阿光却摇摇头,颓然道:“可别如此。我倒是庆幸我们没有用那种方式。若是无视戏文直接乱来,惊动了戏文里的别人,今日就不是打几板子这么便宜了。”
“怎么说?”
阿光叹了口气,道:
“我们先前用这法子时,是因为在戏里戏外的感情都已经成熟,正到了鱼水亲昵的关口,就势而为,无情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我们钻了空子。而这次,我们只是师姐弟关系,充其量是有些暧昧情愫,不应有这么快的进展。
“若我们强行逆势而动,虽然无情仙不能亲自干涉,却可以让戏文中的旁人来撞破此事。如今我是不详之命,不洁之身,你又只是个根基不稳的外来学子,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再被人捉个正着,那便再也没脸见人,要走上必死之路了。
“也不知道,若我们在戏文中这样死去,还能不能回到后台,会不会从此就真死了……”
顾影听他说的不无可能,自家默默地打了个冷战。
“你说得对。”
但转念一想,又颇有不甘:“可是我们就呆坐在原地,干等着无情仙准备好条件,向我们发难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顾县令昨晚来“接人”的架势,就已经相当强硬,想必今日也不能善了。
“阿光,不如这样。今天顾县令再派人接我,我便回家。”
“不行!”阿光紧张不安,“你不能再回到那种虎狼窝里,自己应对顾县令。万一你陷了进去……”
“我想过了,万家的人都很重要,有我的师长,还有你。但是你们在一起,暂时算得上安全。我必须回去,墨池作为重要的人证,还被攥在顾县令的手里。我必须要保全她,这样才能揭开我的真实身份,这戏才有继续演下去的理由。若不然,无情仙就要安排反派一路高歌,以小人得志作为结局……”
“那便让她们得志好了!我只希望你保全你自己!我们失败了不要紧,回到后台休整一番,又会有新的戏文演。若你回顾家,那县令、那妖道,都不是善良之辈,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先前计划的一切都成了空谈。顾影,你考虑清楚!”
顾影只是认真地望着他,神情没有一丝动摇。
“阿光,你放心,我会无事的。”
县衙之中,顾主夫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你们再去找找!不要只找园子里,你们派些人上街去,上外头去找找!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凭空丢了呢!”
周管事一向带着笑的脸上现了愁苦的神情,那一向比主子还跋扈的香桃也低着头不敢作声。
“郎君,家里已经掘地三尺,那玄幽道人……确实不见了。”
顾主夫按住胸口,觉得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晕。
“这人在家里丢了……在家丢了……这么重要的,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多少事情都仰仗她……让我怎么和夫人交代!”
正慌乱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仆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来回话:“郎君,郎君!问到了,有眉目了!”
顾主夫一下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怎么说!”
那仆妇半弯着身子喘了几声,才能直起腰来回话:“今早天刚亮的时候,后门上值夜的孙姐,看见那道士出去了。”
“看见往什么方向没有?”
“说是往西南去了。”
“无量天尊!!!”顾主夫难得诚心诚意念了一声道号,“周管事,快,把所有人手都用上,给我往城西城南细细地找!找那些卖水的、收夜香的、打更的人家,多多打听,务必要在今晚之前,把人给我带回来!”
第140章 系统BUG
万家妻夫很少吵架红脸, 两人都善言辞,又要面子,关起门来不知道怎么沟通了一阵, 就前嫌尽消。到了晚饭的时分,好一个父慈子孝,共享天伦,让顾影觉得自己在这里特别多余。
不过她也没心情加入万家互相道歉和关心的圈子里。她正准备着吃了这晚饭, 就回县衙去慷慨就义, 自怨自艾之中, 反倒比平时吃得还多些。
呃……
大概是因为县衙的饭都是顾衙内的口味,而老师这里的饭, 她吃了两辈子,再习惯不过的缘故。
饭后, 她主动找万鸿博,说明了自己的意愿。万鸿博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若想找到墨池,还必须让顾影深入虎穴才行。于是丢下一句“让我考虑考虑”, 就皱着眉深思。
想来想去,果然也没什么好办法。
师生两人惺惺作别, 互相叮嘱对方注意顾家的后手, 一直说到天都黑透了, 万郎君也熬不上来,叫人来请万鸿博回房休息的时候, 顾县令竟然还没有来!
“这倒是省事。吩咐阿忠他们落了锁, 咱们先好好休息去!”万鸿博为人豁达, 一看眼下无事,心情就好得很。
顾影只得怀着心事, 又在万家安置一晚。
愁啊,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明天又是什么情形,好叫人为难!
而在县衙里,顾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气氛里。
“夫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妖物……到底如何处置,你给个话啊……”
顾主夫欲哭无泪。
顾县令难得神情呆滞,久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是今天,发现玄幽道人丢了,顾家便出动许多奴仆,按她出门的方向找去。
一直找到城外的丘山之上,便找到了这个。
玄幽的模样,玄幽的道袍,都分毫不差。只是玄幽道人保持着盘坐拈诀的模样,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透光的空壳,活像出殡的队伍里那种纸扎人形。
不,纸人也有竹骨支撑,而玄幽这层皮囊不软不硬,无肉无骨,无缝隙也无孔洞,内中空空却还保持着一个饱满的人形,看上去实在古怪已极。
顾县令花了好久的时间,终于勉强接受玄幽不在了的事实。
这事情比她这辈子任何所见所闻都要邪门。她不知道这是否是传说中的脱胎换骨,可内心里又隐隐觉得,玄幽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仙的。
那敢情是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帮顾颖改命,恶事做得多了,于是被地府的小鬼勾走了魂吗?
若果然如此……
下一个该轮到顾家的谁?
顾县令凭空打了个冷战。
她本想细细地推测一下这事情还有没有合理解释的可能,这一想,便更瘆得慌。
她竟然发现,自己对玄幽一无所知。
她认识玄幽,也自以为了解。可今日一琢磨才发现,在她的记忆里,竟似没有前尘。所以她完全不知道玄幽是从哪来的,自己又是怎样认识这道人,如何将其供养在家等等。
“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吗?”
“玄幽她会消除人的记忆,难道我的记忆里有什么事不利于她,早被她悄悄地抹去了?”
她自家做事亏心,恐惧感就格外浓厚。恐惧了一晌,却忽然撩动了一根反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思忖着:
“若是这样,那这妖怪知道得已经太多,依我之见,还是死了的好!我曾听人说,但凡脱身的法术,都并非无形无迹,总要有个信物留在原处。若是破坏掉了,施法之人便会彻底消亡。”
于是,把心一横,吩咐道:“把这东西给我撕碎,捣烂,烧成灰!总之,让它消失!”
顾主夫带着奴仆们尝试了多次。把这怪皮囊泼了朱砂,绑了红绳,却依然针扎不透,水泼不湿,火烧不烂,各种凡物竟都奈何它不得。
周管事忙碌久了,忽然一机灵。
“郎君!我听说法术之物,最怕污秽……”
“是这个理!”
顾主夫又让人去找粪尿、血液,让人往这皮囊上吐口水,找来厨房里杀鸡鸭的刀去砍……百般施为轮番尝试,越试越离谱。
等众人累得气喘吁吁,这么大一个人形,依然栩栩如生地坐在那里,说不出的诡异。
“那个……郎君……天这么黑了,我害怕……”
“郎君饶命!夫人饶命!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再再再……再冒犯这……小人告退了!”
顾主夫也是窝了一口恶气,当下一股暴怒涌上心头,梗着脖子大声喝斥:“谁敢离开!连主家的话都敢不听了?若是谁敢走出这个门,明儿就让人牙子来发卖了她!”
有几个为人黏糊的,当时打着哆嗦不敢走了。可重压之下,总有性子刚烈的,便大声喊道:“卖就卖!谁怕谁?主家不顾我们的死活,硬让我们冒犯这种邪物,这主家也留不得了!”竟然真的抬腿走了!
顾主夫气得一仰头,差点昏了过去。
好在周管事腆着老脸,前后说项,把人留下了一多半,只走了两三个,顾县令妻夫两个才觉得稍稍安慰。
“平时总算没有白疼你们!如今谁有个主意的,赶紧拿出来,若果然有用,定然重重有赏!”
顾县令妻夫待奴仆们从来不甚宽厚,难得放了这样的话来,便又有人壮着胆子,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料折腾了一大圈,依然没有一点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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