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陶大奶奶的改戏新风获得了不少赞誉,可话说回来,平州城唱皮黄的,专工旦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只有一个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赏雅致情怀,为改戏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层名流。而这里,镜儿胡同,是什么新风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当做儿郎,如今要她这般改戏,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楼,春兴班以前挣出来的干净名声,就得撕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灯,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里呆呆坐了一整夜,无法可想。
她心里的后悔,直把自己淹没了。
“我不该苦留这戏班子,不该相信巩季筠这恶霸,不该把徒弟们的身契收回来啊……”
“师傅,您怎么了?为难得这个模样?”
阿光自打知道巩季筠有问题,这段时日分外上心,眼看师傅情绪不对,就赶紧去探问。
王雁芙看着得意弟子,心里有苦说不出。
阿光就发急了:“师傅!无论如何,您跟我说!巩季筠她难为您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他三番两次地问,王雁芙还是耐不住愤懑,说了个大概。
阿光听了,嘴边“嗤”一声冷笑:“我还当她有什么连环计,谁知道就是这么个不疼不痒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算不疼不痒!”王雁芙心里一震,“为师教你们,是想让你们成名成角,做个正派的伶人。若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何必让你们学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傅,现如今,巩季筠拿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们挤得没有活路了。若她只是让咱们粉着唱戏的话,那确实不疼不痒啊,总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饿死在她手里强吧!”
阿光从前是最听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刚烈好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王雁芙听他这通退堂鼓,简直不敢相信。
“红鹃!你说的是什么话!”
阿光自己却知道,他现在对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沦落入底层来,就该更加守节操,清清白白地过这一辈子。现如今,他知道这世上有个戏神仙,借着巩季筠的手笔,在暗中随意捏造编排他的人生,让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话。
他就觉得不值。
上次戏神仙说出“顾影”的名字,大约是顾影也在她的掌握之中。按着戏文的规则,旦角被辱没了清白之后,生角才会出场了。
戏文的套路里,最好笑的是什么?
同样是守着不归人,那倡伎出身的,反比良家的下场还要好些。
譬如那倡伎出身的玉堂春,在北楼里等着王景隆,没有守住,被卖给了沈燕林。后来被勾了谋杀妻主的冤案,兜兜转转被王景隆亲手审了一番,就此平了冤枉,妻夫团圆。
再譬如那丞相公子王宝钏,苦守寒窑,清贫度日整整一十八年。可等到薛平桂回来了,还得先怀疑他贪图富贵回了娘家,又怀疑他和旁人私通,不守夫道,说了多少下流话儿,百般试探于他。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有什么必要守呢?
阿光定了主意,双眼直望着王雁芙的眼睛:“师傅,咱们春兴班上下这么多口子人,这么多张嘴,若能唱粉戏就能活命,那就粉吧。”
王雁芙被他这两句,引动起从前多少无奈妥协的心事,后悔和气愤,霍地站起身来,拿手指着他的鼻尖,胳膊颤个不住。
“你……你这……”
阿光心说:“师傅和周围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也成,我就勾个白脸,扮上个奸臣,把这些事担了吧!”
想了个明白,他撩起前摆,跪在王雁芙面前。
“师傅的养育之恩,做徒弟的不能有一天忘怀。师傅说过的话,徒弟也都记在心里。但是师傅想想,眼下是今非昔比,咱们在别人手里,就得顺着别人的意思。节义二字能有几两重?比不得半斤杂面窝头。徒弟纵然有孝心,那也不能孝敬一个带着大伙饿死的师傅。总得先把这窝头吃了,把日子过了,再说往后的孝敬法子。”
王雁芙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她的徒弟!
她把那戏文里的忠孝节义,掰开揉碎地讲过;把那些背信弃义之辈,狗血淋头地骂过。她千叮咛,万嘱咐,男儿家本来就没有女子坚韧,容易为了生计妥协,容易为了偷懒去做那没有本钱的生意。但她们春兴班不一样,要学戏文里的忠义之辈,能长得出傲骨,看得起自己,堂堂正正地活。
眼前这个一脸理所当然,说着节义不如糊口的,是……
她的徒弟!
偏偏阿光仿佛没看见她一脸痛心疾首:“师傅,咱这戏码,也还是改改吧。若是师傅和他们心里过不了这一关,那我先来。《思凡》就是出好戏。照着老样子,演《醉酒》也行。《三堂会审》改改做派,虽然还不习惯,我也能试试。师傅再找人教教我,我得把那出《寡夫开店》——”
“啪!”
王雁芙再也听不得,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雁芙教戏虽然严厉,可从来护着徒弟们的脸面,不拿戒尺搅嘴,不扇耳光的。今儿见了阿光这样,气得自己都快要背仰过去,把整个人的怒火全灌在一只手掌里,比对仇人还狠。
阿光的脸上,立刻就红了一大片。他说着话,猛然挨这一下子,牙齿一嗑,咬破了舌头,嘴里就泛上一阵血腥。
师傅这么大的手劲,他还能跪得挺直,只是偏了偏头。
他心里想着:“师傅还是疼我。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她才忍不住扇出巴掌来。”
可嘴里说的是:“师傅打得好,可也得仔细累着。您还是尽早吩咐了改戏吧,我也尽早把戏排上。今下午,咱就把《思凡》的水牌挂出去,到了晚上,我保证座上爆满。”
第78章 寺警
这出《思凡》, 连演了三天。
台上的阿光,年方二八,恰合戏中人的年龄。平时连女子都不曾见过几个, 也正像戏中的小僧,纯白一片。
熟悉他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在哪里学到这样的娇软,这样的妩媚。
他的眼神往台下一瞟, 就像是软绵绵的勾子, 直挂在众人心里, 随着他慵懒的笑意,一摇一晃的步子, 让人胸口透着股子痒意。说不出来,又没法消解, 只好拿眼睛盯紧了他,片刻也不愿意放过。
你说这俗吗?
确实是难登大雅之堂,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你说这……
怎么就让人眼里发馋,嘴里砸吧, 一直看不够呢?
聚仙楼里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 这里竟然能像个正经的茶楼一般, 在晚上人声鼎沸。就连大堂的站座, 也都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仅仅三天,赚到了往常大半个月的利钱。
台前笑闹声喧, 台后鸦雀无声。
阿光刚刚下台, 一路往后台走。师兄弟们站在狭窄的过道上, 侧过身让他通行。一个个的,都欲言又止。眼神追着看他, 没人敢近身过来跟着他,没人帮忙卸妆、收砌末、拿衣裳。
他这几天下来,早也习惯了。自己坐在镜前,拆下头面,一件一件摆在匣子里,整整齐齐。
今天王雁芙也在后台,正看着徒弟们收箱笼。刚刚走到这屋里,阿光就和平常似的,立即起身叫了声:“师傅,您忙着呢。”
王雁芙前两天都没理他,今天总算给了些反应。冷着脸看了他半晌,终于把牙关一咬,冲着收拾东西的徒弟们丢下一句:“赶紧收拾完回去!”门帘子一摔,重重踏着步子走开了。
屋里的气氛稍稍松了点,但依然算不上轻快。
一个师哥走上两步,叫了声:“鹃儿。”
这位就是平时住在他旁边铺位的,身手好,嗓子不行,改做了武丑的。同吃同睡,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是最亲近了。
阿光手里动作一顿。
他拿不准师哥是要直接骂他,还是要语重心长那么责怪一回,总归是大伙憋了三天,都要和他说些什么吧。
来吧,他只能等着。
师哥面上犹豫再三,到了他跟前,却拐了两步,从旁边桌上提起茶水壶,倒了碗茶,递过去。
“累了一晚上,先喝点水。”
阿光原本觉得,受了这几天的冷淡,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可是茶碗送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酸,有股子压了很久的委屈突然出了笼,横冲直撞地顶到鼻尖上,眼睛就是一模糊。稍稍一眨眼,一串泪珠从颊上挂了下来。
这时候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还没有卸,若是污了行头,就当真难办了。他想也没想,从桌边拿起一块抹布,托在了下巴上。
师哥赶紧把水碗放下,扶着他肩膀,低声地问:
“师傅说,你如今主意比她还大,对你失望。可是,我自个觉得,你那几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为自己的名声,而是想让师傅早点把钱挣回来,咱们就不受别人摆布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阿光板着脸回道。
带着胭脂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把抹布浸得斑斑点点的。他心里坚定了决心,就是要咬着牙,嘴硬到底。
“师傅她不知变通,逞强要个虚名儿,为的就是她自己干净,没想过我做徒弟的死活。我就是不乐意了,跟你们都没关系。”
师哥不生气,反是笑了笑:“行,怎么说都行。”
旁边一个师弟向来伶俐,一看这样,立刻全都懂了:“我去打盆水来,给我师哥卸妆。”
后台气氛,忽然就恢复到以前那样子。管盔箱和梳头的师兄弟近身来收东西,年纪大的拍拍阿光的肩,年纪小的也凑过来喊声“师哥辛苦了”,直让阿光无所适从。
惊艳一回,看戏人图个新鲜;惊艳多回,看戏人倒也习惯。
聚仙楼,虽不复往日的萧条,可是因为男子戏班的做派,也总被正经看戏的人诟病。
就这么过了两年,平州城里的时局一直还算稳定,比起之前,年景好点。能听戏的茶楼,像拔笋似的竖了起来,梨园一代代新人鹊起。
这两年间,戏迷们聊起平州城的红角儿时,偶尔也会说起杜红鹃。
“杜红鹃小时候真是有灵气,如今可惜了。”
“男孩儿家年纪一大,难免的心思浪荡,做派就粉了、腻了,没那个味儿。除了镜儿胡同喜欢这样式的,别处也不这么唱。”
“果然皮黄戏不该让男孩学,上不了大台面呐……”
这些话语,说的多了,就是长了翅膀的刀箭,扎在人耳朵里,疼在人心头。
年关刚过,初春的风还凉,二掌柜在私下里和王雁芙说起:
“大妹子,你甭管她们外边说什么,那都是虚的。你家的徒弟,可真是争气。去年盘账的时候,我瞧着你们再在聚仙楼待上一阵子,或许不到半年,欠大东家的这笔钱啊,就能还清了!
“到时候,听老姐姐的一句劝,想要好好唱戏,带着孩子们回沽口吧!别在平州待着了。这边的人,非富即贵,动动手指头,碾死个人就像碾死蚂蚁。而且我听说啊——”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拿手捂着嘴,把身子探了过来。
王雁芙心里一震:“怎么的?”
二掌柜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听说,大总统忽然从新衙门不告而别,可能是逃到外国去了!而且,李大帅又从奉天回来了,如今在城外扎了营,把她的主力部队都挪了过来,在平京城四面围了个结结实实。你瞧瞧,是不是不敢细想?虽说还没什么新的动静,可是大伙都说,像是个出大事的模样!”
这一句接着一句,说得王雁芙心惊肉跳。
“姐姐这消息准?”
“当然准!你道是我拿这个诳你寻开心吗?我也编不出来呀!”
“那平州城里,确实像是要出大事了。”
“谁说不是呢!”二掌柜叹口气,“我可是刚见着孙子辈啊!就怕遇上动荡!”
王雁芙心里透亮:平州和沽口挨得这么近,若是打起仗来,那就是一损俱损。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天不会因为她回到沽口而放过她,依然守不住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汪!”
阿光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跳。
他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捆东西,正挡着视线。听那狗叫声在脚下打转,只是看不见,有点没底。
忽然,眼角瞥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嗖地一声掠过他的脚踝,飞跑向路中间。阿光寻思自己也追不上,只见脚边一条带子动了动,可能就是牵狗的绳,他眼疾脚也快,一下踩了上去。
绳子猛然扥直了,小狗再不能往前扑个半寸,恼得直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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