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木然, 接起电话来。
曾馨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远, 有些失真:“阿光,你怎么回事?我感到你情绪波动,大起大伏的。”
“不怎么,”阿光怔怔地答, “太累了,不想活着了。”
“什么?”那边一声惊叫。
阿光这才发现, 事情这么紧急, 曾馨却没有立刻把他拉进书房, 当面去说。
这也好,隔着电话, 不用再应付她的脸色。
曾馨也在着急。
她作为完整的无情仙时, 都没办法全然控制阿光的言行, 何况眼下,只有一半的她, 竟然不能把阿光抽离出场景。
她知道,这是男主角的意志。
这股倔强的力量,竟然能不为任何外力所转移,比她想象之中强大很多。
也只能通过电话,焦急地追问:“你们俩,昨晚不是还好好的?”
阿光听出话音,提起了一点精神:“你窥探我?”
“没有。你们那点事,我才不稀罕。”曾馨故作轻松地打探,“莫非是后来,你们俩说岔了什么话,又闹腾了吗?”
阿光稍稍犹豫,决定撒个谎,试试看能不能瞒过去。
“她欺负我。”
“那个……你们俩这些事嘛……别闹了,说开就好了。”曾馨语气轻飘飘的,很敷衍,似乎很不在意。
阿光眼光一闪,仿着哽咽的嗓音,低声说着:“她说我,好似很熟稔的样子,就怀疑我给过别人,不是第一次……”
仿佛是要诉苦,刚开了个头,很想说下去的样子。
曾馨一听是这话,就更不愿继续了:“就这点小事?你不要过于纠结。”
阿光继续装作委屈,提高了声音:“这怎么能说是小事呢!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她却这样怀疑我!我都不想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你们神仙的心肠也太硬了!”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曾馨顿时义正辞严,“清白虽然重要,可是你要知道,毕竟人生不只有小情小爱,还有很多值得歌颂及描摹的理想和追求!我建议你们,目光放长远,给自己寻找更高级的人生目标。如果实在想沉浸在小情小爱里,我建议不妨认真拥抱柏拉图(见作话)!”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们俩要有理想、有追求一点!既然好不容易单独相处,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了,就要利用夜晚这个最佳的学习时间,来研究更有意义的事。比如谈谈哲学,谈谈人性,谈谈艺术,谈谈理想,谈谈天下大势,青春大有可为嘛!你看你们现在干的是什么?噫——啧啧啧,特别恶心。”
“您自己咂摸一下,您刚说的那是人话吗?”阿光毫不客气。
曾馨还在理直气壮:“亏你还老怀疑我不是仙女,现在这事儿上,你看我,多么不食人间烟火!”
被她这一打岔,心情还真是好了点。
“我现在怀疑您不是瑶池仙女,您是王母娘娘。”
不然,怎么就这么嫌弃人间情意,热衷于清心寡欲的修行?见了有情人金风玉露相逢,就仿佛眼里扎了针似的难受,非要给添点堵,甚至于专门划出一道银河,用来离散好鸳鸯。
“去你的。”曾馨听他会调侃,自己心里也是一松。
可是该敲打的话,她还是得说:“你可收收心吧。你情绪忽然这么激烈,把我吓了一跳,这才马上打电话来问问。谁知道,你这么个玲珑心思的人儿,竟然也和村夫一般鼠目寸光,为个女人的一句话,就要死要活。呵,我可是警告你,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这台戏就散了?”
“才不是。”曾馨笑了笑,貌似是劝慰,话里的意思却很严厉,“这平州城里,能唱旦角,撑得起这台戏的,不止你一个。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再掂量掂量。”
“嗯……我知道了。”
阿光懂得。
王宝钏苦守寒窑之时,薛平桂可是和玳瓒公主情投意合,度过了十八年的幸福时光。
而王宝钏,虽然终于荣耀登殿,却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
她死之后,玳瓒公主正当华年,定能陪伴着薛平桂长命百岁……
死亡,只能惩罚自己,不能撼动别人。
阿光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气,在屋里烦躁地踱了几个来回,情绪始终不定。
恰好眼光看见外间的留声机,便走过去,把发条绞得满满的。拉开柜子,随意抽出几张唱片来,搁在机器上播放。自己坐在一边,仰头倚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发呆。
沙沙的摩擦声没持续太久,便有胡琴声,拉出了一段过门。梁夫人那响彻华夏南北的好嗓子,在耳边唱起《坐宫》的名段。
“杨延晖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虽然是生角的唱段,可阿光听着,这一句句,恰合了他现在的心意。手指轻轻扣着沙发扶手打拍子,嘴唇微动,跟着轻声唱了一遍。
唱段结束,他意犹未尽,又听了几遍。却心疼唱片被针划多了会坏掉,小心翼翼地卸下来,收回盒子里去了。
坐在沙发上,依然是指尖轻敲扶手,小声地唱。
戏文让他冷静了些,专注了些。一边在脑海里琢磨戏文,一边在戏文里琢磨自己。
“杨四娘探亲这场风波,结果倒是个和谐无伤。那都是因为,她虽身在辽邦、心向宋主,两头犹豫,最终却还是信守诺言,转回了北番,向萧太后赔了罪的缘故。
“从前我便想过,若是四娘干脆不顾诺言,探亲之后就留在自家的麾下,再不回辽,她的命运,又当如何?当真如同她发的毒誓,要落一个‘黄沙盖脸尸不全’吗?
“而今我自家也是去留两难,恰像她戏中的心境。只好想想,她为什么会选择北归?她的计较,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她和铁镜公主的妻夫名分定在了北番,且有那襁褓里的小女儿,还在辽宫里呢。母子连心,恰似四娘与佘太君,一定是割舍不下的。另一边,萧太后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却肯接受敌将为媳,又何尝不是念在铁镜公主终身依靠的份上?
“可人家都是亲母子,才没有顾忌。我就像一片飘萍,独立于这世上,却能倚靠谁?
“难不成,还得和从前想的一样,靠着顾影那时有时无的操守,再继续赌下去吗?”
他默默想了许久,也没有个确切的出路。
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动身去戏楼,排演晚上的戏码。
戏台上,演的是一出《陈桥兵变》。
大宋开国之主祖赵匡荫,扎营列兵在陈桥,剑指北汉军。
夜半时分,朦胧醒转。却见手下的众将官,围聚军帐之中,手持皇袍披在她的身上,宣了劝进的言辞,意态殷勤。
一时间,她半是豪情,半是思虑,忧喜交加,又不失英豪的气概,声音朗朗,开口唱道:
“凭空事儿实难料,红袍换了赭黄袍。华山陈抟曾言道,说我形容胜汉高。应命之期在癸卯,岂知今日在陈桥——”
下一句还没出口,只听那剧场门外,“啪!”地一声炸响。
随即,隐隐传来人声。
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动。
怎么回事?
这非年非节,又不是生意开张的时辰,谁家在放鞭炮?
台上的角儿不能停歇,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接着把戏词唱了下去。台下的戏迷们,还是难免分心,被勾走了些精神。离剧场大门近的几个人,出去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向场内喊道:
“不好了!街面上打……打起来了!”
“好多的兵,都拿着枪在外头!”
“也不知道是哪的兵,一波好像是从城外进来的,可能是李大帅的人,另一波城里的,看不出来归谁。”
戏迷们一片哗然。
胡琴师傅见势不对,弦音戛然而止,戏伶也随着闭了口。
戏楼里,台上台下都没有了主心骨,掌柜的赶紧出面支应。
“姐妹们,大伙先别动,别动!在戏楼里悄没声儿地待一会,或许就好了。”
又吩咐伙计们:“快!灭灯,上门扇!”
接着连连作揖:“委屈大伙,先别出声。咱们且躲一阵,听听外边风声停了,再悄悄地散场。”
伙计们压着脚步,悄悄地忙碌起来。门窗被木板遮了个严实,就连外边昏暗的路灯光也照不进来。跑堂的伙计们拎上煤气灯,轻手轻脚地在各桌穿梭,为客人续上茶水。
虽然还是很怕,可这会儿,戏迷们倒也没有刚才那么慌了。同伴之间小声说着话,不时摸黑捧起茶碗来,喝上一口。
一碗茉莉香气,泡的久了,浓得直发苦。
细密的私语声连成一片。座位之间,不时有人抬起头来,紧张地望一望戏楼那封堵上的、黑漆漆的出口。
她们说的话不一样,黑暗中隐藏着的神情不一样,心思却都是一样的。
“外边的兵,只要专心打她们的仗,放她们的枪,别闯进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这二十年来,平州城里,时不时就要乱上这么一回。乱过了,百姓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是又闹了一出翻天覆地的纷争。
不过还好。这些乱,都是上头的那些人在争权夺利。离老百姓挺远的,渐渐也就麻木了,习惯了。
平州的百姓都知道,只要这么悄没声地躲上一阵子,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来。偌大的城里,家家户户有这么些人呢,谁不得讨口饭吃,有张床睡?
过一天是一天,就这么活着吧。
只可惜,今晚的戏这么好,却不能听完了。
第90章 迎驾
虽然戏台上的黄袍加身没唱完, 但平州城总统府里的黄袍加身,还是胜利地落幕了。
一夜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到清晨,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阿光在饭店稍加收拾,一早出门去戏楼。
早点摊子已经打烊了,电车载着中学生们的笑语驶出站台, 布庄挂出打折出售布料的牌子, 照相馆又有客人来取照片, 玻璃橱窗里空出了一块。
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便是卖报童的笑脸。
今早刚上了街, 包袱里的报纸一下就卖光了,换来一满把铜板, 装在兜里沉甸甸的。又高兴生意好,又怕这钱压着衫子上的破布,坠出个窟窿。一个个捂着衣兜,歪着身子, 笑闹着往胡同里钻去。
阿光到了戏楼,掌柜的赶忙迎了上来。
“杜老板, 我们正要给您打电话, 您怎么就来了?路上怎么样?”
这话问得蹊跷, 阿光不明白:“外边挺好。你们别怕,该出去采买、走动什么的, 放心出去就是了。”
掌柜一听这声儿, 就变了脸色:“唉, 您还不知道今早的事。”
“什么事?”
“李大帅坐了总统府了!”
阿光淡淡一笑:“这怎么不知道?昨晚那个阵仗。”
掌柜的摇头:“今早上,总统签了十几张谕令, 对各行各业都有训示。”
阿光心里一凛:“怎么?”
掌柜见他听得进,脸色好了一点。
“无非是一样儿——在花朝节,办一个各界拥护新总统的联欢,所有的前朝世家、商会首领、平州城里有点头脸的艺人,都得聚在一处,把新总统上任如鱼得水、歌舞升平的繁华气象做给天下人看。”
“花朝节?二月十五?那不是过过了?今儿是二月十九了呀。”
掌柜摊开手来,苦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新总统的一号手令,您猜怎么着?不说国家大事,单单一纸公文,就规定把花朝节挪到二月二十五了,以后节庆,就按这个日子过。”
“啊?”阿光的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为难,“可是,节庆是按着物候来的。十五日欣欣向荣,百花绽开,才叫花朝;到了二十五日,百花都开过一轮了,风一吹,地上都是残瓣,看着不颓丧吗?”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掌柜咋舌。
阿光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志怪笔记。话说大唐时,武氏皇后以男子之身登基为帝。因其牡马解祠(见作话),颠倒女子为尊的礼法,被人议论和轻视。于是武后向百花耍威风,要百花在冬天开放,为他庆寿。
如今,李大总统强改节令,庆祝自己的成功,真像这个故事所讲的一般。
阿光皱着眉,又问掌柜:“这新的花朝节,要怎么个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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