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拿指尖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点,止住他的话头。
“论起戏来,你比我熟。我也知道,戏台之下,不可能事事都和台上一样。你当初非要走的时候,我觉得奇怪。咱们分明已经是寒窑重相会,怎么还有一折分离?
“后来,你在沪上一路高歌,演上了电影,打响了名声,用的却不是艺名,而是本名。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两个人;对我这薛平桂来说,我的王宝钏和玳瓒公主,从头到尾是同一人。这么一想,我就通了。”
阿光又急又气的:“你通了什么了?”
说起来,顾影还有点点得意。
“薛平桂在走三关回中原时,曾经和玳瓒公主相约,需要用兵便传信给他。后来,薛平桂和玳瓒会合,推翻唐王和王丞相,自己执掌江山。你看,如今你从沪上回来了,和我碰了面,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银空山》?
“所以,我知道时机到了,事情要速战速决。等我成了事,我就给你撑腰,找上巩季筠,咱们好好来一折《算军粮》。
“兵变成功后,我就夺了总统位子,从老家接来舅妈养老,也能让你从此在人前显耀。这难道不是《大登殿》?”
阿光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以为,和顾影说了戏文和戏神仙的事,她就能把荣华富贵抛开,去思考更有意义的事,和他一起来对付戏神仙。可是,顾影竟然拿自己的经历去套戏文,觉得她就是那薛平桂,以至于野心到了顶,想要做“唐王”了!
她也不自个儿忖一忖,薛平桂有整个西凉的人马,她却只有一个顶多一千人的防卫所,谈何硬夺江山?
就算她真能成功,能拉下李雪湖,自己做大总统,又能怎么样?
他沿途听说了不少时局上的事。闽桂川湘那些边陲之地,一向不服平州管制。江汉、沪上,各地的驻领都是土皇帝,各自为战,打得正欢,都没有把这大总统之位当盘菜!
这本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世道,谁来也解不开。即便有人能在其中笑到最后,得到了整片梧桐叶,那也轮不上她顾影这个半路从军,势单力薄的人啊!
“别去!”
他一时没办法细细分析,也知道她可能并不会听,只得抛了前嫌,紧紧拉着她的手。
顾影看他神情慌张,笑着抚了抚他的脸:“放心,这一去,定能给你荣华富贵,执掌昭阳。”
“谁说我要那个!”
阿光实在没有办法,一手拉紧了她,一手扯开了自己的领扣,一路把她往内间里带。
“怎么突然……”
顾影虽然意外,却也心里喜欢,顺着他意思解开衣裳,将身子贴了上去。
片刻凌乱,阿光心里搁不下担忧,最终是成不了事。眉眼之间流动着烦躁神色,终究不肯放弃,把顾影紧紧箍在怀里。
顾影一样是满心正事,就算阿光没问题,她也是不能尽兴的。也就是因为分离久了,无论怎么样的耳鬓厮磨,心里都乐意。
“怎么就慌成这样?”她笑着亲他脸颊,“走的时候那样恼,我还以为你再不喜欢我了。如今看看这模样,可藏得住么?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坏家伙,就会吓唬我。”
阿光将她的短发绕在手指上,心里矛盾重重。
“我确实恼恨你。但是,我恼你,是因为心里还念着你。若是我能不再想你,不再喜欢你,那才是对你我都好。”
“胡说,这样就不好?”顾影不满,“两情相悦,在一处亲亲热热的,有什么不好?你莫不是也相信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可是那书里还有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她就随口乱说,扯些歪理,阿光心不在焉,虚应几声。两个人腻歪着又待了会,顾影终于耐不住了。
“听话,放我起来。”
阿光也不吭声。
顾影只得说:“原本,夜里是大总统身边防卫最松懈的时候,我还能成事。你再这么拖下去,我真得挑滑车了。现在的‘滑车’,可都是带装甲的,我可硬挑不得。到时候才是必死无疑呢。你放我去,我还可有试试的机会。”
阿光听了,只觉得嗓子一梗。
她也在没人提醒的情形下,顺口溜出了那出《挑滑车》……这是不是意味着,覆灭的结局就在眼前?
“不要试,行不行?”
“别的答应你一千件都行,这个真不行。”顾影寻了个空子就跳下去穿衣裳,“巩季筠的手下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没有查证,还没有跟大总统汇报。今儿她去劫你,我又得罪了她一道。若是她恨得急了,不顾后果,只管动手把我卖了,我就再没机会了。你想,如果我被她摆平,你的下场又怎么样?”
她穿齐整了,又走回来捧着阿光的脸亲了亲:“为你为我,甭管为什么,这下我真得走了。你看我这平时也不拜神佛,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神仙肯保佑我。不如你等着我回来的当口,帮我拜拜梨园行儿的祖师娘娘吧。”
这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贫嘴!
阿光恼得直瞪她。
可是,大事当前,看不见未来,只能说句好的。
“注意安全!”
“行嘞,瞧好儿吧。”
第100章 黄粱梦
阿光待在房间里。顾影走之前特地小声嘱咐了, 不要他开灯。
她走了有一会,什么事都没有,一整个院落, 像坟场一般寂静。阿光披着衣裳,倚着窗,往外看了看。
离天亮还早得很,整个防卫所都黑黢黢的, 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情形。
忽然, 只听着那楼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动, 像是很多人在跑步往一个地方集中。
“大概是防卫所的士兵们。”他猜想,“只是因为秘密集合, 就没有人喊口号吧?”
不多时,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来了, 一辆,又一辆。突突突,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又越来越远。
“都走了?”
阿光轻轻地推开窗户, 还是什么都望不见。
一阵凉风吹过窗棂,毫无阻碍。他莫名知道, 这一整个大院, 几乎全空了。
夜色明明是这么静, 四下里鸦雀无声。可在他心里,仿佛坐着个司鼓师傅, 正卖力地敲着一段“急急风”, 让他不得安稳。
“本来想得好好的, 不想她了,不喜欢她了。可是……这心里一时半刻又搁不下, 这不是犯贱吗?”
他狠狠地抿着嘴唇,脸上发烫。
发了一会呆,心里纷纷乱像一团麻,实在是待不住了,就把衣裳拽过来穿好。拉开房间的门,穿过外边这间办公室,只见两个男兵挎着枪,直挺挺地立在门口。
阿光口气轻柔,态度十分客气,问:“两位兄弟,你们知不知道,我那两位朋友在哪?我可以去见见吗?”
卫兵立刻答复了:“现在情况特殊,您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我们可以去请人过来。”
阿光连忙道谢:“那敢情好,有劳兄弟了。”
于是,一个卫兵留下来守门,另一个离开了。片刻之后,倪隽明和张绍祺和另两个男卫兵就过来了。卫兵们互相敬礼致意,四个人都像锡做的玩偶一样,直挺挺站在门口守着。
阿光简单道谢,就匆匆带着两人穿过办公室,在套间里坐下来说话。
张绍祺这才卸下冷漠的伪装,有点慌张:“光哥,你感觉到了没有?这防卫所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倪隽明也轻轻皱了眉:“戒备很警惕,却又不像冲着我们,透着些古怪。”
阿光不敢明说,只道:“顾影说,她要出去开会,交代了一番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只是想着,咱们待在一处,就能放心一些。”
倪隽明应了一声:“是,我俩在房里不能安心休息,见了你也平安,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阿光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毕竟是有点过去,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倪隽明也不深究,轻轻点头,笑了一下。
经过这些惊吓,人也没什么睡意。三个男子拉上窗帘,只亮着盏台灯,围在小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透进窗来。
防卫所大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三人在窗边往下眺望。只见一辆轿车,还有一辆载满着士兵的卡车,在门岗被卫兵拦了下来。
阿光心里一动:“这不是顾影的车。”
那这是谁?
是敌是友?
“唉,是敌是友也是她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又要被牵连进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光还没想完呢,从卡车上跳下几个士兵,直接将卫兵控制住,拖进了岗亭。
“啊!这……”张绍祺惊叫出声。
“别放声!”阿光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煞白。
这扇窗离大门太远了,三人仔细眯着眼睛去看,只知道那卫兵不是对手,却看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
外来的士兵出了岗亭,招手指挥卡车开进来。车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轿车径自停在操场中央。
“她们……怎么……”倪隽明惊得发怔。
“很明显,这不是顾影的人。只怕有什么变故。”
阿光避重就轻地说着,两手匆匆将窗帘拉紧,把另两人从窗口拉进来。一双眼也没闲着,四下到处看,这才确定了,这间房里没个躲避的地方。
不管来人的目的是什么,发现他们的存在,就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区别。
还没等他拿出个确切的主意,办公室门外就传来枪栓响动声,跟着就是卫兵的呼喝。
“办公重地,闲杂人等免进!”
几声击打响动,又轻又快,迅速平息。
和处理大门岗亭一样利落。
阿光心说:“完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套间的门锁上。
这两扇木门中看不中用,挺单薄的,上面还镶着刻花的玻璃。莫说是拿着枪,就是拿拳头使劲砸一下,立刻就能破开。
昨晚上,面对巩季筠带来的打手,凭他的拳脚功底,还能有两三分胜算。可是现在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身手又过硬,他完全不是对手。只怕是保不住另两人了。
他从门口退开些距离,也把另两人往房间深处推,只怕对方强行破门,把碎玻璃溅进来。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只听办公室里进了一个人。
硬质的短鞋跟,稳稳地踏在中空的木地板上。那就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们的胸口。
脚步走到套间门前,就停住了。
随着轻轻叩门声,外边传来个温和的女子声音。
“赖光英,在吗?”
阿光竖起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另两人不要做声。自己答道:“我在。”
一面回答,一面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内穿着军装,外披着罩袍,制式明显和平州城里见过的不同。
阿光躬身行礼:“敢问长官是……”
“敝姓金,国民联合军司令。”
“国民联合军……?”
阿光从未听过这样的番号,面上犹豫。
金司令微微一笑:“顾影和我们有联系。这次针对伪总统的事件里,我们是合作的关系。”
合作?
若真如此,怎么防卫所的卫兵不认识这位司令?她又怎么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突破岗哨,一路到了办公室来?
至于“伪总统”这称呼……
看来,顾影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只不过,顾影没有带兵回来,而是这位金司令来了,只怕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阿光心里警惕,面上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抿嘴笑笑。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跟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关系浅得很,她在做什么事,从不告诉我。”
“是吗?”金司令笑意不减,“可是,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呀?”阿光眨眨眼睛,好像单纯好奇。
金司令这才收敛笑容:“她说,若行动有什么意外,一定要跟你交代一声。”
阿光仍然装糊涂:“您是和她说好了,蒙我高兴的吧?我真没觉着,在她面前有什么特别的——”
他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金司令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银项链,光亮洁白,一看就是常常在身上戴着的。上面坠着个鸡心形状的相片夹子。金司令手指一捻,就把它打开来。
左边那张,那是阿光少年时,刚红起来的时候,师傅奖赏他去照相馆拍照。他穿着一套王宝钏演大登殿时的行头,衣裳大,面孔小,显得十分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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