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缺点,这是人之常情!”
“但不是神仙的常情。”光一边回想,一边道来,“在戏文里,我们都有过修行的经历。你记不记得读过的仙家典籍?其中有一言道,玉皇上帝苦历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才能享受无极大道。”
“我有印象。”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修行之路上,辛苦和造化,原是一码事。要修道行,便要历经凡尘中的各种困苦劫难,易筋洗髓,脱胎换骨,没有一个神仙是随随便便就能荣登极乐的。可是,你看这无情仙,自称仙人,却对凡间很多事都懵懂无知,行事很幼稚,还经常被你我这样的凡人哄骗住,偶尔还可以威胁她一下。这样的人,会是神仙吗?”
“依你之见呢?”
“我认为,她极有可能是个凡人。而且,我还有个更不好的推测。是在方才朦胧想到的。但它还没有成型,解释不了接连而来的更多问题。”
“你先说说看,我们可以一起想啊。”
光知道,顾影没有十足的准备。但这个线索太重要了,他一定要说出来。
“我觉得,你和无情仙有一定的联系。
“从她对你的态度来看,你并不像一个演戏文做苦力的俘虏,而是……我说不好。但我觉得你的名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顾影……
“自怜。”
第104章 茧
“这不可能!”
顾影霍然站起身来。
她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从根部倒竖起来,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全都绷得死紧死紧的。
“阿光, 咱们……说正事呢,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光神色平静。
“那我问你,你见过她么?”
“这——”
顾影想要再解释,只觉得从嗓子里面往外冒着股子凉气, 声音也冻住了一般, 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光越是平静, 她越是心慌意乱。于是颓然坐了回去,低声道:“可是, 在戏文里,你也见过她。”
光继续说道:
“没错。可是她和我说话的时候, 就得假扮做戏文里的人,不但有形有迹,甚至要专设一个场所来谈事情。而你接触的她,不过是脑海里的声音, 和一股无形的力量。
“所以,你怎么确定, 无情仙确实存在, 而且是你之外的某个人呢?庄周梦蝶, 抑或是蝶梦庄周,就连当事之人也要迷惘。那么, 你何不再细细感受, 看看是她在你的脑海里, 还是你在她的脑海里?”
“我不认同。”顾影反驳道,“在戏文里, 我和无情仙可以同时出现,而无情仙假扮巩季筠和曾馨的时候,这两人不能各自分立,甚至不能对上话。这足可以证明,我和她不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她是神仙,你又觉得自己在凡间。岂不知,神仙下凡历劫时,都是以一部分魂魄投入轮回么?”
“你看,你刚才还说她是个凡人。若果然如你所说,我是她抽离出窍的魂魄,分立成一个单独的人,那不就说明,她确实有法力,确实是神仙吗?”
光依然平静地答道:“稍安勿躁。我并不是要你承认什么,只是打个比方,方便我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推测事情的根由。其实,我对无情仙管辖的世界并不熟悉,即使猜错,那也是很正常的。”
“那你还有什么不明之处,想要线索,你就问我呀。”
光轻轻笑了一下。
“在无情仙的戏台上,始终以你为头路,我为二路。我们立场不同,地位有别,所以,同样的人和事,我们眼中所见、心中所感,未必是相同的。更何况,有些线索是你过于熟悉的东西,反而看不到。我只有自己去看,去查。只可惜我觉醒太迟,思考太少,看到的秘辛也不多,推测中隔一跳一,连不成完整的因果。”
“若她真是神仙呢?”
“我始终觉得,并不是。”
“可是,你也看到了。在上一次的戏文里,她造出来了一个凡人所不知的情景。现在回想,那整个世界的走向宛如洪流,而我虽然身为主角,却仿佛只是洪流中的一条鱼,力量极其有限,更不可以一己之力,逆势而行。若如你推论,她真是一个凡人,那她如何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且,我觉得,她后来的沉默特别蹊跷。并不像是消失了,而仿佛是站在一个我们不可知的高处,默默观看这一切。”
“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
“在戏文里,张小公子教我用他的照相机。那时他说,我们的眼睛能看到东西,是因为有光照在那东西上,反射到我们眼里来的。他说,光永远是直线,底片和被拍摄的物体,就是直线的两端。连接起来,相互看见,影像就变成了照片。”
顾影仿佛懂了。
“你是说,她能看见我们,是因为有某种直接的连接?我们双方,互为一道光的两端……那我们一定也能看见她。”
“没错。”光轻轻点头,“但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窥见真相。”
顾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那你有没有发现,若你坚持‘无情仙是个凡人’,我就能洗脱嫌疑了?”
“这又不是你的罪过,什么嫌疑不嫌疑的?”
“怎么不是罪过?”顾影认真剖白,“我也是受她操控的,就算是头路生角,那也和你一样,是个戏伶而已。我应该是和你一边的。”
“也不是。”
顾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阿光,我都表态到这个份上了,怎么你还是不肯对我放心呢?”
光心平气和:“不要套近乎。我刚才就说了,虽然同在戏台上,我也和你不在一边。若无情仙果然是单独一个人,咱们三个就是各自一边。”
“那是因为这次戏文里,咱们没有做成妻夫。妻夫总是一体的嘛,那你就和我一边了。”
“我可以在戏文里跟你合作,但我们的立场……这什么?”
光还没把话说完,顾影就把一个吊坠放在他面前。
光知道,他想划清界限,就不该收任何礼物。可他眼光一接触到这吊坠,就从心底涌出一股渴望,想抓住它,恨不得把它紧紧捂在胸口,摁进去,和自己融化在一处。
他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手,才没有一把拿起它来。可也没有多余的精神管管自己的眼光,一下就黏在上面,再也别不开了。
横看竖看,这不过就是个透明的圆珠子,包裹着一个红芯。那芯子里似乎是一团红色的液体,还能够缓缓流动。
不知为何,他只要看着这东西,就觉得有股暖意直往心里钻。
这也是“仙法”?
“这是我的心头血。”
光怔住了。
顾影说完了,才开始脸红。但光看到她双眼发亮的神色,就知道这不是羞惭的脸红,而是期待的脸红。
他顿时又警觉了。
“我不要。”
“口是心非。”顾影低声道,“你明明就被它吸引。”
“那又怎样?”光刻意将口气装得冷硬,“不要就是不要。”
“你收着吧。原本你在这里无知无觉的,就是它唤醒了你。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是我拿出这个来,与其说是送给你,不如说是‘还给你’的。说不定,你想要的记忆,它也能帮你找回来。”
光一时语塞。
“她怎么……总能逆着我的心思,做出我不能拒绝的事?”
就因为她总是这样,所以他可以恨她,怨她,可想要逃离时,却发现自己偏偏无法厌恶她。
他只能厌恶自己。
顾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光,我知道你怪我。毕竟,是我把你从不知何处扯到这后台里来的。原先,我以为你只存在于戏文里,所以对你……
“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忌讳说得再明白些。
“无情仙说了,戏文要围绕我这个女主角而转动。所以,对我来说,其它人不过像桌椅笔墨一般,都是助力的工具。又因得无情仙法力不济,戏文目标不明,每一场都有难处,所以,我做的一切决定,都只考虑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
“虽然说白了显得有些淡漠,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处。一来不知者无罪,二来戏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再复盘这些事,要我承认错了,自己反省或者对你道歉,意义也不大。你说是吗?
“唉,你若不认同,我也不意外。我如今看你恢复了戏文里的记忆,有了自己的念头,才发觉你并不是一个傀儡,而是被抓进来演戏文的活人。
“阿光,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的性子、相貌、脾气、行事作风,都是最合我意的。说不定,你是和我来自同一个人间,我们演了戏文之后,还可以一起回去。
“之前你怨我的,我在今后会注意改变。但你现在,我做什么你都拒绝我,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也不知道要改哪些,咱们以后合作也不愉快。不如重新开始吧,都给彼此一个机会。”
呵,果然,还是那个她。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她,倒比那小心翼翼的,温和收敛的,要轻松许多倍。
想到这,光在心底长叹一声:“我这是犯的什么贱……”
仔细想想,她说的倒也没错。
在戏文里遇见那么多人,也有些配角是常来搭戏的,已经看得眼熟。但她们都不会记得戏文之外的事,也不会在戏文结束时,回到这后台里来。
只有在座两人。
“或者,我之前的猜测要扩大些。”光低声自语,“若我也是无情仙选中的,那我和你究竟有什么共同的特点……”
“说起我们三个,我倒也有个典故。”
“什么?”
“《月下独酌》。”
“你是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对。你方才从名字里做了文章,我就觉得有点道理。你看,这首诗是诗仙所做,仙字对应在其中了。而无情,刚好应对‘独酌无相亲’,没有亲友爱侣在身旁。然后,她对着月,也就是光,和影共舞,并称影为‘徒’……”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清楚。
“我们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光终于不再顾忌,一把拿起血坠,攥在手里。
一股温暖,顺着手臂的经络,蔓延到他的全身。血坠似乎也从他的气息中感应到什么,红芯流转不停,从指缝里透出红色的光芒,就连顾影也觉察到了那股温暖。
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在这园子正中,做了什么布置?”
“就……水榭和长廊……怎么了?”
“我不知道。”光起身迈步,“我只是觉得,必须去那里看看。”
沿着还没铺设完好的道路来到湖边,果然见到异象。
在那湖中,有一棵金色大树的倒影。
水面上并没有树,只有硕大的倒影,倒悬在湖面之下。
这里没有风,湖面平整如一面镜子,映得那金色的树分外清晰,分外静谧。
这里光线幽暗,使得这树通身的金色并不明亮,倒像是赤铜。这树不算很高,树干均匀粗壮,枝条并不稠密,总共数十道,向外分散延伸,覆盖了一大片。那上面无花无叶,只挂满了累累的果实。
“这不是我弄的。”
顾影说着,将湖水抹去,树影便不复存在。她再恢复湖水,那树影又随着水,一起出现了。
光蹲了下去,伸手搅动水面。
这点清浅水纹,无法影响到树影。涟漪推出不远,就次第平息,水面又平整如初。
“游过去试试。”
顾影除去外衣,不知道从哪变了根带子出来,扎紧手脚,就要尝试下水。
“等等。”阿光叫住她,“我的直觉,只能看,不能接近。我们最好谨慎点。你可以用法力把湖边石头变成透明的,把湖水保留在原处吗?”
反正在这里布置,也感受不到什么力量消耗。顾影一听他说的,当时就照做了。
果然。
水中倒长着一棵金树。
顾影又将湖旁边的道路下陷到湖底。两人从平地拾级而下,沿路绕湖走了一圈,看那树影,探寻究竟。
它不像是影子,但也没有实体。有水则存,无水则不见……
但知道这些,还是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还是不知道它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何意。
光把脸孔凑近,趴在透明石壁上,细细看了一阵。
“咦?这不是果实。”
顾影也细细地看去。
远看,那些“果实”是金色的一整个圆球。离近了细看,只见那是由特别细的金丝层层包裹而成。中间透空,看得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暗沉沉的一团,蜷缩着,却还有些缓慢的呼吸,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顾影明白了。
“阿光,我看这不是树,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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