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我相信天道酬勤,一切都会有回报的。”
卫国公府层楼叠榭,峻宇雕墙,本就气派。又与同样富丽的襄阳王府毗邻,两宅相映,更显规模之宏大。虽还是远不及皇城那般荟萃天下园林的典范华奢,但能有如此宅居,已彰显出无上的皇恩与荣宠了。
我到卫国公府门口时,早就有丫鬟婆子列着等候了。见我来,忙蜂拥上前,行了礼,再满面笑容地领着路,带我到了霍宝卿苑儿里的花厅去了。
那霍宝卿心知有客,早就梳好了妆,备好了茶。见我到了,才起身迎接道,“可算把刘少夫人你给盼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早早就痊愈了。有劳世子妃娘娘挂心了。”
“上次在踏雪湾相遇,因繁昌公主落水湿了身,为避免她贵体受寒,便早早随她打道回府了。当时未能上前与你问好,可莫要见怪。”
我面上亦有愧色,万分抱歉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是我该请您不要怪罪才对。您初次相邀的时候我高烧未退,病愈后我又拟了拜帖想差人送给您的,但顾忌着年关将至,您人忙贵事多,不敢轻易打扰,便想着节后再给您送来。可好巧不巧,竟在踏雪湾先与您遇上了。”
“哈哈,说明咱俩有缘罢了。”霍宝卿很是友善,全然不见初识那日高高在上的架子。
第50章
一番客套的往来后, 霍宝卿与我就着京中的绯信家常娓娓而谈。终于东拉西扯,把话头引到了叶知秋身上,“说起来, 你与归乐公主似乎是早就认识的?”
可算步入正题了。我笑笑, 便半真半假地说起了我与叶知秋之所以相识的缘由。霍宝卿听闻后,点头会意, “那看来你认识她比我认识她更早了。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大人率兵与匈厥人大战,战事告捷后班师回朝, 才到京城, 就救了个正被发卖去妓|院的小姑娘。后来还将她带到了家中住下......不用你猜, 也知是谁了吧?”
见我点了点头,霍宝卿喝了口茶, 方继续道,“说实在的,我父亲长年驻扎边塞, 从小对我们几个子女疏于照顾, 不算亲近。可偏偏对那孤女关怀备至, 疼爱有加。如今想起来, 隐隐还是有些醋意的。”
“您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宽慰几句。
“从她到来以后啊, 我家兄长,还有隔壁相邻的世子爷他们, 无一个不对她殷勤的。后来啊, 她离开了襄阳王府, 我以为她回到了城南, 回到了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却不想,她还是跟我哥哥他们往来甚好,联系从未中断过。如今,我虽与世子爷成婚,但也明白,世子爷看她的热切眼神,与看我时的冰冷截然不同。说了这么多,不知夫人你是否感同身受?”
我微微一怔,很快就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霍宝卿见我苦笑不语,继续游说道,“刘侍卫对归乐公主接连两次奋不顾身的英勇相救,我都有幸目睹,当时夫人你也在场,你心底是作何感受作何滋味的?早年间我也亲身体会过。”
“我夫君轻功高强,也会泅水,既然有能力相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再加之,他知我与归乐公主是旧识,这一层面上,更不能置身事外,坐视不救了。”我也不知这是否算自欺欺人,只是尽量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应付她。
霍宝卿费尽口舌,循循善诱,“刘侍卫救人的动机,先按下不提。刘少夫人你就说你自己,难道没有那么一丝的醋意,那么一丝的妒火中烧吗?”
“就算有,那我又能如何?”我直视起霍宝卿的双眼,心知,她如此这般鼓唇弄舌,是要开始挑拨离间了。但眼下,仍顺着她乘间投隙的意图,将戏做了下去。我倒要看看,她接下来意欲何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对叶知秋心驰神往?”
“自然是……因为她的性子与美貌。”这或许是我对叶知秋最中肯的一次分析了。尽管因为利益牵扯,我并不真心喜欢她。
但霍宝卿却咄咄道:“不,不是,是因为她懂得魅惑人心的媚术!”
真是愚昧无知的蠢货。我心驳斥道,既然叶知秋懂得魅惑人心,为何不干脆把所有人都魅惑了。我自幼便不信奉鬼神巫蛊之说,明白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道理。不然,我今日如何成为宾客坐到这国公府的花厅?若不懂得谋事在人的道理,现在沦落何处,是妓子是婢女是农妇,都不堪想。叶知秋招男人喜欢,说白了就是皮囊过于出色罢了,出色到可以让男人们忘了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性子。这滚滚红尘间,是人就难逃‘食色性也’的定律。
但此刻,我仍顺着霍宝卿的意,佯装惶恐与不可思议的表情,“媚术?”
“是啊。怎么你不信?”霍宝卿倾身向我,一本正经道,“若不信,可愿意与我打个赌,看看她究竟会不会施妖术?实不相瞒,晟王的正妃娘娘尹相莲她家已经派人去了茅山,请了茅山宗的道士,很快就要抵达京城了。你与归乐公主既是旧识,又有往来,不如,由你去取她的贴身物件来,我再转交给晟王妃?”
原来大费周章请了我两次,又花了那么多口舌,是想发纵指使、借刀杀人。我唯唯诺诺道,“晟王妃与归乐公主同住晟王府,近水楼台,得月较先,要拿归乐公主的贴身物件,岂不是比我一个外人更方便?”
“可一点儿都不方便啊。晟王妃行事莽撞了些,之前对那归乐公主多有折辱冒犯,早就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了。晟王妃不过是个为情所困、因爱成恨的女子,但在晟王看来却成了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蛇蝎妇人。现在啊已经明令禁止晟王妃与她的奴仆去归乐公主的院里了。”
唉,还真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啊。见我陷入深思,霍宝卿以为我是松动了,又赶紧趁热打铁道,“你难道不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会运用妖媚之术吗?若你帮我们拿到她的一截头发或是亵衣,等道士施法成功破除了她的妖术,那么我的丈夫、你的丈夫甚至是晟王都不会再为她癫狂、为她执迷不悟了。”
从国公府霍宝卿处告辞后,我径直回了府上。之前还含苞吐萼的重瓣月季,如今已全然盛放,缀满了枝头。春未到时就如此溢彩吐芳,着实令人动容。木槿见我端赏着月季许久,也忍不住上前道,“这花开得真好,不枉小姐一番关照,特意将它挪到暖阁内。”
霍宝卿未必是值得真心交往的,但花是无辜的,与她浑然不同。我笑道,“听说这花喜爱温暖的气候,若气候不适宜,就算勉强开花了,也会形销骨立,黯淡无光。不过啊,比起这红花,我更为旁边的绿叶和根茎心动。”
“为何啊?”木槿细细查看月季的叶片,“还别说,我以前只顾盯着花儿看了,居然没注意叶子上有那么多锯齿,哎呀,竟连这根茎上都隐隐地长着硬刺呢。”
“这正是我喜欢这根叶的理由,虽远不及花朵那般惹人怜爱,绚丽夺目,但它的敦厚无害,不争不抢只是保护自己的假象,实际上人家是不露锋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尤其是锯齿硬刺扎人的时候,绝不叫人敢再轻视了去。”
现在的局势,叶知秋就如这朵明艳动人拉仇恨的花儿,霍宝卿、尹相莲就是摧花的辣手。而我目前,则是霍宝卿想要摆布操纵的走卒。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算是彻底摸透了。她明明可以去试着策反叶知秋院里伺候的奴仆,可偏偏还是把我当成了不二之选。原因无他,就是想要叶知秋被茅山道士擿伏揭露后痛上加痛,体会体会被姐妹从背后插刀背叛,自相残杀的感受。
离开国公府时,霍宝卿怕我回绝,没少好言好语的“威逼利诱”。说什么若答应了她,以后就让我加入她们那群高门贵女组建的“潇湘诗社”,结交名媛,拉拢关系。若不答应她,就是得罪了她与晟王妃等人,从此在京中就得夹着尾巴走路。
说实在的,我这人有些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连皇后之位都觊觎过,又怎么为区区一个潇湘诗社而动心呢?只不过我如今势单力薄,还不敢轻易得罪她们。至于叶知秋,我更不能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就撕破脸皮。当务之急,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让她们尽管互相撕咬,而保自己全身而退。
想到这儿,竟有些头疼,便叫木槿为我指压太阳穴。她的手劲轻柔适中,按了一会儿,纾解了我一大半的不适。我闭着眼,倾吐疲惫,又不忘嘱咐道,“等开春儿了就把这盆月季种到院里儿去吧。若要枝繁叶茂,根茎延展,岂能拘在这小小的瓷盆里。”
第51章
“好嘞, 奴婢记住了。”
*
左右两难的我一夜未眠,不知不觉中就闻五鼓唤晨曦的鸡鸣声响起。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但我, 并不打算惊醒守夜的花囍。只披上蓝紫底小白繁花的外袄, 轻轻掌了灯。
悄悄推开窗,外面天色未亮, 小院里笼罩着灰霭的薄雾,腊梅清矍的梅枝姿态沉寂地静立着,槭枫也光秃秃的, 没了生机。实在百无聊赖, 又无处可去啊。索性灵机一闪, 翻出了嫁妆里的藏在箱底的那幅画。拿到桌案上,轻轻打开画轴, 将未完成的部分悉数完善。我一边细细勾勒,一边回忆翁斐的龙颜神采,直至辰时扇干了彩墨, 才匆匆卷好, 收回原处。
用完早膳后, 我终于感到困倦了。正要在美人榻上侧卧而眠时, 就见木槿焦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说是木家传来噩耗, 宫里的姑姑木琳琅忽然暴毙了。虽我早已知晓她亡故之事, 但还是不由惊慌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奴婢也不大清楚, 咱们还是快回木府看看吧。”
姑姑木琳琅多年来抱病不好, 早几个月前就因太妃出逃一事而直接做了替死鬼。如今才传出死讯, 并以暴毙当借口草草掩盖了, 这深宫中,没有位份的人,还是命如草芥啊。我悲叹一声,匆促赶回了木府,只见爹娘与堂兄神色哀戚,尤其是父亲木良悲不自胜,泫然欲泣。咱们在场的人中,就木良惦记着兄妹情深,是实打实的难过。娘亲跟这位小姑早年间性格不合,关系泛泛。木之涣自幼便生活在苏州,跟木琳琅几乎没有过接触。更别说我了,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假侄女,除了为她唏嘘几声,挤出几滴泪,便是警示自己,不要步入她的后尘了。
宫中说木琳琅因是暴毙而亡,为了防疫,就将她的尸体趁早焚烧了。木良只好托人去取了些她的遗物,在京郊找了块坟场,体面地立碑棺葬了。
*
没过多久就到了去晟王府做客的日子。刘清慰一大早从宫中当值回来,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起身了。而我也换上了朴素淡雅的衣裳,不带簪花,一身清简。姑姑去世侄女侄子虽不必披麻戴孝,但为悼哀思,我也不能穿得太过鲜艳。
刘清慰见我衣着素净,面上又挂着愁绪,于心不忍,遂去梳妆台上拿起一小罐的唇脂,以指腹点蘸取,轻柔的点涂在了我唇上,“逢春,逝者已逝,别太难过了。姑姑若有在天之灵,也不会想让你为她悲戚伤神的。”
我轻轻哀叹,勉强做出的笑容。我愁是因为焦虑,是因为还没有想到抽身而退的主意应对霍宝卿等人。明明是叶知秋的祸事,我竟成了个垫背的。你们尽情鹬蚌相争吧,我只想隔岸观火,置身事外,才不要被拉下水沾一身腥。还真是越想越不甘啊,就因位份在她们这群跋扈妄为的豪族贵女之下,只能是刀俎上的鱼肉上,任由她们威胁拿捏。霍宝卿姐妹和尹相莲,在我看来一无所长,是那种只会骄横地发问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娇娇女。若我生来能有她们投胎的一半运气,定不会辜负如此优厚的家世,要纵情享用皇室贵戚精致豪奢的用度吃穿,要更精益的学习贵族六艺,更要好好体会一把以权力支配大部分人的快感...如此贵人事多,岂能跟霍宝卿她们一样空洞无趣,眼界里只有情情爱爱、只会为男人争风吃醋。
一路分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晟王府。刘清慰拉着我下车,入府拜见了翁晟和叶知秋。西边的花园中已经搭建好了戏台,戏班子的人还在后台化妆,尹相莲也闻风而来。她见我来做客了,以为我今日是要动手取叶知秋的贴身物件儿的,于是朝着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仿佛成竹于胸。心中更是摩拳擦掌,一刻都不愿再等,恨不得现在就拉茅山宗的道士过来施法。
我心中踌躇焦虑,面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刚落座的刘清慰察觉到我的不适,覆住我的手,关切地问,“逢春,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爽?”
我点了点头,借口道,“有些头晕罢了。这几日睡得不好,精神也显得颓靡。”
“姑姑刚去世,你的心情本就悲痛哀愁,如今再头疼,岂不是霜上加霜了。”刘清慰眼中的情切是藏不住的。一如既往,从未稀释过,更未消失过。我有些困惑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心想,若他没有对叶知秋屡次舍命施救,如今,我们应该还是如从前那般琴瑟调和的吧。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人单方面的心病,而他在人命关天的情况下,并不觉得接连两次救同一个女人有何不妥。只因他救的人是叶知秋,所以我的意识里带着很大危机感、失衡感和偏见色彩。假设他救的人是旁的女子,也许我也不会像今天这般惴惴不安吧。
单凭自己的臆断就去给他判刑,是否有失公允。又退一万步说,我能心思活络,不大安分的惦记着当今天子,他为何不能也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呢?人性、欲|念终究是复杂的,我是如此,又何况他。
想到这儿,我竟有点释怀了,很是宽容地朝着他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我只是这几日没睡好而已。等下午回府了,就懒懒睡一觉。”
刘清慰交头互耳道,“那等会儿看完戏,就早早的回去。趁着时间早,我替你揉揉脑袋再进宫去。”
那叶知秋见到了此幕,巧笑嫣然道,“这是说什么悄悄话呢。家里说还不够,到了外边儿都还有话说呢?”
刘清慰拱手作揖,回道,“让归乐公主见笑了。逢春因木家姑母逝世所以心情哀痛,精神不佳,现下又觉得些头疼昏聩,刚刚喁喁私语,只是关心她的身体。”
一旁的尹相莲眼珠一转,似有所思,过了会儿,才状似关心地说:“既是不舒服,不如去客房小睡一会儿吧。”她今日来可不是真的为了看戏曲表演。而是不放心我的干活能力,打算亲自来督工的。如今听说我头疼,以为我是装的,想要找借口偷摸溜出去窃取叶知秋的亵衣。于是便自以为的推波助澜了一把,帮我提供不在场的机会。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水,干脆将事情都告诉叶知秋,给她个善意的提醒,向她卖个好的。霍宝卿等人得罪就得罪,顶多就是从此被排挤和泼污水。但思来想去,还是冷眼旁观、置之事外对我最有利。那些江湖术士歪门邪道,尽说些怪力乱神的话吓唬人,我虽不信,但是架不住绝大多数的人深信不疑啊。何况,他们吃碗饭,身上是真有故弄玄虚、巧立名目的本事在的。这次尹家斥重金招来这道士,就算叶知秋一清二白,也需得编出个脏污狼藉的罪名来坐实她。若叶知秋失势,都自顾不暇了,还会有多余的精力去寻根问祖吗?
正当此时,王府管家欢喜忙慌地进来通报,说是皇上来了。众人皆是一惊,赶忙起身,毕恭毕敬地迎接。翁斐今日着便装,只带了两三个侍从。一袭白衣的他清贵绝尘,又因不似往素龙袍加身时总有股戾色,如今整个人倒显得柔和了些。
众人依照礼制行礼,翁斐只带三分笑意,脱口道,“都免礼吧。”目光从我身前淡淡扫过,没有停留,更没有多余的、不该有的神情。仿佛从不认识,毫无私交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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