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看着自己细细瘦瘦的胳膊都被缠成了粽子,眼角抽了抽,却不好多说什么。皇帝难得献回殷勤,就别泼冷水好了。
楚源整理完毕,语气平淡的说道:“像今天这样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连乔一惊,想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但是不应该呀!鞋上做手脚的事只有她与杨涟知道,杨涟的忠心还是能保证的。至于马腹上的针孔极细极微,就算有人觉出不对,也查不出究竟来。
连乔因讪讪的道:“陛下此话何意?”
楚源将她包扎好的手腕平放到榻上,稍稍别过头道:“你这半吊子的技艺,拿去和人比赛,休说让人笑掉大牙,若不小心摔伤了,朕还得费神为你请医问药,那呼延丽不就是前车之鉴?”
连乔暗道,皇帝几时还多出一条傲娇属性了,明明在关心她,却跟个怨妇似的唧唧歪歪一大堆。
只是这关心也很不必,与其做事后诸葛,倒不如事前想办法劝止,连乔也不用逞一时意气。由此看来,皇帝的情商少说也是负数。
连乔敷衍的点点头,“臣妾明白了。”
楚源发表完一通意见,又开始论功行赏,“好在你今日的表现还不算跌份,不然一旦败于那北漠女子之手,朕脸上也挂不住。”
连乔笑道:“您的好胜之心也太强了,呼延丽伤得那样,您也不着人过去问候一声,枉费人家对您一片痴心。”
楚源捏了捏她的脸颊,忍俊不禁道:“朕只要有一人对朕痴心就够了,再多些,朕倒怕承受不住。”
连乔耐着性子忍受这老小子的毛手毛脚,觉得皇帝的个性也奇奇怪怪的,有时候老谋深算如同狐狸,有时候却又天真得像个婴孩,看来孙太后虽然抚养皇帝一场,却并未在他身上倾注足够的母爱,否则皇帝不会长成这副诡异性子。
*
呼延丽这回老马失蹄,心里别提有多懊恼,加之身上疼痛难耐,脾气越发暴躁起来。她一口咬定连乔使了什么手段暗中加害与她,咋咋呼呼的要闹到大君那儿去,让父王为她主持公道。
大君当然不肯掺和女子间的小事纠纷,只命人好生安抚住她,再送了几样珍玩了事。呼延丽忍气吞声的在家中养伤,心里早将连乔恨入骨髓。
两国之间的交情为大,为了一点意气之争不值得,还是崔眉来回说项,将这场赛事定为平局,至于先前立下的赌注,则作为交换的砝码,以示两邦交好的见证。
连乔坐在案前,将那把玄铁匕首握在手里细细把玩,刀柄是纯金的,匕身却由精铁冶炼而成,寒光沥沥,就不知是否如看上去那般好用。
她招手示意绿珠过去,绿珠不知所谓。谁知才一走近,连乔就揪起她一缕发梢,将刃锋轻轻凑过去。
绿珠骇然失色,“娘娘!”声音要哭出来。
这头发可是她的宝贝,绿珠每天梳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掉落一根。谁想连乔居然要拿她的秀发试刀,她怎会摊上这样狠心的主子!
连乔嘿嘿笑着,吹落刀尖上沾染的几根发丝,“没事,就一点点而已。”
可见这匕首真的好用,居然有吹毛断发之能,难怪呼延丽时时刻刻贴身带着。
绿珠还未从懊丧中恢复过来,嘟囔道:“一把小刀算什么,那玉蝴蝶比这值钱多了,娘娘倒一声不响的让他们拿去,婢子见了都心疼。”
连乔不以为意,仍专心摆布那把光可鉴影的匕首,“你知道什么,在草原上,这样东西才算得宝贝。”
金珠玉器之类她在宫内见的多了,压根不觉得稀罕,反而是棍棒刀剑甚少有接触的机会,如今正好将这样物事用来防身——听闻草原上野兽颇多,连乔每每出行都有侍从前呼后拥,看似不需要担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呼延丽避居家中已有十多日了,筋骨的挫伤虽渐渐好转,但脸颊上的创痕仍未平复,因此她死也不肯出门,只在家中打骂奴仆出气。
好在几个哥哥从小一同长大,是无须避讳的。这一日她来大兄处探视,就看到一向健壮的呼延茂竟病歪歪的倒在床上,模样活像一只待宰杀的肥猪。
呼延丽不禁咦道:“哥哥,你怎么也病了,是时气不佳么?”
这个词还是她从往来大兴的商旅口中学到的,觉得说出来很有文化。
呼延茂脸上堆满了肥肉,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硬是被挤成细线,也不知是没瞧见她,还是瞧见了却不愿起来,竟懒洋洋的卧着,一动也不动。
他向来是这副黄黑皮色,并未因生病显得苍白憔悴——也不知是否真病。
三王子呼延旭提早一步而来,他是诸位王子中学识最渊博的一个,心性也最聪明,岂有瞧不出来的。因向幼妹笑道:“你听他装佯,大哥哪是生病,分明是思春了。”
呼延茂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怒容道:“三弟,你别瞎说!”
“瞧瞧,这不是起来了?”呼延旭笑呵呵的道。
呼延茂被他戳穿心事,一张黄铜脸紫涨成猪肝颜色,自觉无颜见人,只得重新躺回去,拿被子盖住头,不发一语。
呼延丽在一边看着,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她因那个女人饱受屈辱,这些日子都不敢出门,生怕被人指指点点;她哥哥却为了那人害上相思病,难道亲妹妹的尊严还没有那女子的一颦一笑重要?
呼延旭探视完病人去后,呼延丽就用力摇撼这位大哥,硬迫着他从眠梦中醒来,“大哥,方才三哥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被那女人迷住了?”
呼延茂这老饕脸上居然显出些羞臊的神气,他涎着脸道:“那小娘子的确长得很美。”
五官鲜明,肌肤白皙,最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悍气,叫人忍不住想将她压在身下。呼延茂此生见过的女人不少,可惜北漠的女子太过蛮暴,不够体贴,几个大兴朝来的女奴又太过体贴,唯唯诺诺以致失去个性。像连乔这样柔中带刚的,呼延茂还是头一遭遇见,想到那女子驯马时的勃勃英姿,他便觉得嘴角忍不住有涎沫下来。
呼延丽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扇醒,这蠢材!她冷冷说道:“你可知她是大兴皇帝的妃嫔,别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
呼延茂顿觉垂头丧气,“所以我也只敢想想嘛!”
明明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却只能干看着不能到手,难怪呼延茂会因此害病了。
呼延丽最恨他这副无能的熊样,明明胆子最小,偏偏色心最大,家里多少娇妻美妾放着,还去眼馋别人的!要不是这般没志气,大君怎会迟迟不肯将权柄下放,连呼延旭都比他在大君跟前得脸。
好色虽是弊病,但因对方是那人,说不定倒能为她所用。呼延丽心中有了主意,抿嘴向他笑道:“大哥,倘若我说有法子帮你,你信不信?”
“真的?”呼延茂努力睁大眼,脸上的横肉也散得均匀了。
呼延丽悄悄附耳说了几句,呼延茂听了显出犹豫,“这、怕是不好吧,万一皇帝陛下问罪起来……”
呼延丽胸有成竹的道:“这你就不懂了,她们这些正经妇人最看重名节。一旦你得了手,就是将她们掐死,她们也不敢说出去,没准还帮你隐瞒呢,你想皇帝如何能知道?”
呼延茂听她侃侃而谈,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笑容满面的望着呼延丽,“妹妹,还是你足智多谋,早知你肯帮我,我也不必发愁许多天了。”
呼延丽假意陪着笑脸,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恨意漫过:她哪是为了帮这位大哥,只想借此机会报复连乔而已。那女子尽数抹去她的光彩,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早晚她要让此人身败名裂,才能消得此恨。
她更有一层痴心妄想的念头:听说这位连婕妤是皇帝最为钟爱的,那么,若没了连乔,皇帝眼中就能容得下她吧?
连乔所受的伤微末如同芥子,自然很快就平复了,这些天楚源对她甚是关爱,每日与她同寝同食,晚间也免不了有那羞羞答答之事。连乔享受着这般奢侈待遇,竟也心安理得——皇帝愿意为她做暖床的小厮,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孙淑妃等人虽看着生气,却无话可说。连乔赢了赛马,就是大兴朝的有功之臣,何况她还因公负伤,皇帝对她礼遇些也是应该的。
杨盼儿颇为失悔,早知连乔能一鸣惊人,她还不如在那北漠公主面前做小伏低呢!不然大家都是从宫里来的,唯有连乔独占鳌头,出尽了风光,旁人简直就如她的陪衬一般。
因此之故,杨盼儿始终都是恹恹的,就连尹婕妤几次邀她出游,她也借故推脱,只盼着这趟旅程快快过去,省得整日看见小人得意。
连乔也的确称得上得意,这些天楚源出行时总会带上她,连乔陪着他射猎助兴,也见过了不少北漠要臣——她还记得楚源曾向她提过,她这张脸不宜常在外抛头露面,免得惹出风波,如今楚源却主动要带这位美人随行,为的是面上有光辉。可见男人皆是口是心非的动物。
一来二去,他们在北漠约略已过了一月,算算日子,是该回去的时候了。饯别不可无宴,北漠大君盛情,在营帐外挖上土坑,埋上柴炭,至晚间便生火架灶,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烤肉宴。
漆黑的夜幕下篝火明亮,气氛异常欢腾热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便是北漠人的豪情壮志。
连乔在外总是很注重形象,时刻要做个矜持的美女,撕肉的时候也只小小的露出贝齿,其实约等于没吃。她身旁的绿珠就不用顾忌这些,捧着一只烤羊蹄旁若无人啃得十分欢快。
尹婕妤悄悄向连乔咬耳朵,“你瞧,公主也来了。”
连乔依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发现呼延丽也在火堆旁边。她换了一身更大胆火辣的装束,两只黄油皮色的肩膀露在外头,好似油津津的火腿。只是呼延丽的脸上仍罩着一道面纱,想必淤伤仍在。
呼延丽极为敏感,迅速地抬头回望。也不知是否连乔的错觉,尽管呼延丽并未摘下白纱,她却觉得呼延丽朝她笑了一笑:一种阴惨惨的、不怀好意的冷笑。
第79章 贼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便各自转过头去。王不见王,她们俩人的仇是结定了。
烤肉宴进行得差不多,众人酒足饭饱,照说便该各自散去,却见呼延丽轻捷的起身,拍手笑道:“各位先别急着走,我这里还有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话音方落,身后就有几个赤-裸双臂的美貌婢女走出,和呼延丽一般的装束,手上却皆摆着一摞形制古怪的铁面具。
北漠那边的人尚且淡定,京城来的众位贵女却窃窃私语起来。
楚源笑意舒徐,“公主这是何意?”
呼延丽受宠若惊,大概楚源的一个浅笑就能将她迷得晕倒。她按了按发红的脸颊,压抑住澎湃的心绪说道:“这是我命匠人连夜赶制出的铁面具,以作祝祀舞之用,祈祷皇帝陛下您万寿安康,福泽绵长。”
言毕,她拿起一个青底暗纹的面具扣在脸上,借着尚熊熊燃烧的篝火,袅袅的扭动起来,腰肢那般柔软,舞姿却刚强有力道,没有几年的苦功是下不来的。
连乔看着饶有兴味,大概如她所说为祈福之用,这舞蹈看来并不难学,动作虽简单,意思却极生动,由呼延丽这样泼辣结实的美人舞来更是夺人眼球——难怪她要这样穿着,想必是早就设计好了的。
一舞既毕,呼延丽额头微微沁出细汗,她嘴里微微喘息着,却向楚源展颜笑道:“陛下远道而来,我等皆沐荣光,愿借此物为贵客助兴。”
呼延丽在北漠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此话一出,在座的无论男子女子皆随之起身,大声附和——倒不见得是为了楚源祝福,不过是看着气氛热烈,想趁此消遣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看来这祝祀舞是人人都会跳的,他们毫不犹豫的从呼延丽的侍女手中接过面具,陆续载歌载舞起来,远远的篝火映着,倒像一场滑稽而盛大的送神会。
呼延丽见自己一呼百应,十分得意,又笑吟吟的走到连乔她们面前来,“姐姐们也来吧,总归大家高兴。”
连乔听她声音十分和悦,心下暗暗诧异,莫非呼延丽想着她们明日就要走了,从此再也不见,所以才愿意冰释前嫌?
孙淑妃等便有些不乐意,北漠的公主算的什么,何必听她指挥?况且这神神叨叨的算哪门子舞蹈,看着便晦气!
孙淑妃正要说话,谁知楚源先她一步笑道:“难为公主美意,朕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轻轻接过呼延丽手中的面具,打趣般的递给连乔,“这个兽头很适合你。”
连乔看着手里青面獠牙的家伙,只觉哭笑不得。看来北漠人的审美有待改进,这面具实在丑的厉害,怎么想出来的!
呼延丽的眼里闪过一刹狰狞,那面具是她用来赠与爱郎的,却被皇帝借花献佛送给了连乔,怎叫她不暗暗气恼。
呼延丽笑意勉强,只得另择了一个银白的鬼面交到皇帝手中。
众女见楚源都愿意与民同乐,一个个也只好撇开身份,融入到这浩瀚的背景中,模仿那些北漠女子的舞姿扭摆起来——但因生疏的缘故,显得格外可笑。
呼延丽见连乔捏着面具不动,体贴的问道:“娘娘是不会跳舞么?我可以找人教你。”
“不必了。”连乔笑笑,将青色鬼面盖到脸上。她其实有一点舞蹈基础,这祝祀舞也并不难,何须呼延丽来指手画脚。
连最后一丝显摆的机会也被剥夺,呼延丽只得咬牙走开。
火光明亮,众人的身形被拉成长长的影子,在巉岩上摇晃跃动,配上那怪模怪样的鬼面,还真有几分百鬼夜行的异趣。
连乔模仿舞者的动作,渐渐舒展双臂,挪开腿脚,动作也越来越流畅娴熟。虽然跳出了一身热汗,筋骨反而灵活圆转了许多,看来这祝祀舞并非全无用场,连乔觉得自己有以貌取人的嫌隙——也说不定这舞蹈最早本就是设计来强身健体的,却被愚昧的人奉为送鬼请神的秘术,后来的人跟着穿凿附会,渐渐失却本意。
只是一样不好,这面具戴着密不透风,实在难受,就连视界也不怎么分明:混沌的铁质上开凿出两条密密的窄缝,这样怎叫人能看清东西?
也不知是否连乔产生了幻象,眼前的篝火明明灭灭,似乎也越来越暗,连踢踏的脚步声都远了许多,好像远离了人丛一般。
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连乔咯咯的笑道:“绿珠,你怎这样顽皮?”
那人没有说话,连乔的笑声也停止了,她已然发觉眼前并不是绿珠,绿珠的手掌没有这样宽大,掌心也没有这般粗糙。
她试探着问道:“陛下?”
那人还是不答,连乔只觉一股阴冷从小腿渐渐蔓延上来,像被毒蛇缠住似的,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她待要掀开面具,就觉后颈上传来重重一击,整个人无意识的晕了过去。
*
碧鸢扶着连音从帐篷里出来,就看到远处火光烈烈,欢呼声一阵漫过一阵,好像在举办宰牲大会似的。
连音冷笑着望向那一处,“好热闹!”
她自己可是蛰居了将近一月,自来了北漠以后,人人都冷落她,连亲哥哥都不肯正眼瞧她一下,更别说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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