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夫君,我只想问你……你想分户,是为了我还是为着你自己的野心?”锦鱼觉得江家这样就很好。权势熏天又如何?旧时王谢堂前燕到底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她注视着江凌。
江凌有一张白玉般雕就的面孔,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恰到好处,清晰却不尖锐。因而明明线条分明,却不让人觉得凌厉,反而仍是温和从容的,连孩子都喜欢的。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好说话的大概便是他的鼻梁了。
笔直□□有棱。
他不低头垂眸羞怯木讷的时候,便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坚毅镇定之色。
锦鱼突然觉得……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她原以为,她会是那养花人,好好地娇养着江凌。
其实她自己才是那朵花儿,江凌想要养着她。
江凌的答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孝慧仁皇后用一道恩旨束缚了江家后代的人生,只求四平八稳。
对她是恩赐对江凌也许就是诅咒。
如果江凌是一只生了巨翅的大鹏,她有什么资格定要把他关在笼子里?要求他过她想要的人生?
她这样想着,就见江凌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像春风吹动新绿的柳叶般。
“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他说。
锦鱼心定了,微微一笑。她讨厌人说谎。尤其是假借爱护她的名义。
江凌也在看着锦鱼。
她明媚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
那道光从昨晚到今晨一直不曾褪过,好像那光是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
她本人便是一道朝霞,一滴晨露。
叫他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舍不得碰舍不得饮。
然后那霞光中却又露出了一点闪,好像黑暗中狡黠的猫儿眼。
她饱满的红唇边慢慢露出个微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不势利。若是势利时,又怎么会舍柳镇而选他?
可他若说……他发奋皆为了她,她却未必会信。
景阳侯说,是她选择了他。
既如此,他若不发奋,待她老了,见着她那当了敬国公夫人的嫡姐,会不会后悔今日之选?
他绝不能让她后悔。
绝不能。
*
转眼便到了三日回门之期。
大嫂子胡氏替锦鱼准备了十二样回门之礼。两坛清酒,两匣子点心,两包山药,两盒茶叶,两匹锦缎,两篓子新下的樱桃待,又有红豆红糖山货等,都是成双成对的。
又派了新漆得的一辆车。
江凌便仍骑了马跟在车边走。
只是这回只是一匹普通的枣红马,并不是迎亲时特意借来的大宛汗血宝马。
锦鱼便仍是带了豆绿与茯苓两个。
虽她在景阳侯府住的日子不久,可一朝嫁出去,再回来,竟也有些近乡情怯,心头莫名忐忑。
更何况还挂念着她娘秦氏。
一时到了门前,进了角门,就见里面已经停了一辆双轮马车,紫黑色的木头雕版,金饰银的盘螭绣带,门上烙着个三团火的敬国公府印记。
锦鱼便知,锦心已经先一步回来了。
一时停了车,便有婆子搬来了下马凳。
豆绿先跳了下去,转身正欲扶锦鱼下车时,就见江凌站在一旁,先伸出了手。
茯苓替锦鱼打着帘子,锦鱼见状脸上一红,想了想,伸手握住江凌的手,踩着下马凳,下了车。
豆绿在旁默默地收回了双手,暗暗翻了个白眼。
姑娘自打嫁了人,眼里便是有了郎君没丫头!
迎宾的地方还在喜福堂。
她们一行刚走到门外,已经听到里面笑语不断。
锦鱼默默吸了一口气,想了想牵着江凌的手,走了进去。
第40章 又是绝杀
见识过永胜侯府的惨状, 再看景阳侯府的喜福堂更觉得奢华惊人。
尤其是今日要接待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回门,许夫人更是下足了工夫。
上头的屏风换上了一排八只螺钿雕刻的喜迎门花鸟人物,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地上的椅子花几都换上了小叶紫檀, 摆放着红彩矾红彩莲玉壶春瓶, 里面插着大朵的魏紫, 又搁着鲜红釉描金双喜祥云盘, 里面盛着龙眼还刚上市的红樱桃。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
锦心穿着一身玫瑰红对襟绣粉芙蓉襦裙,与柳镇依次坐在最靠近上首的左侧座位上。柳镇在前,锦心在后。
锦鱼心里做好了准备。
这种家族大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被排在最后的那一个。
她与江凌上前给老太太景阳侯许夫人等见了礼,便要往后走, 不想却听有人道:“今日你是回门的姑奶奶,最尊贵,快到这边坐。”
却见大嫂刘氏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指了指锦心与柳镇下首。
她不由诧异,这才注意到锦心之后的两张椅子果然空着。
她忙谢了。走到近前,正想让江凌坐上位, 江凌却拉她坐下, 自己坐了下首。
这样她便与锦心相邻了。
却听锦心笑道:“五妹夫真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姐妹要好, 必得坐在一处, 才好方便说话儿呢。”
态度亲昵得让锦鱼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听柳镇冷笑一声道:“他自然是个明白人。”
锦鱼听这话音, 知道柳镇还在生气。只因江凌明知救人的是她, 而不是锦心,却没告诉他。可她也不好跟他搭话, 只得偷偷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本正低头垂眸,一副玉石雕像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这一望,他竟是觉察了,抬头腼腆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明白还是糊涂。只想既在岳家,夫人当居上座。”
锦鱼唬了一跳。
这话绝了。
先就否认了锦心与她要好的话,又刺了柳镇一句。
都是女婿陪着女儿回娘家,一个捧着人家的女儿好叫岳家安心,一个却大剌剌地自己坐了上位。
倒确实是一个明白一个糊涂。
柳镇这一刺,倒是自己吃了一计回旋镖。
锦鱼万没想到江凌竟是个口齿厉害的。
这短短瞬间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可是万万想不出的。
景阳侯见着两个女儿回来,倒是极高兴,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中等着。
见锦心先回来了,神态间与柳镇倒也亲密,这才放下心来。
再见锦鱼,进门竟是与江凌牵着手的。跨门坎时,那江凌还小心翼翼的虚扶着一只手,一脸担心她好像会磕着碰着的模样。又想起那日成亲,江凌也是这样,简直是把锦鱼当只凤凰蛋般,就差揣怀里捂着了,虽是放心,知道他们将来感情必是和顺,却也觉得这个女婿实在没什么出息,将来也就混个小吏,平平安安罢了。
柳镇那句话,他也听出了言下之意。心里其实不喜。这事都过去这许久了,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还念念不忘,说出这样酸气的话来,未免心胸狭隘。
可他也不想女婿回门就给他一顿教训。
万没想到江凌竟然说出这样一消三打的话来,他还当江凌口舌笨拙,为人迟钝呢,不由对这个女婿有些刮目相看,心中倒喜欢了一分。
当下道:“都是一家子,哪里有这许多的明白不明白。只盼着我这两个女儿,嫁到你们家中,没给咱们景阳侯府丢人罢了。”
室内静了几息。
才听许夫人笑道:“锦鱼在府里时日短,我不敢打包票。锦心可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最是知分寸懂进退的。敬国公夫人必是满意的。不然我怎么瞧着锦心头上这枝步摇甚是眼熟?可是你婆婆给你的?”
锦鱼侧脸去看锦心头上,却见右鬓贴着一只巴掌大的点翠龙凤花钿,又插着一枝赤金点翠挂一串水滴翡翠珠子的步摇。
锦心笑道:“母亲还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话说得俏皮,一家子都笑起来。
锦心这才又纤指一翘,玫红的指甲映着那碧翠的珠子,道:“昨日祭祖认亲时,我婆婆亲手替我插上的。说是国公府的传家之物。我本不该随意佩戴,还是相公说,今日才该戴着,好教老太太父亲母亲家中诸人都放心。”
那步摇确实漂亮。
锦鱼并不介意锦心过得好还是差。
难道锦心过得差,她就能多长两块肉不成。
只是想不明白,许夫人说锦心便说锦心,干什么还非要暗踩她一脚才甘心?难道她过得不好,她们母女就能多长两块肉?说什么不敢打包票,分明就是说她不知分寸不懂进退。
她便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手却叫人轻轻一握,柔滑温暖的触感,让她顿时安了心。
白夫人本来就不富裕,给她的是只玛瑙镯子,颜色鲜红,带着些流云纹。虽也不算太差,却与那步摇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她今日也没多想,更没戴过来。
她便眉眼婉转看了江凌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可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五妹妹最是灵巧,在家便哄了爹爹与老太太那许多宝贝去。到了永胜侯府必也是得了婆婆的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才是。”
这声音就在她耳边,她自然知道是锦心。
她抬头看向锦心,正要张口,手上却又叫人一捏。她一由恼怒地瞪了江凌一眼。她可不是任由人欺负了不敢吭声的脾气。
“世人都知道我们永胜侯府最是清寒,哪里会有什么好东西给她?说来惭愧,她才进门,我母亲嫂子便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好在叫我给拦住了。”江凌道。
锦鱼:……
又是绝杀。
世人都知道,难道锦心不知道?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人岂是知进退有分寸的?
而对一个新媳妇最大的信任,不是给她几件首饰,而是直接把整个家都交给她。
主持中馈的媳妇,在哪个家族都是地位最高的。
何况……江凌非嫡非长,她一个庶出的媳妇,进门婆婆嫂子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这是给景阳侯府挣了多大的脸面?
她正感慨,又听江凌道:“因怕她才进门,累着了,我母亲特意跟父亲商量着,把祭祖的事往后推了推。”
锦鱼:……
刚才听锦心提到祭祖,她才想起这事。
想着各家规矩不同,倒没太多想。不想江凌竟是连这个都拿来做起了文章。
刚才这番话,别说她讲不出。便是讲得出,也绝不如江凌替她讲更叫人震撼。
果然老太太头一个就道:“亲家母这真是抬举她个小人儿了!在家里我们也没教她管过事。五丫头,你可别瞎逞能,永胜侯府比不得咱们家,那是开国就开府的老勋贵了。家里人口嫡支旁脉的,比咱们家只多不少。”
锦鱼听话里还刺了许夫人一句,说许夫人没教她管事,知道老太太是维护自己,不由心中暖暖的,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哪里就敢呢?我家相公也替我拦了。我婆婆跟大嫂子这才说了,以后慢慢教着我罢。”
“这主持中馈的事呀,可急不得。妹妹以后得了空,常来我们宜春侯府走动走动,一来咱们姐妹也亲近亲近,二来遇到为难事,我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锦鱼万没想到说这话的人竟然是锦熙,她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的错觉。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锦熙怎么突然向她示起好来?
只得懵懵地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见锦熙都倒向她这边,锦心的脸色有些难看,之后便没再攻击她。
众人闲话了一回,便各自散了。
柳镇与江凌随景阳侯去外书房说话。
锦心与许夫人回古香堂说话。
锦鱼则先去了期颐堂。
一进门,花妈妈就拉着她上炕,又给她拿了好几大盘子的点心果子,像对小孩子一般。看得她直笑。忙问了老太太的安。
老太太伸手拉住她,细细看打量了一番。
就见锦鱼头上浓浓黑发梳成个高耸的朝云髻,别着一根蝙蝠葡萄纹的赤金红宝簪子,一件樱红绣银红牡丹的窄裉直袖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小脸如朝阳露珠般明媚。
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看出来了,你姑爷一门心思维护你,你在婆家的日子差不了。”
却见锦鱼只管傻笑,嘴角弯弯放不下来。
她不由又觉得好笑。这个孙女儿这模样儿,怕也没哪个小郎不喜欢。这性子也是最开朗的,只可惜在她跟前的时间太短了。
她轻轻又拍了锦鱼的手背上一下:“这傻丫头,提起你姑爷就笑成这样!我只跟你说……这刚入门时,就没有不好的。这日子久了才能见着人心。你带了那老些嫁妆,他们家自然是要捧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别傻乎乎地拿了自己的嫁妆去填他们家的大窟窿。我细细打听过……他们家上下三百来口人呢。若他们自己不争气,你便是拿金山银山往里填也扶不起来的。”
花妈妈把块玫瑰蜜腌的荔枝饼用小银刀切成了碎粒,分了两半,一半给了老太太,一半给了锦鱼,笑道:“刚才老太太听说你婆婆急着叫你管家,便提心吊胆上了。怕你的嫁妆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叫人哄了去。我劝她说……你是傻人……不我是说……”
花妈妈跟老太太常说锦鱼是傻人有傻福,一时说溜了嘴,倒卡了话。
锦鱼正用小银签子戳着荔枝饼吃得斯文,听到这话,噗嗤笑了出来,便老太太也笑了起来,还呛了一下,花妈妈这头忙拿茶水给她喝。
锦鱼忙拿绢子捂住嘴,道:“嬷嬷想说我傻人有傻福,便说呗,难道我还会生气不成?老太太,您别担心,我的嫁妆,我自己还没理清楚呢,怎么可能叫人哄了去。我打算着过些日子,便叫人一处处地把我的嫁妆理一遍,各处的人手都好好分派了,只不知道这理嫁妆要注意些什么事情?”
老太太便与花妈妈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教导了她好些事项,诸如如何跟掌柜的交割,才能不叫掌柜的暗中使绊子或是私下没了钱财去等等。
说了一阵子话,外头说许夫人带着锦心锦熙来了,她才忙退出来要到秦氏那边去。
临走,老太太道:“你手上的人若是不中用,只管来找你花妈妈,从我这里借多少人都使得的。”
锦鱼谢过笑哈哈地走了。
老太太这才跟花妈妈道:“这孩子你怕是说对了。傻人有傻福。她那个女婿,我原以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想今日这番作派,倒像是个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反倒是锦心那头……”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丫头已经引了许夫人锦心锦熙过来。
锦心双眼略有红肿,似乎狠哭过一场。
她只得装瞧不见,闲话了一回。却都是许夫人与锦熙在说,锦心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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