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明收回手,拿起酒杯一口喝光,再倒满,看着他说:“你要是不说破,你妻子就不会做这个打算。”明里是在责怪,却是说的事实。
章弦辉也听懂了,叹口气,“是,你说得都对。是我蠢,办坏了事。”他剥了两粒花生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算赔罪。“你说昨天才知道你丈夫有外遇,又说等他做决定有一两年了,你的前一句是假话,后一句才是真话吧?”
“我没那么迟钝,”她承认,“我只是没有证据。”她挑起一边眉,问:“你呢?你有什么证据,她那么爽快就承认了?”章弦辉一呆,“没有,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就是那么一问,她就承认了。”
“她不想和你过了。”苏明明飞快地说。“她厌倦了。”章弦辉承认她说得对,“是,她厌倦我很久了。”有那么多次,采颖在楼上露台抽烟,都是想开口挑破吧?但章弦辉没有任何过错,采颖也不忍心伤害他,她把一点心事放在心里来回磨,愁肠百转,思前想后,还是下不了决心。是章弦辉主动挑破,采颖当时是松了一口气的。
苏明明怜悯地看着他,“你这个莽撞的人啊。”她忽然来这么一句,章弦辉有些不悦,问道:“你修养好,你忍了多久?为什么我要忍受你们联手侮辱我?在背后笑话我?”
“我吗?”苏明明有些委屈。“我做了什么?我在昨天之前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能说我侮辱了你?明明是你的妻子羞侮了我。”
章弦辉有点气她的懦弱。“羞辱你的是你的丈夫,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如果尊重你,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苏明明的眼睛里噙了一包眼泪,欲哭不哭地看着他,说:“你不也一样?说我干嘛?”
“你不是那么敏感吗?你不是那么快就发现是我促使我妻子做的决定吗?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严聪有了外遇?你不该和他摊牌、对质、哭闹吗?你不是女人吗?”章弦辉问,“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些呢?”
苏明明恼道:“你冲我有什么用?你是不会哭吗?男人就不能哭了吗?你为什么不和她对质?”章弦辉皱眉说:“我是男人,我不能做这些。”苏明明问为什么,章弦辉说:“你都不会做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做?”苏明明嘟囔说:“人和人不一样嘛。我不做不等于你不能做。再说我不是不知道吗?你不是知道吗?你知道你怎么不做?”
章弦辉气极。“我做了呀,我不是挑破了吗?你才是什么都没做的那一个。丈夫有外遇,你做妻子的真的是最后一个发现吗?你不是说你是知道的只是没有证据吗?你不会查他的手机跟踪他的行动吗?你为什么不主张你的正当权利?如果你一开始就阻止了你丈夫的行为,采颖也会收起她的情感吧?”
苏明明被他这一长串话吓得睁大了眼睛,章弦辉看到她受伤的模样,才发现是自己过激了,忙正襟危坐,弯弯腰说:“对不起,是我激动了。你不必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
见他道歉,苏明明也收起了敌意。“采颖?”她岔开话头,“是叫采颖吗?是‘思乐云霭,言采其颖’的采颖吗?乐采颖,采颖。名字真好听。从面容和气质上看,确实让人心生亲近。”
章弦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是真敏感还是真迟钝?”苏明明不答,只管自己发怔,过了一会儿,抬头说:“你很爱她呀。”章弦辉一口气泄了,“有什么用。”举起筷子挟了一大块鱼,裹了许多剁椒,送进嘴里,闭上眼睛,把辣出的眼泪都憋回眼眶里。
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第5章 弦辉(5)
苏明明问:“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她一开始就问过这个问题,那时是带着疑惑的姿态,这时候再问,是带着认命的口气。“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呀。两个人都那么文艺,又天真又任性。”章弦辉想天真任性这四个字,还真是采颖的模样。
“我丈夫人不坏,就是有点……怀才不遇。”苏明明带着一股透露秘密的神情小声说:“他原本是想当作家的,大学时就出版了一本小说,毕业后进了报社,跑了一阵社会新闻,遇上整个纸媒行业衰落,报社变更为传媒集团,采编新闻只需要坐在办公室用搜索引擎搜集花边小道,他不喜欢,辞了职,想重新开始创作。只是年轻时的灵气和锋头都消失了,就改行干了摄影,进了现在这家出版社。他大学学的是文艺批评,摄影只是爱好,但有心栽花,无心插柳,没想到是摄影集先出版了两本,小说写了一堆开头,都没有下文。”
章弦辉听到这里,问:“严聪是哪个大学的?”
“浙江大学。”苏明明答,“怎么?”她看着章弦辉的脸,忽然明白了,“你太太乐采颖,也是浙江大学的。”章弦辉点点头,“她也是摄影社团的。”
苏明明笑了,“两个可怜的人啊。”笑着笑着眼睛里有了泪,“原来我们两个才是他们的插曲。”
两人又都不再说话,两瓶啤酒见了底,章弦辉又要了一瓶,给两人斟满。苏明明有了点醉意,拈起一粒花生米吃,问:“你是做什么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章弦辉继续给她剥花生剥毛豆,“我是建筑师,几年前我们事务所有个项目被评选为当年的省十大建筑之一,采颖代表出版社来采访,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你请她喝咖啡?”苏明明摇摇头,说不吃了,又朝酒保招手,“这里,要一份青菜海鲜粥。你要吗?”章弦辉虽然有八分饱了,但觉得这时候来一点菜粥胃里会很舒服,就点了点头。苏明明说:“就一碗吧,我们两个分分差不多。”
“不是,是采颖打电话给我,让我提供建筑物的线稿图。”章弦辉用毛巾擦干净手,“后来又说要去拍实景图。你不知道,那个项目是古村落改造,但采颖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苏明明这时有点酒气上头,带着笑问:“是她先追的你。你受宠若惊。”
“我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得不说,那是极高的赞美。”章弦辉点点头,“古村在泰安镇,开车过去要四五小时。我们乘了火车又换面包车,去那里的火车还只有绿皮慢车,慢悠悠的,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旧时光。当时是夏天,遇上连天下雨,山洪爆发,我们不得不在村里多留了两天。我以为采颖会嫌弃村里条件差,但采颖很开心,拍了很多照片,采访了很多村民,听我讲画梁和斗拱,中唐和甓壁。”
“中唐和甓壁,那是什么?”苏明明也好奇,问:“画梁和斗拱我知道。”章弦辉说:“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苏明明说我懂了,“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她忽然以手捂嘴,笑了一下,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首诗是你的神谕?”章弦辉看着她,苏明明说:“翻译过来就是谁在觊觎我心头之好?我日夜担忧心乱如捣。”
章弦辉看她一眼,苏明明敛起笑容,问:“你们结婚几年了?”章弦辉也有点大舌头了。“五年。认识快六年了。”
“他们这时候断了联系。严聪工作、辞职,又玩摄影,到处跑。你太太毕了业,进了出版社,后来认识了你。”苏明明分析着严聪和乐采颖的情况。“我们结婚也五年了,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补充道:“我父亲当时病重,希望我早点结婚,他好安心离开。”
章弦辉心生同情,“我很抱歉。”苏明明摇头,“在当时是必须那么做,严聪他……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只是可惜,我没能成为他的幸福。”章弦辉冷笑一声,“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轻贱,他要是不喜欢,不结婚就是了,又没人逼着他结婚。”
苏明明不明白他的恼怒从何而来。“当时的情况是,他要是说不,道义上好像说不过去,”她解释道:“他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我父亲等于是托孤,让一个他信任的晚辈照顾他的独生女儿。我母亲早几年也走了,他再一走,我就是孤家寡人了,他放心不下。”停了一下,低声说:“三年前严聪的父亲也走了,只留下我婆婆。严家现在是三代寡妇。”
“他倒成了一个道德完人了?他插足别人的婚姻。”章弦辉生出几分怒意,“我不会这么做,你会这么做吗?”苏明明表示理解。“谁侜予美?心焉惕惕。”章弦辉不服气,说你不也一样。苏明明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
酒保送上海鲜粥,章弦辉分盛在两个小碗里,一碗放在苏明明面前,自己气呼呼三划两划吃完一碗,苏明明一粒一粒数着米粒,喝下半碗粥,放下碗。“你是替自己不值吧?”
章弦辉不答,招来酒保结账。酒保递上账单,章弦辉拿出钱包付了钱。他看着账单簿子和上面的笔,不知怎么来了兴致,翻过账单,拿起笔在上面写字,一边写一边说:“让我来拉一下时间线。十年前,他们是大学的前后辈,同一个摄影社团的会员,在当时成为情人。严聪读完大学进入报社当了记者,没有和采颖联系,和你结了婚,后来转行做了摄影师,进入采颖的出版社,两个人旧情复炽……”
苏明明听不下去,说:“您真无聊。”她讽刺地说,站起来拿起包准备走,想一想又止步,从包里掏出钱夹,数出一半的餐费,放在账单上,“就像我下午说的,我的苦难结束了,你的才刚开始。”
章弦辉也站起来,按住她放钱的手,昏了头说:“收起你的钱吧,你不欠我的。”苏明明看看他放她手上的手,再看看他,冷着脸,不说话。章弦辉被她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酒顿时醒了一半,忙不跌收回手说:“对不起,我有点醉了,对不起。”
苏明明嗯一声,“我接受。你再坐坐,醒一下酒,我先走了。”挽起包离开了。弦辉颓丧坐下,双手扶额,心想我真有搞砸一切事情的本事啊。坐了好一阵儿,彻底清醒了,抬头看向窗户外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他们入住的酒店。
章弦辉想,今天晚上我和苏明明说的话,超过和采颖一年的总和。
第二天早上章弦辉醒来,已经是十点多了,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准备去医院,刚出电梯,就在酒店大堂前台看见苏明明。他上前两步,问,“你是准备走了吗?”
苏明明见是他,只点了点头。她办好退房手续,签了字,收了押金,抱起放在一旁用白布系扎的骨灰盒,说:“是。”
章弦辉看她手上捧着骨灰盒,脚边一个牛津布的旅行袋,臂上挂着手提包,一个人要处理这么多行李,心下不忍,说:“我送你去停车场。”
苏明明也不推辞,章弦辉拎了旅行袋,取过她臂上的手提包,让她只捧了骨灰盒,两人往酒店停车场去。骨灰盒很重,她走得很吃力,章弦辉想替她捧,又想那是她丈夫的骨灰盒,他代拿实在说不过去,只好陪她慢慢走着。
到了苏明明的车旁,苏明明先把骨灰盒放在地上,再接过手提包,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章弦辉打开后备箱盖,把旅行袋放进去,里面是严聪的行李箱。看来昨天在交警支队取了行李箱放在车子后备箱里后,苏明明并没有拿上酒店去。章弦辉想也对,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苏明明捧起骨灰盒在行李箱旁安置妥当,等章弦辉合上后备箱盖,向他伸出手说:“再见。”章弦辉伸手握住,说:“再见,你多保重。”苏明明坐进车,降下车窗玻璃,说:“你看下邮箱。”说完升起玻璃,开车走了。
章弦辉几步跨过马路,进了医院,走入病房,在采颖床前坐下。采颖仍然在沉睡,面容是难得的平静,长久以来拧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章弦辉想,这应该是她最后能享受的安宁了,这两三年里她未必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刻,等她醒来,也许会陷入自责和悔恨中,也许会沉浸在回忆中,也许会哭会喊,他不能预料采颖的反应。他对采颖,其实了解很少。
他坐了一会儿,为采颖床头的加湿器更换了新鲜干净的水,到中午时觉得有点饿,去外面的小餐厅吃饭。等餐的时候想起刚才苏明明说让他看一下邮箱,他打开手机登录邮箱,点开最新一封,里面是采颖的照片。
照片里采颖和严聪笑得十分开心,两人靠在一起,任谁见了,都会说一句般配。真的是仙风道骨一般的两个人,一式的高挑,瘦骨棱棱,满脸清癯,海风吹在他们身上,衣衫鼓荡飘飞,好像随时可以腾空而起,跨海遨游。
他想起昨天晚上苏明明说的一句话:原来我们两个,才是他们的插曲。
第6章 书荐(1)
章弦辉本来没打算告诉采颖父母她的情况,让老人承受这样的痛苦他于心不忍,但连着一个多星期采颖不和家里人联系也说不过去,他想来想去,还是给采颖爸爸打了电话。
采颖爸妈赶到医院,问过哭过,和医院确认病情,喧嚷半天,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采颖妈妈问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章弦辉说我不想让爸妈担心受苦,我想等采颖醒来再告诉你们的。采颖爸爸说我们理解,我们理解。老婆,小辉做得对,你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章弦辉低声说我也怕吓着你们,万一爸妈再受到惊吓,采颖怎么办?采颖妈妈抱着章弦辉哭,说小辉,你辛苦了。
采颖爸又问为什么采颖会在温州出事。章弦辉解释说回来当天杭州大雨,采颖临时决定先飞温州,在路上出了车祸,他已经和交警支队负责此事的韩东海警士长见过面,检查过出事的车子,手续已经办完,事故赔款他也和保险公司处理完毕。爸妈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和第三支队的韩东海警士长联系。他有遗漏的地方,韩东海警士长会详细解答。
采颖爸说他办得好,但还是想要当面去见见韩东海警士长,谢谢人家也应该。章弦辉和韩东海约了个时间,开车送采颖爸妈去交警支队。见了韩东海,章弦辉说这是我妻子乐采颖的父母,他们想知道得更多些。
来之前趁采颖爸妈去酒店换衣服,章弦辉又打电话给韩东海,说最好是不要提严聪也在车上,并且当场死亡的事情,韩东海表示理解。因此韩东海在向采颖父母介绍情况时刻意避开了严聪这个人,路边的监控录相有严聪飞去车窗的画面,韩东海在播放时留意了时间点,跳过那一段,直接放车内的情况。采颖妈妈一看就哭了,采颖爸忙安慰老妻,说现在这样就感谢老天爷了,能让我们见到活的女儿。
韩东海又命小警员带两位老人去看那辆撞毁的车,借口和章弦辉还有事情要交涉,留下章弦辉。
看两人走远,章弦辉问:“还有什么事吗?”韩东海说:“车子要叫废弃汽车回收场的人来拖走,车行的人已经签了字,就等你了。算起来你现在才是这辆车的主人,销毁费用得从你的保险金里扣除,需要你签个字,我们这事才算彻底完结。”
章弦辉苦笑了一下,无奈签了字,再打电话和保险公司确认,说好稍后去签字销单。
韩东海看他一脸镇静,有些佩服,说:“难得在交警局看到遇上这种无妄之灾还不吵不闹保持风度的人。”说着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又装作随意地问:“你后来见到苏明明女士了吗?”
章弦辉说:“见过一次。那天在酒店大堂看到她带了骨灰盒回杭州,我看她带的行李太多,就帮她搬到车上,后来就再没见过了。”韩东海嗯一声,停了一下,问:“我要是想约她出来喝咖啡,会不会时机不太好?”
章弦辉想我们的交情,还没深到可以谈论这个问题的程度吧?这样想着,脸上也露了出来。韩东海察觉到了,自嘲地笑笑,说:“我也觉得时机不好,还是过个一年半载再去问候?我是觉得,温州离杭州也太远了,这个距离,有点让人沮丧。要是再等个几个月,更是没有希望的样子。”章弦辉就事论事地说:“时机和距离都不太理想。”
3/3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