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势躺下,头搁在他腿上,仰脸看着他,说:“这件事一直困扰你,是吗?”章弦辉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一直觉得你对婚姻的态度有点消极,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不该对婚姻毫无激情。当然我在今天早上就明白了,你是在找个洞穴躲进去。你是怕你万一病了没人做监护人,给你的手术单签字吗?”
明明笑,“那医院每天接收那么多的急救病人,都是有人签字的吗?”章弦辉说你说得对,是我想差了。
“就像考试,有的人不知道会考多少分,估分时估低了,填报志愿就填了杭师大,其实明明可以考进浙江大学的。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将来能遇上谁,我的打算是我要好好活下去,争取活过我们家族女性寿命的极限,活到五十岁。”明明认真说:“再怎么样,五十岁不算英年早逝了吧?五六十岁是中年人死亡的一个高峰。我如果能活到五十岁,就是到了均值,不算遗憾。”
章弦辉点点头,说:“我们公司上个月就有人突发心脏病瘁死了,才五十二岁。我不是还去参加葬礼了吗?就那天。”明明说我记得,你还让我把你唯一的那套黑西装拿出来熨。
明明说:“既然我的目标是考杭师大,那么我就不去想毕业后进阿里巴巴,我想平平淡淡活三十年。你想想,你在二十岁上大学时的目标订在了三十年后,还算没计划吗?这计划很长远了是吧?”
章弦辉嗯一声。明明接着说:“婚姻也一样,我想找个好人家嫁了,没有激情没关系,只要我敬他、他敬我,做一对平凡夫妻就满足了。我以为我和严聪都是相亲结婚,那么对婚姻的期许也应该一样吧?本着诚实和尊重的原则,彼此相敬如宾。”
她摇摇头,“我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变故。是我的错,我只想到了我自己,没想到别人是不是也只想有一个平淡的生活就足够了。每个人都想有激情和冲动啊,所以我真的不怨严聪。我没有给他想要的,他当然会去寻找自己的爱情。”
明明脸上露出一丝不忍,过了好一会儿,等这股情绪过去,才接着说:“但我遇到了你,我们在那样的情况下相遇,我在你身上看到无边的悲伤,就由不得我不去爱你。我好像觉得你在喊我,求我去爱你。你每看我一眼,就像是在对我说:苏明明,明明,到我这里来。”
章弦辉注视着她。明明笑一笑,问道:“你知道我们第一次在温州吃饭,是我先叫住你,叫你一起吗?”
“你叫住了我,我当时为免你尴尬,是想避开的,但你先叫住了我。”章弦辉回想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做?如果你当时没有叫我一起,我们也许就没有现在了。”
明明勾住他脖子,看着他的脸,怜爱地说:“你当时的神情那么落寞,我一下子就心疼了。你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在乞求我。我像是听到你在说:苏明明,原来你在啊。我就鬼使神差地说:一起吧。”
章弦辉呆了一呆,说:“我当时心里是在说,啊,苏明明,原来你也在这里。”明明伸手摸他的脸,“原来你真的叫过,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幻觉。”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幻疑真。
明明问:“那你当时叫了吗?”章弦辉仔细想想,“我糊涂了,我像是叫了,又像是没叫出声,但心里是叫了。不然我不会迟疑一下。”明明笑了,“就算只是你心里叫了,那我也听到了。你坐下来就给我剥花生剥毛豆,也不怕陌生。”
“你都叫我一起吃饭了,我当然要给你剥毛豆壳。”章弦辉说:“你不记得你当时的指甲,留了有两三毫米长,涂的粉色水晶,粉粉的,带亮片。这样的指甲怎么剥毛豆?我就替你剥了。”
明明睁大眼睛问,“我做了美甲了吗?我好像不记得了。”她有些疑惑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有闲心去做美甲吗?”再想一想,“哦,我想起来,是财务公司的朋友,前一天我们一起聚会,去了一家有名的餐厅,人太多,要拿号等位,我们就去隔壁的美甲店做美甲了。”
章弦辉说:“是吧,你想起来了。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是粉晶色,有银色的碎屑,你转动酒杯的时候,手一动一动的,银屑就在闪。我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指甲,才给你剥毛豆的。”他停一停,矜持地说:“我不是什么人都给剥的。”
“采颖也不给剥?”明明惊问,又点头说:“需要剥壳而食的小零食,什么瓜子花生、毛豆芋艿、醉蟹呛虾这些,当然要边剥边吃才有味道,你帮她做,就抢去了她享受的乐趣。”
“是,”章弦辉答。“她不喜欢我做这些。”明明笑,“但你喜欢。”
章弦辉笑着拧拧她的脸,“我喜欢照顾我的女人,我觉得我爱她,我就舍不得让她动一指甲,我就得什么都给她安排好,让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毛豆给你剥壳,想吃水果给你削皮,想去玩我就陪着,不想走路我就背着。想做事业我就帮你装修办公室,想拯救苍生我就帮你做决定。你想让我爱你,我就爱你到骨头里,不管是生病还是别的。”
他揽起明明的身体,贴在胸口,“你给我好好活着,除了不能代你挨刀,我什么都可以做。”
明明把脸贴着他脸说:“我知道,从你给我剥毛豆我就知道了,所以我舍得舍去我十年阳寿,换来和你相爱。我早就想好了,如果遇不到我喜欢的人,我就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争取活到五十岁。如果遇到我喜欢的人,我就像《英国病人》里的Katharine那样,抛开一切也要去爱一次。我会什么都不管,不去考虑,不去计算,我要好好爱一回,好好活一回,我会像我亲妈那样,用尽力气去爱。我知道人只能活一回,生命有长有短,但我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
“好,我知道了。”章弦辉说,“我们会像你爸妈那样,活过,爱过,不虚此生。”
第55章 明明(1)
从冲绳回到杭州的次日,章弦辉陪苏明明去医院复查。明明有她相熟的医院和医生,那位医生陪伴她从少女时期直到现在。
那位中年女医生看到明明说:“今年早了啊。”明明撒娇说:“就早了一个月而已,不至于打扰您的安排,我知道我一直是您的VIP病人。”
医生假作嫌弃,说:“我可不希望提前看到你。”看了看陪在她身边的章弦辉,问:“这位是?”章弦辉抢着说:“她的监护人。”
明明笑,说:“我倒是想对朱医生说这是我爱人呢,你倒抢先了。”对朱医生说:“本来想和他结婚来着,但身体不争气,被他发现了。”
朱医生眼睛一亮,笑说:“这就是男朋友的用处啊,不然要他们干啥?”伸手摸了摸她的胸部,问痛不痛,几时发现硬块肿大的,明明一一回答,章弦辉不时补充。
朱医生开了检查单,先去照X光,片子出来后对明明说,你的情况很好,虽然开始发展了,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在还没病变前,按我们之前商定好的,切除腺体。明明点头,说我知道。
朱医生又说:“虽然这样,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明明你年纪还轻,身体状况很好,这时候最担心的是癌细胞会转移。目前只在右边乳房发现了腺体肥大增生,至于左边乳房,咱们下一步再看,身体的接受能力有限。因为我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保子宫,而不是保乳房?明白吗?”
明明说我明白。章弦辉说:“朱医生,我们保生命。我想让明明起码活到五十岁。”明明抬头看他,章弦辉低头对她说:“我要你好好活着,至少活过五十岁。我们不要冒险。等你好了,我们两个去游山玩水。就我们两个。”
明明眼圈一红,说:“我说过,别让我哭。”章弦辉点头说:“好的。我也只讲这一次。朱医生,我家明明,就拜托了。”
明明的轮床从手术室出来,章弦辉迎上去,朱医生说一切都好,章弦辉说谢谢。住院医生和护士把她转移到病房去,章弦辉弯腰握着她的手,亦步亦趋。轮床转到大楼拐角处,太阳晒在明明脸上,明明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章弦辉握紧她手,轻声叫她的名字。
“明明。”明明听见了,缓缓睁开眼睛。章弦辉说好了,没事了。明明微笑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到了病房,医生和护士把明明从轮床上抬下,挂水,插尿管,写病历,叮嘱章弦辉注意事项,说她现在麻醉剂的药劲还没过,等完全过了,伤口会痛,如果痛得受不了,可以租个镇痛泵。章弦辉说那现在就用吧。医生说还是等麻药劲过了再用比较好,你到时候按铃叫护士就行。章弦辉说知道了。
医生和护士走后,章弦辉拿热毛巾给明明擦脸,擦手,再抹上乳霜,嘴唇上涂唇膜,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
这间病房是二等病房,一间只有两张病床。另一名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见这边安置停当,抬起上半身,小声问,你妻子?章弦辉点点头。那边再问,几岁了。章弦辉低声说,才刚三十。说着眼泪就决眶而出。
他把头埋在明明的颈窝里,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场,等这场突然汹涌而至的泪水停歇,他用刚才给明明擦脸的毛巾擦干净眼泪。那边叹息一声,说可怜,好年轻。章弦辉说,您也一样受苦。那边的妇人笑笑,重新躺好。
章弦辉去投洗干净毛巾,问那边的妇人:“您一个人吗?需要我帮忙拿取什么吗?”那妇人和善地说:“谢谢,不用了,我明天就出院了。我丈夫回家去安排一下。”又说,你人真好。章弦辉笑一笑,说应该的。
这时明明嘤了一声,章弦辉忙过去看她,摸摸她脸,在她耳边轻声问:“嗨,亲爱的,你醒了?”明明再次睁开眼,看着章弦辉近在脸前的眼睛,眨了眨,说:“结束了。”章弦辉笑说:“是,结束了。”明明说:“我就说没事的吧?很简单,很快,进去睡一觉,出来就好了。”章弦辉说是。“你再睡两觉,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明明的眼睛适应了病房的光线,看清章弦辉的面孔,笑说:“哎哟,我家‘金不换’哭过了,你哭什么呀?我们说好的,不许哭哭啼啼。”章弦辉笑说:“知道了,以后都不哭了。你痛吗?要不要装镇痛泵?医生说如果痛就用,不用硬捱。”
明明伸手想去摸伤口,章弦辉握住她手说:“别摸,包着纱布呢。你痛吗?”明明说还好,不觉得。章弦辉说:“那就是麻药还没过,痛了就说。渴吗?想喝水吗?”明明点头,章弦辉摇起病床的靠背板,在瓶子里插了一根吸管,在她颈下多垫了一个枕头,让她躺高一点,服侍她喝水。放下瓶子又问:“嘴巴苦不苦,要不要吃个葡萄?我买了最甜的‘阳光玫瑰’。”
邻床的女士看着章弦辉照顾明明,笑着对明明说:“我丈夫也算会照顾人了,但比起你先生,就大大不如了。”明明笑说:“他们也就这点长处了,不然嫁来做啥呢?我叫苏明明,我丈夫姓章,姐姐您怎么称呼?”那位女士说我姓潘。明明就叫潘姐。
章弦辉洗了葡萄来,问潘女士,要不要尝两个,非常甜。潘女士说我是阑尾炎手术,暂时还不能吃东西,谢谢小章,有心了。
章弦辉剥了葡萄喂明明吃,明明吃了两个,摇头说不吃了,章弦辉盖好盖子,放进冰箱里。坐回她身边,问要不要通知妈妈。明明摇头,“不要了,她来了也无非是心里难受,又不能代我,我还要照顾妈妈的情绪。再说她手臂骨折刚好,我是能让她拧毛巾啊,还是能让她扶我上卫生间啊。”章弦辉说是这样,不要惊动妈妈了。
潘女士听了说:“真是好孩子啊。我也是,不想让儿子知道。”明明羡慕地说儿子好,还是儿子好啊。说完就沉默了。潘女士停了一下,问:“苏妹妹的母亲也是这个病?”
明明点点头。潘女士摇摇头,又叹口气,说:“妹妹你受苦了。”忽然又问,那刚才说的手臂骨折的妈妈是?明明笑说:“我婆婆。”潘女士便对章弦辉说:“那是不该对你母亲讲的。”
章弦辉点头说是。和明明两人对视一眼,暗自好笑。明明笑说:“我忽然想起妈妈说的,医院就是条理清晰的地方,一个生着乱七八糟毛病的人走进来,出去时就干干净净的,医生给治理得精精神神的,该切的切、该割的割,决不拖泥带水,坏的烂的一刀切除,永绝后患。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这样吗?”
“嘁,”章弦辉取笑她,说:“你自己才处理了那么大一单医院的糊涂流水账,转头又夸得一清二白,你不觉得矛盾吗?”明明哑然,嘟嘴说你讨厌。章弦辉笑,“嗯,我讨厌。”
第56章 明明(2)
说说笑笑,吃了晚饭,章弦辉服侍明明洗脸刷牙擦身。病房熄灯早,才晚上九点钟,护士来换了药水,量了体温,查完房,关了灯。
章弦辉替邻床的潘女士拉上床围,问您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叫我就是。潘女士说,不要紧,我家那位一会儿就来。章弦辉说好,有事您吩咐。
回过来再把明明病床的帘帷也拉紧,侧身躺在明明身边,明明往那边让让,好让他睡得宽点。章弦辉贴近她,说我没事,你要是痛就叫我。明明说好。章弦辉怕她那边太窄,手摸了摸,离床边还有一拳的距离,揽紧她腰,在她耳边说:“还行,不会让你掉下去。”
明明偏了偏头,用脸挨挨他。章弦辉亲亲她,问要什么。明明不说话,只是挨紧他。章弦辉会意,稍稍抬高上半身,俯下脸,吻她的唇。明明微张开嘴,让他吻得更深。
章弦辉怕碰着她伤口,不敢用力,只是轻触她的嘴唇。明明的右手无法用劲,左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偏过头,让两人的鼻尖错开,以求唇齿相依。
明明闭上眼睛吻他,瞬间滚烫的眼泪从眼尾流下,她的脸上一下子眼泪纵横。她用颤抖的嘴唇去触碰他,她要让他知道,没有他,她不能活。身边这个人是这样令人爱惜,怎么舍得不去爱呢?她宁可少活十年,也要换来和他相爱。
如果没有遇到他,她终有一日要和现在一样躺在病床上,没有人爱她,没有人抱紧她,没有人和她挤在一张窄床上,箍紧她的腰,给她带来安全感的压迫,把自己的身体做成洞穴的石壁,让她藏在里面躲避危险。敞开胸怀任她哭。
明明用尽全身力气去吻他,要把她长久以来的恐惧都告诉他。那些害怕和委屈,从来都不敢盘桓在心头太久,她怕想多了自己承受不了,就统统摒弃,让酸楚和苦涩远离青春,把不安和不宁埋葬在岁月里,让不甘和不舍都不存在,然后欺骗自己说可以这样独善自身。
她没想到她可以在最好的年华遇到这样一个人。她吻他吻到呜咽流泪,头埋进他的胸前,把泪水洒在他的心上,湿透他一片衣襟。
病房里还有别人,她无法大声哭泣,只能用无声的亲吻和热泪向他诉苦。直到泪水渐渐停止,明明把脸从章弦辉的胸前移开,嘴贴在章弦辉耳朵上,用气声说:我爱你。
在她哭泣时,章弦辉搂着她腰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她的腰。在她说爱他时,他也在她耳边说:爱你。然后再一次吻到彼此窒息。
明明痛哭之后精疲力竭,章弦辉抱紧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助她入眠。
这时听见有人推开房门,跟着有一点光亮起,有人走到邻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书”。潘女士轻轻“嘘”了一声,来人轻声问:“想走走吗?我扶你起来。”跟着便有下床、穿鞋、走路、开门、关门的声音。看样子是潘女士的丈夫来了,做完阑尾炎手术需要走动,促进排气,潘女士的丈夫带她去走廊散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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