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她听了都觉得脸红。
但不得不说效果相当显著,她明显察觉到来店里买东西的人都多了。
大约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个共同爱好,就喜欢给小年轻做媒,甭管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子侄,都爱来凑这个热闹。
好在她脸皮这些年都练出来了,顶着人家的眼神自岿然不动。
所幸善意的人居多,那些偶尔挑剔的打量,都被东家太太挡了回去。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相看了。
东家太太连着两天都给安排了人,扬言让她多瞧几个,不急着定下来。
她也不扭捏,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得好好瞧瞧。
为此她还特意去扯了块儿好布,打算做身新衣裳相看那两天穿。
一切都计划得挺好,没想到因为介绍人传错了消息,本该第二天上午来的人,第一天上午就来了。
真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新衣裳都没来得及上身,就这么直接见了人。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和压根不敢正眼看她的青年。
“我一开始是真没看上你姥爷,就会傻笑,话都没说几句。”
不止没看上,反倒还有点儿生气,不在约好的时间来,提前一天让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您后来咋又看上了呢?”
“后来,你姥爷回头看了我一眼。”
相看全程,东家太太和那中年妇人相谈甚欢,她和那青年从头至尾就没说过几句话,偶尔的对视那青年也很快躲开。
太腼腆!
她默默在心里画了个×。
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那青年走到前街转角的时候回了下头,恰巧与抬头的她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青年没有躲,冲她笑了笑。
她突然觉得,和他在一起,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东家太太恨铁不成钢推掉了其他还没见的人、哥嫂赶来省城见了这个所谓“一眼定一生”的青年、两家见了面定下了日子。
从相看到成家,不过两个月。
而此时距离她来省城,也不过八个月的时间。
至于林家村那对爹娘,她早就抛到脑后。
【那还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婚后没多久,她就没在东家做了。
倒不是东家卸磨杀驴,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翻年二月,供销社正式成立,她靠着自己成了第一批职工。
如果老太太还在,一定会为她骄傲,感叹不愧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只可惜喽,老太太没撑到能享她福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块儿糖都没给老太太买过。
这一想起啊,心就一揪一揪得疼。
闭眼将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心底,伸手摸摸身旁外孙女的头,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也是那年年底吧,我怀上了你大舅。”
那个时候婆家爷爷还在,老爷子知道后见天儿琢磨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琢磨半天也没个章程,干脆做个甩手掌柜,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结果就是,直到孩子出生了才把名字定下来,两个字:
闻东。
她当时就在想,这以后再有男孩儿就顺着东西南北排下去,闺女就是春夏秋冬,反正婆家三兄弟呢,怎么样也能排满了。
果不其然,五一年婆家大嫂生了个儿子,取名闻西。
而到了大闺女出生的时候,她不愿意用“春”这个字,觉得这太寻常,总想着取个特别的。
公公说,叫“婷”吧,闻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婷”这个字多少犯了些忌讳,但当事人不在意,再加上确实好听,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闻婷出生的那几年是多事之秋,先是婆家大哥没能从战场上下来,再接着老太爷上了年纪卧病在床,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她和丈夫忙得像是陀螺。
小姑子倒是不小了,但被保护太好,遇上事儿只知道哭,根本指望不上。
好在婆家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陪着三个长辈,多少算是几分慰藉。
“你们大奶奶心里更不好受,那才嫁人多久啊,男人说没就没了,连孩子都没看上一眼。”
提起那个没见过的大伯哥,她心里是唏嘘的,但两相对比,她更担心孩子还小的妯娌。
妯娌亲了口睡熟的闻西,才红着眼睛开口:“我和你们大哥虽说也没相处多久,但也是夫妻一场,他待我也好,我给他守几年,好歹也得让儿子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能为丈夫做的也就是好好把他们的儿子养大。
妯娌的寥寥几语,她说不出心中是何般滋味,跟着红了眼:“到时候把孩子送回来吧,有公婆在指定过不差,我这儿孩子大了,也能给搭把手。”
妯娌笑了:“别人推都来不及,红娟你还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要吃亏的。”
“就搭把手,大嫂你这次回来不也是帮了我?”
“你呀,还是心软。”
可不就是心软,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流着那对爹妈的血,遇上事儿了她竟然还是狠不下心肠。
就像面对经历丧子之痛后头发几近全白的二老的请求,她狠不下心肠,终是认下了那个闺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她二十四岁】
“你二姨的那个什么自传里,写没写她自己出生那会儿的事?”
姥姥语有深意,贺书然倒是听明白了,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姥姥眼前。
“老了,眼睛不行了,一个也看不清了。”
“那我给您读两段?”
“行啊,趁着耳朵还好使,听两段!”
“二姨说:‘我对于生母的记忆属实寥寥,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而我所感受到的全部母爱都来自养我长大的那个女人,她待我跟妹妹并无两样...’”
并无两样吗?
其实也是有的。
小闺女的名字是她起的,顺着大闺女名字里面的女字旁,叫闻姝。
而二闺女,二老最开始给定的字是“媛”。
她不同意,私心里并不想让这个孩子万事跟着小闺女来,她总得给自己的孩子谋点儿特殊。
二老自然不会反对,最后也是她定下了“敏”这个字。
钟闻敏,是她的闺女了。
“那几年可不只是老两口差点熬不下去,我也差点儿熬不过去了。”
后来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认下了小敏以后,又抱起了小南?
明明自己忙得连睡觉都是眉心紧皱,怎么也就听不得那一声婴儿啼哭?
可是那两个孩子在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都笑了,小小的一团,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什么来着?红娟你呀,就是心太软。”这是闻讯回来的妯娌对自己说的话。
她笑着摸摸乖巧叫人的闻西,握上妯娌的手:“嫂子你还不是一样?听着信儿就回来了...”
别说什么只是带孩子回来认认门,若是真的只是回来瞧瞧,何苦赶在这最忙的时候?
这是回来帮忙的。
日子一天天过,苦中作乐,一家人终是把那最难的时候熬了过去。
【那是一九五七年,她二十六岁】
妯娌是在五七年底改嫁的,那时候闻西已经满六岁,皮实得很。
换句话说,给口饭就能活。
再加上钟家这边孩子多,有伴玩儿,干脆一年里的大多时间都待在这边。
这些个半大孩子待在一起,闹腾得她脑子嗡嗡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所以两口提出要给孙辈改名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赞成的。
“文”字多好啊,文=文静=安静,她可太想过安静日子了。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孩子们改名没多久,大院里就搬来了几户人家。
这下不仅孩子多了,闹腾的大人也一起来了。
尤其是李桂花和王明英!
人心不坏,就是事儿多,嘴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
这俩人谁也看不上谁,但对方谁要有事儿,偏还要去给撑腰,生怕对方吃亏似的。
没事儿她俩还喜欢跑来钟家,不爱交际的婆婆都能被这两人忽悠出去遛弯儿。
你说说这...
还有李桂花她男人,整天带着她家老钟走街串巷,愣是给只会做饭的钟师傅培养出买邮票这个爱好。
“那个时候觉得烦,现在想来也是好事儿。”
那几年,除了尚且不知事的孩子,钟家的每个人都在咀嚼苦难,人生像是找不到出路,死气沉沉。
反倒是大院里的人搬进来以后,那些苦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这大约就是人吧,身陷囹圄也会向前看的人。
【那是一九六零年,她二十九岁】
再一次见到小姑子是在婆婆走的那一年。
彼时小姑子已经嫁了人,是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后来自己又生了个闺女。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小姑子没敢带闺女回来,甚至她嫁的那个男人也没见踪影。
这期间,她一直把小敏和姝姝拘在自己身边,就怕小姑子有心说点儿什么,再害了孩子。
好在那人还要脸,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只临走的时候对自己道了谢。
她没应,甭管是歉还谢,她都不需要。
小敏已经抱在了自己膝下,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完全一视同仁,但至少比这个亲妈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儿女都是债,还都还不完啊...”
小姑子是公婆的债,她生养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
大儿子早早进了厂,婚事是他师傅介绍的,当时瞧着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后来倒是把自己气得要死。
大闺女那会儿匆忙了些,但好在于家知根知底,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没工作,也有她这个妈给兜底。
下面的姐俩就难过得多了。
“你妈和你二姨年龄都不够结婚,你姥爷那时候在饭店炒菜,这工作接不了班,姐俩就只能选一个顶我的班。”
这事儿没得商量,只能是亲生的小闺女来顶班,谁说都不好使。
但终归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家里也是想尽了办法看能不能把人留下,可是环境使然,只能让小敏下乡。
家里能做的,也就是托人给选个好地方,钱票备足,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就怕你二姨怪我。”
“可我也只能让她怪我。”
心疼是一回事儿,但没有哪个当妈的会在儿女的人生大事儿上犯糊涂。
送小敏走的那一天,她跟着火车走了老远,控制不住直掉眼泪,觉得心空了好大一块。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四十一岁】
七三年初那会儿抽了个空,她和小闺女一起去了趟东北。
亲眼确定了小敏过得还算可以,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回来没多久,小闺女和贺家小子就定下了日子。
“你爸妈是七三年领的证,那会儿你妈才刚满十八。”
其实这事儿本来不急,但贺家那小子三天两头上门,再加上小闺女眼睛都直接长在人家身上了,她这个当妈的都没眼看。
嫁就嫁吧,成天在她眼前晃悠也烦。
可真到了那一天,她还是舍不得,晚上回了屋,和老钟追忆往昔的时候掉了不少泪。
第二天没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问早上吃啥的时候,更是心酸。
同院住的大闺女想得开,笑着说:小妹过了这两天准保见天回来找妈,到时候就又该嫌烦了。
可不是就是这样,人就住在隔壁胡同,腿着儿就能回来,还是带个人的那种。
“怪不得我姑说我爸是上门女婿呢。”贺书然想起贺姗说这话的样子,乐得不行。
“还不是你爷爷和你爸那俩兄弟不做人。”
一个蔫坏算计,一个还敢上门打人,她现在想起这事儿都恨不得把贺大壮刨出来骂两句。
活该死得早!
不过说起来,贺实这孩子倒是难得成了好笋,知道护着她的姝姝,没让她受委屈。
她也没什么大追求,就盼着孩子过得好。
但是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
大儿子分房搬了出去,时不时回来气人,真还不如大孙子看着顺眼。
大闺女一直那样,没大富大贵,也没什么大波大坎,就是远儿过于闹腾,今天在泥地里打了滚儿,明儿跟人打了架,一天天也是挺有意思。
剩下几个小的,人生倒是大起大落了。
小敏过了最难的两年,进了文工团;小北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去了南方当知青;小南也成了家。
之后就是几个孩子的大日子,曙光来临,洒向东北的黑土地,也照着南方的波光粼粼。
也是这光,把她的孩子都带回了她身边。
【那是一九七八年,她四十七岁】
“你太姥爷高兴得不得了,咱家五个人参加高考,就考上了四个,说出去谁不羡慕?”
生怕人家不知道,低调惯了的老爷子棋也不下了,午觉也不睡了,见天儿出门找人侃大山。
都快向胡同口那仨人看齐了。
“小舅说那段时间他都绕着太姥爷走,生怕下一秒就给他一拐子。”
“我也没指望着你小舅能考上,他当年考高中都差点儿没上两位数。”
小儿子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能安心坐下来看十分钟的书就不错了。
不过人各有志,这条路走不通,总有其他路可以走,至少钟家的条件摆在这儿,那就是小北的底气。
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好到后来有些人忘了自己做下过什么孽,舔着脸又上了门。
她本来以为小敏的事儿能瞒一辈子,等到他们这一代人入土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有人不愿意,还选在了闺女的好日子。
她躺在医院的时候也害怕,万一这小敏生了芥蒂,不认她这个妈怎么办?
也怕孩子钻了牛角尖,再疏远了兄弟姐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孩子是她的孩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你二姨结婚,我老早就在家里放了话,谁要是敢让钟晓慧回来,我立马把人给赶出去,以后甭想进家门。”
“您可够厉害的啊!”
“那可不是,家里我做主,没人敢不听!”
“太姥爷也听您的?”
“得听!”小老太太特嘚瑟,“你太姥爷老两口早把这院子给我了,连你姥爷都没份儿,就我一个人的名儿,谁得罪我都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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