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抚摸了一下嘴唇,那被她咬下的印记仍在,有些疼。
道姑性子洒脱,是他太执拗于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了。
也许在她心里,这根本都不算什么。
“云雁,我会带你飞出去的。”少女坚定热血的声音从符纸中传出,令他胸腔为之一热。
“等我!”
“小道姑?”云雁捏紧符纸唤她,却再没了她的声儿。
*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如同一只金雕的笼子,四处透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却无法飞出去。
云雁遥望着窗外的皎皎孤月,此刻的他,就是笼子里最金贵的一只雀。
不仅仅是此刻,他从出生开始,便是这笼子里的宠物了。
宠物也有被抛弃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已经到来。
金丝雀很快就会被斩断翅膀,成为被遗弃的一只废物。
可是在被遗弃之前,它也想再挣扎一下。
“陛下,该喝药了。”有内侍走上前来,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走近,他冷白的脸上毫无气色,道:“我不喝。拿走。”
“陛下,您生病了不喝药怎么行?”内侍官在他床前跪下,双手捧着玉碗,高高举着。
“病?”云雁冷冷发笑,一张脸像顶了面皮的妖鬼,他一脚踢翻了那只玉碗,“朕没病!”
玉碗被打碎,清脆的响亮在大殿内响起,那个内侍官颤抖着身子收拾地上的碎片,“奴这就去为陛下再盛一碗。”
他走后,室内又恢复了安静,云雁坐在床沿,低垂着头,长发披散,衣带松垮,神情阴鸷。
当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长袖一拂,旁边小案上的灯盏便被他扫了过去,“朕说了,朕没病!”
灯盏落在地上,被人拾了起来,那人提着灯慢慢走近,小声说:“我知道你没病。”
他惊异地抬起眼,看到对面走来的少女,“你怎么进来的?”
这座宫殿守卫重重,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虞洛芽笑着走过来,骄傲地说:“喂,我可是修道之人,穿墙遁地之术我可都会。”
“这般厉害?”
“昂。”
虞洛芽走到了他的面前,俯下身,凑近他的脸,用轻飘飘的语气说:“陛下想见我,所以我就来了呀。”
云雁眼神闪躲,回想起白日里的那一番话,只觉面上难堪极了。
她嘻嘻一笑:“我竟不知,陛下对我藏了那种心思呢。”
云雁难堪地说:“你能别再提了吗?”
“不,我就要提,而且我要提到你想起来为止。今天你若是不记起来的话,我便不走了。”
云雁眉宇轻蹙,听不懂她奇怪的言论。
恰在这时,那个内侍官又捧着一碗药回来了,虞洛芽立即闪身躲进了后面的一个衣柜内。
这次,云雁乖顺地喝了药,将药碗重重搁在托盘上,道:“朕要就寝了,别再来烦我。”
内侍官完成了任务,汗津津地捧着托盘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虞洛芽从衣柜里跳出来,她跑到云雁身边,拉住他的衣摆,神情严肃道:“吐出来。”
云雁仰起头来冲她笑:“已经吞了。”
他笑得明媚灿烂,虞洛芽愣住,头一次见人喝毒药都喝得这么开心的。
“这种药我喝过太多了,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一次不喝救不了我。”他云淡风轻地说着,好似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虞洛芽站在他面前,沉默不语地盯着他。
“怎么了?”云雁看到她脸上的不高兴,收了笑容。
虞洛芽很生气,若是他再不醒来的话,他就会再死一次。
同样的痛苦经历两遍。
她抓起了他的左手,摇了摇他的手腕,上面的银铃不停晃动,叮叮当当的响。
“这个,真的不记得了吗?”
云雁眼神迷茫。
虞洛芽又道:“云师哥,云淮愿,你要永远地困在这里面吗?”
他愣了愣,回答:“如果小道姑陪着我,我愿意的。”
“……”
她直起身,“那我不陪你了,我要走了。”
“别走。”云雁蓦然拉住了她的手,他攥得很用力,仿佛怕她飞走了一样。
虞洛芽低头盯了他几眼,说:“好,我不走。”
她拉开他的手指,然后脱了绣花鞋,爬上了他的床榻。
云雁目瞪口呆:“你……”
“你不是让我别走吗?天这么晚了,我得睡觉对吧,睡一下你的床不过分吧?”
她爬到了床里面去,拉开金丝绣龙的锦被,直接就躺下了。
云雁立在床下,僵了许久,齿间也只蹦出一句:“你……怎能……”
虞洛芽闭上眼睛就睡了,也不管他有多么吃惊,“你记得灭一下蜡烛。”
云雁站在床下踌躇许久,最后问了句:“小道姑,你要喝酒么?”
“嗯?”
虞洛芽睁开眼睛来。
他仿佛有些兴奋:“是杏花酿,我从云中仙地窖里带回来的。”
“你从那儿带回来的?”虞洛芽惊讶。
“是的,你等我。”
他说着就往外面走去了,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坛酒。
他在桌案前站定,拿起了两个杯子,捧着坛子将酒倒了进去。
随后,他端着美酒向她走了过来。
虞洛芽连忙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云雁却收回手,不给她,道:“你先答应我,喝慢点。”
“好。”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杏花酒的香,是虞洛芽喜欢的味道。
她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冰凉的酒杯,低头啜了一小口,心满意足地喟叹,“好喝。”
云雁亦陪她喝了一口,脸上满是笑意,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殿中昏暗,月光稀碎,零零散散落在木地板上,虞洛芽抿了好几口甜腻的杏花酿,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山上的事情,她死后,不知云雁是何种心情?
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习惯有人为救他而死。
“咱们这样在宫里喝酒没事吧?”她小声询问。
“无事,殿里人都知道我喜欢这酒,时常都要喝上一点。”
“你这么喜欢?”
“嗯。”云雁坐到了床上来,靠近她,说:“喝醉了,就能梦见小道姑了。”
虞洛芽眼睛一眨,他目光比星辰还要亮,有些紧张地又喝了一口酒。这张床榻,就是他们新婚之夜睡的那张……
她的脸颊开始烧了起来,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其他。
“那你多喝点儿,今晚就能梦见了。”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说完后她又说:“还是少喝一点吧,你的身体不好。”
云雁端着酒杯笑,笑声也染上了酒意,“你到底是想让我梦见,还是不梦见啊?”
虞洛芽酒意上头,开始乱讲话了,“道姑就近在眼前,还梦什么梦?”
“也是……”云雁闻言,竟蓦地笑了。他抬起了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虞洛芽看着他越凑越近,心里乱如麻,他不会是又要像大婚之夜一样吧?
云雁却没有吻下来,而是勾起她端酒杯的那只手,与她交迭,道:“那小道姑能陪我喝一杯交杯酒么?”
虞洛芽手里的杯子险些吓得落下去。
云雁却已仰起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他喝完后还眉眼弯弯地对她说:“喝呀。”
虞洛芽握紧杯壁,仰头快速喝掉了杯子里的杏花酿,然后把杯子甩给他,兀自拉过被衾往着榻上躺下了。
云雁似乎很开心,在背后不停地笑。
之后,他真的走到一旁去灭烛火了,他再回来时,在床下犹豫许久,才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他面向她的方向,眼睛幽幽地看着她,浅浅的月光透过鲛纱,落在少女吹弹可破的脸颊上。
“小道姑,你已经有道侣了,可昨天你为什么……要亲我?”
虞洛芽睁开眼睛来,那双眼睛像暗夜的萤火,发出幽怨的光,“我有道侣?谁啊?”
她的道侣不就是他么?
这个赖账鬼!
云雁道:“那个许命离,不是么?”
“他?”虞洛芽无语,“谁跟你说他是我道侣的?”
“不是吗?”云雁眼仁变得亮晶晶的。
“不是!”
听到她的回答后,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虞洛芽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个混蛋,好好想想谁才是我的道侣。”
“啊?”少年怔忡,一双眼睛充满了无邪与迷茫。
虞洛芽很想抓狂,看到他这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就很想一拳头揍过去。
他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跟她道歉:“小道姑,别生气了。是我猜错了。我以为你进司天监就是为了他。”
“我为了谁,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虞洛芽甩开他的手,背过身了去。
云雁手伸了过去,却迟迟不敢碰她,他的手在空中僵了许久,最后落在了她的满头秀发上。
他手指卷着几根细细的发丝,嗅着那如栀子花般淡淡的花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小道姑……我能唤你的名字么?”
虞洛芽闷闷地想:我的名字,你早忘记了。
她道:“那你,唤一声……芽芽来听。”
他真的唤了出来:“芽……芽。”
虞洛芽笑了起来,等他觉醒后,怕是不会再这样唤她了。
她得了趣,说:“你再多唤几声。”
“芽芽。”
“芽芽……”
他一连唤了好几声,清润的嗓音幽幽传入她耳。她低低呢喃:“这样的云师哥多可爱啊。”
第62章 妖身
次日, 虞洛芽来到司天监当值时,见许命离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神色忧愁, 面前的桌上摆着各种卜卦工具, 她走过去问:“你在卜什么卦?”
许命离立即将桌上的卦向打乱, 摇头慌张地答:“没,没什么。”
司天监内, 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关乎国运的卦是不能够互传的。
就算他不说,虞洛芽也能猜到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门口就来了一个小太监,是来请他的。
“许大人, 王爷有请。”
虞洛芽目送着他走远的背影, 神色越来越紧绷。
这一天, 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皇宫里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吗?
许命离去了一天也没再回来,这就令她更加担忧了。
夜晚,她再次来到云雁所被囚禁的宫殿时, 发现外面又新增了一批人,而那位守宫的将领, 刚好是封青玄。
连封青玄这样的大将军都用上了, 那看来是真的有大事要发生。
她悄悄溜进了宫殿中, 云雁的寝殿还算安静, 那些人都守在内殿门外面,她到的时候, 云雁正坐在窗前看书,那副与世隔绝的安静状态与外面的黑云压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走了过去,放下他手里的书,拉起他的胳膊,道:“跟我走。”
“走?”
皇宫守卫重重,如铁桶牢笼,如何走?
虞洛芽往他身上贴了一张符纸:“这是隐身符,他们不会看见我们的。”
她拉着他便走出了内殿门,一路上畅通无阻,那些太监婢女全都看不见他们。虞洛芽拉着他轻轻松松地就逃出了这座守卫森严的皇宫,两人来到街道上,呼吸着朱雀大街上新鲜的空气,虞洛芽回头对他说:“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云雁藏住眼底的情绪,抬头对她绽放出一个笑颜。
虞洛芽问道:“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去。”
“其实,这洛阳城我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
“那我们今天就去逛个够!”
她拉着他的手,往着前面繁华惊艳的街道跑去,她沿街买了一个猫妖面具戴在他的脸上,云雁这次很配合,并没有抗拒。
她嘻嘻一笑,嘀咕:“还是失忆的时候听话些。”
两人沿着街市逛了好一会儿,买了许多小零嘴,虞洛芽指着河上的乌篷船说:“啊!我想去坐船!”
“走吧。”
河岸边有不少乌篷船停靠,见到有生意来了纷纷热情吆喝着。
两人坐上了一艘较大的船,船上顶着乌篷可以遮雨,里面是一间小雅室,一鼎雕黄花的小香炉燃着青烟,桌案上摆着几盘瓜果小菜和一壶小酒。
虞洛芽走到了靠窗的长椅上坐下,双手趴在窗棂上,望着外面的瓦市绣楼。
她的手伸出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她的手心,顺着指间落下。
云雁在她身边坐下,单手撑着脑袋,同样望着窗户外:“不知这场春雨会下到何时去呢。”
雨水滴答滴答地落进了下面的河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虞洛芽趴在窗户上,脑袋垂下,望着水面的波光粼粼。
以及,水中她与少年的倒影。
绣楼上的红灯笼倒映在水中,幽幽晃晃,浮光掠影,船儿从门前行过,她脸上洋溢的笑容,与少年的猫妖面具,像是一幅彩画定格在那水面上。
“希望能下得久一点……”她缓缓说道。
身侧的少年抬起了袖,手指在她秀长的发丝上柔柔抚过,“小道姑……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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