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看着照片上的服装猜测,“你高中的时候?”
纪雪城确认过,点头道:“嗯,高中毕业的时候。”
照片上背景是学校的草地蓝天,十七岁的纪雪城怀抱一大束鲜花,穿着国际高的制服,对镜头微笑,眼神深邃而笃定。
晏泊称赞:“真不错,很有你现在的风范。”
“少拍马屁。”
“我说真的,”晏泊无比诚恳,“我读高中那会儿,跟你的气质完全不一样。当时我爸总说我呆头呆脑,我原来还不服,现在一看,果真是这样。”
纪雪城终于有些受用,“那下回,让我看看你的高中毕业照,行不行?”
晏泊一口答应,心里盘算着如何精挑细选。
相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盯着照片里的身影,忽然又说:“你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居然已经在读大学了。”
两岁的年龄差,尽管在他们的观念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体现在人生历程上,倒是格外真切。
经他提醒,纪雪城也回过味来,轻轻颔首附和:“还真是。好像只隔了一年,我就遇到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可是也无需多言,两人都会意——
拍完毕业照的一年多以后,他们相遇。
然后开始彼此磕绊的初恋。
不能不慨叹命运之神奇。
晏泊把相框放归原位,心中饱胀,像浸透了酸甜的果汁。
纪雪城房间里摆出来地相片不多,每张却都很有代表性,除了高中的毕业照,还有参加器乐比赛、运动会的领奖照,以及在国内外景点的旅游打卡。
他们算是在同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一辈,家境也相当,晏泊欣赏她的记事照片,每一项,几乎都能在自己的经历里找到与之对应的条目。
兴致上头,他拉着纪雪城讲起自己,旺盛的分享欲停也停不下。纪雪城安静地倾听,终于等到他说完,才慢慢开口道:“晏泊,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晏泊对她的情绪变化向来敏感,听她语气便知,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非比寻常。
他郑重答应:“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纪雪城站在窗边,无意识揪着厚重窗帘的一角。手中布料繁复缠结的暗纹,像极了她此时的心绪。
“你知道的,我妈妈,在我十四岁那年去世。”她沉沉道,“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得到的说法一直是——车祸。”
“但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有人告诉我,那是个骗我的谎话。我妈妈不是死于车祸,而是……”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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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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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回忆起来,纪雪城仍然觉得,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她梦中的一场幻境。
她刚刚和同学拍完毕业照,回到住处,习惯性地打开电脑邮箱,检查自己最近投递的公司实习是否有回音。
最近的一封收件,来自于五分钟之前,发件人显示为一个陌生的私人账号。邮件正文空白,只有一份PDF文档作为附件。
起初,纪雪城还以为是群发的垃圾邮件或骚扰信息,然正处毕业季,她没道理怠慢任何外界信息,于是轻轻点开了文件。
那是一份手写信件的扫描版,A4纸书写,内容不长。
但就在纪雪城看清其字迹和行文内容的瞬间,她仿佛感到了晴天霹雳。
走笔端正秀丽,横竖撇捺皆有章法,这是向娟的字迹,她绝不会认错。
而一篇将近一千字的长信,中心思想则格外明确——
剖白内心,以及交待身后事。
“……确诊五年,我和名曰‘抑郁’的病魔抗争至今,实在太累。上周与小婕通话,她鼓励我支撑到明年春季,届时带我去名古屋赏樱。本来已经答应,但恐怕要食言。”
“……她昨天来找我,陈情自己的苦衷,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很糊涂地把人送走。我走到女儿房间里,看她安静地睡着,觉得自己真没用。”
“……我的婚前财产不多,罗列如下,希望留给女儿做将来学习深造的费用。我总是怕自己把她宠坏,平时管教严格,她偶尔也有怨言,今后麻烦小婕代我为其纠偏,见证她成长……”
“努力很久,依然走到这一步,深感惭愧,但别无他法。此信勿使爱女雪城见之。余生了了,言尽于此。”
纪雪城一字一字地阅读,快要无法呼吸。
五年的抑郁症。
向娟生命最后的五年,在疾病的反复折磨中度过。而作为和她朝夕相处的女儿,纪雪城荒唐地发现,自己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她浑身发抖,顾不上时差,失魂一般地给向婕打电话。
那时正是国内凌晨,向婕从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叫醒,迷迷糊糊地接起,听见的却是纪雪城含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小姨,你告诉我,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向婕被惊得睡意顿无,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着实猝不及防,“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小姨,你别问为什么,告诉我就好。”纪雪城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砸落在电脑键盘上,“不是车祸,对不对?”
隔着万里距离,向婕竟被问得无所适从。
“怎么可能呢,”她还试图挽救,“我们何必用这个来骗你。”
泪水把模糊了视线,屏幕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晕成一块块深浅不一的光斑,犹如泡沫,一触即碎。
纪雪城缓缓道:“我妈妈食言了,她没能跟你去名古屋看樱花。”
向婕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失声问道:“雪城,你告诉小姨,谁来找过你?是谁?”
纪雪城茫然拭泪,“我不知道是谁。邮箱里收到一封陌生邮件,是妈妈的遗言。”
向婕翻身下床,拖出行李箱。
“我马上订最近的航班去你那里。你把那封邮件转发给我,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等我过来,好吗?”
纪雪城不知自己是如何挂断的电话。
她近乎麻木地按下转发选项,然后拉上窗帘,关闭屋内的一切照明,把自己沉进人为的黑暗里。
期间,手机不断响动,几乎都是晏泊的来电。
再一次打进来的是偶,纪雪城接起。
她知道,要是再无人应答,晏泊可能要来敲她的门了。
“你终于接电话了,”晏泊悬了许久的心倏而放下,“你在哪里?我问了一圈,同学都说没看见你。”
他熟悉的声音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而朦胧。
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纪雪城的思维能力几乎趋于停滞,无法处理任何的外界信息。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他话里的意思,闷着声音回答:“我在外面。”
晏泊追问:“具体位置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不,你别来,”纪雪城语气疲累,“这几天,我想一个人静静。”
晏泊听出来她语气的不对劲:“你哭了?”他更觉得一秒钟也等不下去,“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你在哪,我马上过来。”
“我没出事,”纪雪城的语气很决绝,“你不要过来,真的,就让我安静几天。”
对于他们之间的相处而言,这道闭门羹已经算是强硬。晏泊知道,这会儿如果自己反其道而行,结果绝对要比按兵不动糟糕上百倍。
无奈之下,他只得答应:“好,我不过来。但你必须认认真真地告诉我,你确定没有遭遇某种棘手的危机,确定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
“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的危机。”
“好……”晏泊的心依旧悬在半空,“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电话。”
回答他的,却已经是忙音。
那时的晏泊还未想到,这正是他和纪雪城的倒数第二通电话。
而倒数第一通,就是分手。
当日午夜,向婕落地英国,一出机场,即刻赶往纪雪城的住处。
两人相见,双双红着眼睛。
接着,是彻夜的窗边长谈。
向婕将向娟生前的病情一五一十告知了纪雪城。
生怕她多想,向婕着意强调:“你那个时候,才连十岁都不到,当然不懂这些。姐姐一直对我说,你是她患病期间的精神支柱,因为你,她才能撑那么久。”
纪雪城面如死灰地摇头:“可是整整五年。年纪小不是借口,我对我妈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这不可饶恕。”
“你这么想,姐姐才真的要伤心,”向婕伸手帮她擦去眼泪,“而且她的病情反反复复,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有那么几次,我甚至都以为她痊愈了,谁知道没过多久,情况又会加重。”
“她为什么会生病?”纪雪城喉间干涩,“是因为我小时候不听话,惹她生气吗?”
向婕心疼不已:“怎么能这么想?姐姐的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因此感到自责。”
纪雪城心中如绞,向娟的绝笔字字浮现在眼前,泣血一样的自白。
“我妈妈在信里提到了一个人,说是在她写信的前一天去找过她。”纪雪城怔怔问道,“小姨,你知道那个‘她’,是谁吗?”
向婕看过向娟留下的那封信,对纪雪城提及的片段,印象十分深刻。
“我记得那几句,”她说,“可是我也不知道,来见我姐的到底是谁。当年出事以后,我冥冥之中感觉,这个不速之客可能是让她冲动的原因之一,否则她何必特意写出来。”
纪雪城面无表情道:“是我爸的某个情人吗?”
向婕摇头:“事关重大,我不敢胡乱猜测。我当时本来打算去调监控,但你爸指责我家丑外扬,没有他的同意,物业也不会让我查阅记录。”
家丑。
原来令她痛苦如斯的生离死别,在纪文康眼里,只是一桩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纪雪城原以为自己心死成灰,却不知还能有最后一瓢凉水,彻底浇息了所有余温。
向婕见她渐渐冷静,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要交待。
“那封邮件的发件人,我托朋友查了,是个很普通的个人账户,IP地址在加拿大,之前已经弃置很多年。原主是十六岁高中生,大概率是被人盗取了账户。”
所以,此路不通。
除此之外,向婕还带来另一个消息。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纪文康在国内,可能还有一个孩子。”
纪雪城木然:“记得。”
“那个人,很可能进入嘉泰工作了。”
*
纪雪城陈述事情原委,除了纪文康复杂混乱的男女关系的部分,基本都和晏泊讲了个明白。
他安静听完,半晌无言,过了很久才感慨:“你妈妈她……很可惜,很遗憾。逝者已矣,但你寄托着她对生命的期望,这么多年,她也在陪着你呢。”
纪雪城鼻头一酸,背转过身,仰头把眼里的湿润逼回去。
“当时我提分手,你是不是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她没有马上等来晏泊的回答。
肩上却传来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促使她慢慢转回身,撞进晏泊的视线包围里。
“你那时没有和我说明原因,我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晏泊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晶莹,“我以为,可能是你终于厌烦我,不喜欢我,才态度坚决地说分手。”
“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情况好像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也许在你人生的排列项里,还有太多的重要事情,把我暂时搁置其后,没有关系。”
“我可以不在乎位次。你尽管去处理你的优先级,只要你的排列项里有我。”
他的手还停留在纪雪城的颊侧,温暖穿透过肌理,抵达她的灵魂。
纪雪城微微偏过头,一个带着凉意的吻,落在了晏泊掌心。
“你在赌我会心软。”她说。
晏泊浅浅喟叹:“在你面前,我简直就是一个透明人。”
纪雪城微笑:“透明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赌赢了。”
*
在晏泊的强烈要求下,那张高中毕业照,最终被纪雪城带走,和向娟的合影一起,并排陈列在书架上。
从别墅回来,当晚的纪雪城辗转反侧,她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被回忆所触动。
更重要的是,时隔几年,对于向娟信中提及的那个“她”,纪雪城似乎有了新的猜测。
向娟不是没有和纪文康的其他情人对峙过。
纪雪城记得很清楚,她刚上初中那会儿,某天和向娟去商场购物,迎面撞见一个漂亮女人,满身的当季奢牌时装,皮笑肉不笑地和向娟打招呼。
向娟冷静地叫纪雪城去附近的咖啡店里等她,直到十分钟后,才面色如常地来与她会和。
基于对母亲的了解和对文字的敏感,纪雪城直觉,所谓的“她”,可能有点特殊。
比如——
她也有一个孩子。
就像那个精神病院里的未知女人。
但揣测终究只是揣测,纪雪城没有证据,更不能因此对旁人做出仅凭臆测成立的指控。
隔天上班,她心事重重,险些出了几个绝不该有的差错。午休间隙,她上网搜索本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相关信息,在一位即将住院的网友提问求助的帖子下,她找到了医院病人的大致作息时间。
固定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病情较轻的患者,可以在护士的陪同下,申请到户外活动。
纪雪城料想,这种地方大概没法随意探视,她唯一可能见到宋哲阳母亲的机会,大概就是这一个小时的放风。
但这同样充满各种不确定性。
她不知宋哲阳母亲的长相,更不知她的病情发展程度,是否能够申请到户外活动。
又是需要碰运气的时候。
她将手机锁屏,望着工位上方的天花板长叹。
星期天是纪雪城本周唯一的休息日,她盘点了家里各类日用品和食品的库存,借身体上的忙碌,消解胸中积压的不佳心情。
两人的消耗速度果然比一个人来得快,许多东西的存量已经告急。纪雪城计划上午去附近的商超采购,晏泊理所应当地要求随行。
到了超市,就见门口摆了一株巨大的圣诞树,工人正踩着梯子挂装饰。入口的玻璃感应门上,挂着一把槲寄生,有小朋友触景生情,央求父母替自己加购一顶圣诞帽。
“下个月就是圣诞节了,”晏泊见之,同样有感叹,“时间可真快。”
“是啊,新年也快到了。”
晏泊推着购物车,闲庭信步,“元旦假期有计划吗?没有的话,请空出来留给我。”
纪雪城往车里放了两大瓶洗衣液,“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实话告诉你,有一年的新年假期,我在出差的航班上度过,隔着时差,跨了两次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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