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一直不肯给个准话。”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算半个走仕途的,多少要点面子。而且这是我们和他第一次见面,不明确表态,才是符合他身份的做法。”
宋哲阳眉头深锁,心中的燥郁更甚。
他的这位舅舅,实际上只大他九岁,对外短报了三年的年纪,整个青葱岁月里,无不显得少年老成。
肖一明的身世说来曲折。
他出生那会儿,宋家父母都已经过了四十岁,姐姐宋珍也上了大学,家庭条件并不宽裕。为了儿子的将来,他的父母跟着项目工程去往外省,将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留给宋珍照顾。
宋珍在新川上大学,为了照料弟弟,特意退了学校宿舍,搬回家住。
弟弟的走失,发生在宋珍即将毕业那年,也就是肖一明三岁的时候。
具体过程,他早就记不清,也懒得去回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的眼前会闪过几段支离破碎的片段——喧嚣嘈杂的菜市场,领着他穿梭其间的年轻女人,还有一种产生自潜意识的、微弱的不安。
肖一明成年时,肖家父母向他坦白了他的身世。
出乎夫妻二人的意料,肖一明对此坦然接受,想象中的家庭内战完全不存在。此后,他接手肖家的事业,做大做强,甚至比他的养父母更加出色,没有人质疑过他们一家三口的血缘关系。
在内心的深处,肖一明隐隐存有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庆幸,这种庆幸在他得知宋珍的现状、和宋哲阳相认时,几乎被放大到了极限。
——脱离那个家庭,成为肖家的一份子,他觉得自己很走运。
肖一明终于点燃了那支烟,手势示意宋哲阳重新坐下。“嘉泰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宋哲阳摇摇头:“好像都不顺利。”
肖一明笑了笑,不留神把自己呛得咳嗽两声。
“你们纪董事长这些年……没怎么关心集团内部啊,”他半是嘲讽地说,“速度比我想象的慢多了,这个效率,难怪被算计了还不知道。”
宋哲阳听完他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痛快,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道:“集团里大事小情那么多,他未必会关心这些事。”
他少有这样嘴巴跑在脑子之前的时候,肖一明诧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像是在用眼神反问。
宋哲阳这才反应过来,往回找补道:“我是说……内部管理,和外部扩张,各有侧重……”
肖一明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暗灭在水晶烟灰缸里,重重地咳嗽几下:“最近的工作,没受影响吧?”
“没有,”被问及此事,宋哲阳反倒想起纪雪城这两天显而易见的焦头烂额,唇边微微有笑意,“反正不是我的责任,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秘书在门口敲了两下,温声提醒肖一明,再过二十分钟就是高层例会。
宋哲阳知道到了离开的时候,便适时站起来道:“舅舅,那我先回去了。”
肖一明点头:“去吧。记得盯紧点,有什么新的动向,及时告诉我。”
宋哲阳离去的脚步并不轻松。
迈出明兴生科的大门,他回过神,慢慢抬头仰视这栋建筑。
他在此工作过将近两年,去往嘉泰就职以后,也时常故地重游。明兴不是小公司,近几年的发展势头很好,虽比不上嘉泰业务范围广,但专精亦有好处。
可是……
宋哲阳想到纪文康的办公室,想到嘉泰的财报、产业,再想到纪雪城——那个可以和他分享,又或是争夺这一切的人——他居然有那么一丝动摇。
他在大三那年得知自己还有一个舅舅,机缘巧合之下,和肖一明相认。
见到肖一明的瞬间,宋哲阳甚至有些嫉妒。
因为命运以他人为范例,向他展示了无数种幸运的可能,唯独不把他纳入其中。
尽管和纪文康保持着联系,他从小到大也从未因为吃穿用度发愁,但他很明白,正如他不能随意踏足旭山的那栋别墅一般,有些事情,名不正,则言不顺。
直到有天,肖一明对他说了一个计划。
“与其龟缩在嘉泰的某个角落,听从你那个亲爹的指挥差遣,倒不如自己跳出来,真刀真枪地拼杀一次。”
肖一明给出的建议,和他本人的行事风格极为相似,轻而易举地拨动宋哲阳的心弦。
然而事到如今,计划的第一步刚有走稳之势,忽然之间,他却举棋不定了。
这么些年,要说扮演父亲职责,纪文康毫无疑问地缺位。可自他进入嘉泰,纪文康对他的栽培同样不假,尤其对比他对纪雪城事业的上心程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果……
宋哲阳猛然发现,他不只肖一明那一条路可以走。
办公室里的烟味似乎还萦绕在鼻息,他慢慢低下头,往自己的车边走去。
有电话打过来。
宋哲阳以为是肖一明临时有事情要交待,想也不想地接起来:“喂?”
“是……小宋吗?”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宋哲阳眉头一皱,把手机举到面前,看了眼来电显示。
果然,是照料宋珍的护工,徐阿姨。
“徐阿姨,您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小宋啊,你妈妈这两天闹腾得特别厉害,一直念叨着要见你。镇静剂打过,睡一场醒来,叫嚷得更大声了,吵得护士和其他病人不得安宁。”徐阿姨小心翼翼地问,“你看,要是你最近有空,能不能……”
宋哲阳闭上眼睛,心说早知道就不该接电话。
“徐阿姨,不是我不肯来,这几天工作实在太忙,我抽不开身。麻烦您辛苦照顾,过年我包个红包送您。”
徐阿姨性格淳朴,听见这话,生怕对方误会,连声道:“哎呀小宋,你别多想,我不是找你要钱,这也不是钱的事。”
单纯的怀柔不管用,宋哲阳只能冷硬下口气:“徐阿姨,我请您照顾我妈,就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实话告诉您,后天除夕,我还得去外地出差,肯定过不来。您叫医生护士想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别太丢人。”
徐阿姨愣了愣,没料到宋哲阳会给出如此回答,过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应下来。
宋哲阳挂断这通搅乱心情的电话,随后打开微信,给徐阿姨转了五千块。
他也不管对方收不收,冷着脸默念,自己已经足够尽责,钻进驾驶座,重重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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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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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事回到公司,纪雪城久久不能平静。
企业发展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危机有无数种,最直接最致命的,无外乎产品口碑或财务造假。像这样被动卷入舆论风波,程度看似是轻不少,但作用的时间范围可短可长,操作空间也更大。
徐楷明失联已久,纪雪城辗转联系到定居纽约的同学,拜托帮忙打听此事在当地的进展。
外出一趟,她的电脑没有关机,解锁后显示的网页页面,正是主导这次爆料的账号平台。
纪雪城深吸一口气,正要关闭标签页,忽然被右下角的一个弹窗吸引了注意——
明兴生科即将开展对某内燃机制造厂商的收购。
引起她注意的,倒非明兴生科,而是他们要收购的那家公司。
如果没记错,去年张茜递给她的项目文书上,写着与之一模一样的名字。
上次帮忙未果,她和张茜便鲜少再联系,只是极偶尔听来不知道辗转了多少手的消息,说张家公司裁员以后仍旧亏损严重,核心高管跳槽了将近三分之一,每况愈下。
没想到,再次见诸报端,看到的就是易主的消息。
最近波折不断,纪雪城心中感慨良多,鬼使神差地打开和张茜那条快要沉底的对话框,打上几个字:【我看到新闻了。】
看似语焉不详的几个字,足够让对话双方心知肚明。张茜的回复没让纪雪城等太久:【谢谢你记挂,我算尽力了,实在没办法。】
纪雪城不擅长安慰人,更不知道此时的张茜是否需要安慰。打打删删,好半天发不出去一句完整的话。
【你在公司里吗?我外出办事,一会儿应该要经过嘉泰附近,有空出来吃顿饭?我请你。】
【好。】
*
距离春节,只有一两天的时间,两边的行道树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的中国结装饰,喜庆非凡。
餐厅靠窗边的桌子,纪雪城和张茜相对而坐,等待上菜的间隙里,她们沉默良久。
“之前……请你帮忙转交文件资料,让你难做了。”率先打破寂静的是张茜。
纪雪城否认:“还不至于。没能帮上忙,我也很遗憾。”
张茜捧着一杯大麦茶,啜饮小口。“其实在找你帮忙之前,我早有预感不会成功。”
“我家那会儿的经营状况,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可是到了求人的关头,又不得不尽力粉饰太平。在做那份资料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心虚,严格来说,简直就是在骗人。”
纪雪城听她语气淡淡,似乎早就看开放下的样子,敛眉说道:“能看出来修饰的痕迹。不过和那些真敢吹嘘的比起来,不算太夸张。”
张茜嗤地笑出来:“真不知道你这话是夸是损。”
她的性格比初识时沉静了不少,唯有笑时才能窥见几分从前的恣意张扬,眉眼妆容勾画得精致,可惜神情却黯淡。
纪雪城:“所以你现在是……”
“赋闲在家,等着上班,”张茜知道她想问什么,“股份剩了一些,但不多,肖总大发慈悲,说好给我留了个经理的职位。虽然基本上由两个副总架空,不过好歹算有份差事。”
“你爸妈他们呢?”
张茜说得轻飘飘:“我爸中风了,我妈二十四小时陪护。”
服务员推着小推车走过来,一盘一盘的生肉在桌上摆开,像红白相间的轻薄纸片,泛着淡淡的油光。
这几年韩式烤肉大行其道,也是张茜的最爱,她没让服务员帮忙动手,自己一片片拣了,很有顺序地在烤盘上摆开。
“滋啦——”
金黄的油汁顿时四溢,白烟遁往天花板伸下来的吸烟管道里,肉片以眼睛能够觉察的速度,从鲜红变为熟色,香味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张茜很熟练地使用夹子和剪刀,三两下处理好,递到纪雪城的碗里。
“回想当初,我和我爸妈说卖掉公司的时候,左右脸各挨了一耳光。”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平静地仿若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钱是两个哥哥败的,他们反倒舍不得骂。”
纪雪城的心情同样跟着起伏:“你的哥哥们,又在做什么?”
张茜否认:“没有,打包送到新加坡继续读书去了,让定居当地的亲戚帮忙看着,免得他们再捅娄子。”
纪雪城一时无言。
张茜还在心无旁骛地烤肉,仿佛这是她手头唯一的要紧事,吸烟管道里传来嗡嗡的运作声音,和店里的背景音乐混响。
“后来呢?”纪雪城按捺不住好奇心,“你去求助了肖一明?”
张茜抬眼,露出微笑:“还真不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纪雪城怔了怔。
“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张茜了然,“我更奇怪。老实说,甚至直到今天,我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收购我家的公司。”
“不是我自贬身价,首先他的业务范围跨度太大,没听说明兴在汽车产业有什么布局,风险直线上升;而且……记不记得我们在国内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就找过他,当时肖一明完全不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隔了好一阵子,态度忽然变了。”
别人的心理活动,纪雪城自然无从揣摩。她回忆和肖一明的一面之缘,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对方是个看起来很老成的生意人,和她交流寥寥。
“说不定,他就是想赌一把,或者另有打算。”
张茜无谓道:“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他要算计什么,就让他算计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走到今天的份上,我们家哪里还有怕别人贪图的东西。”
纪雪城没好意思只让张茜动手忙活,拿了另外的用具,一并帮忙烤肉。
“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样,谋生之道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无论自己开公司,还是给别人打工,都一样的。”
张茜点点头,以示赞成,转头又想起一件玩笑事。
“和肖一明刚见面那天,我碰见一个人,名字特别有意思,叫什么……钱海!”张茜笑得前仰后合,“当时我就想,要是他有个兄弟叫做‘钱山’,这家可是财源广进了,结果——”
她拖了个长音,纪雪城心领神会地接话:“他真的有个兄弟,叫做钱山?”
张茜重重地点头:“对!而且还是市二院的副院长。我给我爸挂专家号的时候,看见他的姓名照片,愣了好半天。”
?
纪雪城恍神。
那不就是……她和同事今天碰壁的地方吗?
“这么巧?”她难掩诧异,“做到副院长的位置,年龄应该不小了吧?”
张茜:“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比钱海大十岁左右,长得还挺像。”
她本是无心之语,纪雪城却听者有意。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设备要换供应商,作为副院长,钱山不可能不知情。
纪雪城状似无意道:“那天聚会之后,好多人倒是没再见过了。只记得钱海当时带了个女朋友,看他们相处,挺有意思的。”
张茜笑得花枝乱颤:“老黄历啦!他现在的女朋友,从我们见过的那个女孩子起算,都是第三个了。”
纪雪城跟着做出惊讶的表情:“真的?我看他那天的表现,还以为他们会长久。”
她的眼风擦过张茜脸颊,“你和钱海很熟悉吗?”
“算不上熟悉。只不过,我家遭遇困难的时候,他是为数不多没有拉黑我联系方式的人。”
张茜在这大半年里历经了人情冷暖,看待人际关系,早不是当初非黑即白的眼光,能不落井下石,对她而言已是难得。
纪雪城担心多说容易暴露,便没再往下问,接下来的时间,倒是真正和张茜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
翌日,大年二十九,农历旧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纪雪城接到了纪文康打来的电话,叫她明晚回旭山别墅吃年夜饭。
自徐楷明出事之后,纪文康未和纪雪城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此番来电,他的语气秉持着一贯的稳重,不掺杂丝毫感情,仿佛在他看来,与平时任意的一通工作电话无异。
任凭两人之间多么疏离,每年大年三十,纪雪城都得回去应付,今年亦不例外。
下班回家,她和晏泊说起此事:“明晚我要去旭山吃年夜饭。”
晏泊在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闻言翻了个身,漫不经心道:“行啊,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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