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方才仅仅对视一眼的瞬间,乐嫣只觉得那人的眸子像是一张大网……
乐嫣神情无二,只是呼吸间已经与以往不一样,连身侧的武僧亦发觉出她的不对来。
武僧顺着乐嫣的视线划过去,见到那桌上坐着一年纪约莫四十来岁,两鬓微白,面容削瘦的男子。
乐嫣眼睫颤了颤,又听了一会儿经,才慢悠悠反身出了门。
她一出门,便越走越快。
“就是那人。”乐嫣语气肯定。
“可那人与你先前说的并不相似……”
乐嫣也是这回才知晓,原来男人的胡须只要足够浓密,便可以掩藏住一切。
络腮胡下,不一定是一种莽夫的脸,亦有可能是一种儒雅斯文的脸……
“我确定。”
她眼中沉寂,“他换了一身衣裳,可是没时间沐浴,那香便是化成灰我也能闻出来。”
想来也是,那男子只怕是被自己坑了,自己投毒导致连井水都被封了,如今他贸然去打水洗澡只怕回惹人怀疑。
几位武僧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跃跃欲试,却又被他们强行压下激越。
“那人身边都是香客,且离得那般近,唯恐他一时暴怒而起。需想办法将他引渡出来再行捉拿,务必要万无一失,绝不能叫其他香客受了牵连。”
“是。”
却是说是慢来时快,几乎是几人正说话间,身后殿中便传来女眷的尖叫,令人牙齿发麻的刀剑碰撞。
“不好了!”
“刺客、刺客!快保护公主!”
“栖霞公主被挟持了!”
……
众人连忙往回赶,果真见是方才还与周遭人谈笑风生的男子早已一改方才的文弱之姿,单手持刃,一道雪白亮光抵着身前女郎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歹人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刀刃只管紧紧贴着公主的皮囊,随着她呼吸间蹭开了一道刀口。
点点殷红血渍顺着女郎脖颈间流下。
看着骇人。
冰凉的匕首贴着脖颈,可怖的男人重重抵在她身后,脖颈上传来的刺疼,一切的一切,都叫栖霞面色煞白。
她浑身哆嗦,失声尖叫而起。
“你们还不快杀了他,救下本宫……”
方才那场变故突生,只叫栖霞周身的扈从措手不及。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竟在她们眼皮底下就被人掠了去!
“切莫伤了我家公主!挟持公主,你莫不是想与我们大应为敌?!”
“还不速速放开我家公主!你这贼子!究竟想要如何?”
一片尖叫声中,慧觉方丈见那男子眼中狠辣之色,开口劝说:“施主,放下刀刃,莫要伤害这位女施主。”
男子面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放下她?放下她我如何下山?你们立刻将后山门打开放我出去。否则,我等不及了,手间这柄精钢锻炼的刀刃一刀滑下去,只怕是一刀两断,连皮也不连着了……”
这话一出更叫栖霞惊吓的六神无主,涕泪横流。她不断哀哭着叫众人去救她,却惹的身后歹徒厌烦起来。
“闭嘴。”
那人的声音阴冷:“再哭一声,就割了你的舌头。”
栖霞往日身后总簇拥着许多女郎,如今莫说是帮栖霞说句话,一个个都恨不得往后退离得远远的。
更有甚者,连滚带爬跑出了殿外。
“放肆,你这恶徒!想要挟持人下山去也不该挟持公主,公主要是伤了分毫,你只怕更别想能走得掉!”众人中亦有义愤填膺之辈,见如此尊贵的美人被歹徒挟持,美眸垂泪,一个个都壮着胆子同那人言语交锋起来。
歹人不见收手,反倒是嗬嗬一笑。
“公主?据我所知,当年太子弃国逃窜,多少忠臣被他抛弃多少家族为他满门覆灭?既已丧权离国,便该是同贼鼠一般。贼鼠之后,如今焉能自称起公主来?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他这一句话,叫南应来使们面色几变,想要反驳却无奈公主被人挟持在手里,一个个只觉得着急气闷的厉害。
此时郑玉珠壮起胆子莲步轻移上前,朝着南应女官耳畔附耳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南应女官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对着她连连点头,连忙与那歹人斗智起来:“如今山下早有京师赶来,你以为单凭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围困能围困几时?挟持了我们公主,你纵能逃离得了此处山门,只怕也逃离不了大徵王师围堵!还不快束手就擒!”
栖霞亦是失声哀哭,听了这话,像被提醒了一般:“你放了我,你换个人挟持,此处谁都比我这个大应的公主要来的强,你挟持了我有什么用?大徵皇帝能放过你?”
众人一听,险些被攀咬到自己身上,女眷面容一滞,男人们也再不敢上前。
心中厌恨起这位公主的自私丑陋面孔。
谁知原本栖霞只是随口一说,也不知哪句话竟说动了那人。
歹人从人群中梭巡一圈,竟是直直望着从殿外迈入的乐嫣。
“那也行,便她吧,叫她来换。”
乐嫣来时便遇见这般当头一棒,如今尚且不知何事,为何会来到自己头上?
她蹙眉间,便已经有人朝着乐嫣劝说起来。
“侯夫人,为了两国邦交,您便是取义成仁,以身报国替了公主这一程吧……”
“是啊是啊,总不能叫一个千里迢迢来大徵的邻国公主,一个未婚女子被歹徒挟持……若是传出去南应,这多是不好……”
栖霞公主嗓子疼的说不得话,便有身侧的众多女官上前,纷纷劝说乐嫣,甚至不掩以身份压人。
“侯夫人,若是咱们公主在大徵出事,扰了两国谈合之事,只怕水深火热的是两国百姓。您放心,您这恩情我朝必定记着,公主日后也必定记着您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是啊是啊!”
一群男女慷他人之慨,心中都觉得日后若是栖霞能入住中宫,必不会忘了今日之羞辱,同样也不会忘了今日众人的恩德。
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跳腾起来,语气皆是为了国家,俨然是一副逼着乐嫣就范的语气。
乐嫣头一次感到头疼,恶心。
她梭巡一圈,在众人殷切的期盼眸光中强压下愤怒,直直抬起眸光望着那歹人:“为何是我?”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这处可是有不少身份不在她之下的名门女眷。
那男子眸中升起了一些趣味,“符节是你外祖?小娃娃,我当年可是被你外祖射断过一条腿,如今竟又险些遭到你手上,果真是有些意思……”
他眼眸在乐嫣身上打量,“你可知昨夜我本可杀了你?”
乐嫣亦是升起狐疑,她只是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如今这人却告诉自己,是他手下留情的??
她自然不信这等鬼话,又听那人道:“说来,我如今见了你才明白过来,嗬嗬,有意思有意思。比起这位贪生怕死的南应公主,你的容貌倒更像是那宸妃……”
那人盯着乐嫣的眉眼,莫名其妙的这番话却叫众人摸不清头脑。
这话叫栖霞又惊又气,只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
她眼中染起厌恶,对着乐嫣命令一般:“你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上来!上来换了我!否则我日后焉能饶过你?”
今日栖霞公主被挟持乐嫣自觉有自己的原因,如今听她这一番话,只觉得栖霞公主当真是该!
她顿时冷笑,再也不管,扭头就欲走,郑玉珠却忽地上前抓着乐嫣的衣袖劝说:“嫂子……今日这人只要你,若是能要我,为了大徵便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宁愿替公主跑这一糟,遣妾一身为社稷……”
乐嫣一甩手袖甩开她。
郑玉珠妙眸微转,瞧一眼栖霞公主两侧的扈从,皆是一副磨刀霍霍,没办法与歹徒硬搏便要捡着软柿子捏欲要上前将乐嫣直接绑过去换回栖霞公主的模样。
“您不主动去,只怕结果也是一般,何不如给自己也留三分薄面,日后好叫栖霞公主惦记着你的情面。”
面对如此境地,乐嫣身后的暗卫亦是三两步走上前来,几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我看谁敢?侯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今上甥女,轮得到你们一个个如此放肆?一小小南应只怕还没我大徵一州大,焉敢如此不分尊卑?”
乐嫣紧紧攥起手袖,目光犀利落在一个个人面上。
她的腰肢纤细而笔直,“我符家为朝廷马革裹尸,摧身碎首,我外祖潼关之战更是救下整座城池,三度襄救京城,却不想救下的是尔等忘恩负义之辈!竟想劝我,将我送去被我祖辈折辱的前朝叛贼手里?”
这出闹剧亦是难看,方丈亲自出面,手持佛珠,只对身后武僧道:“老衲答应过侯夫人,遣寺中僧人护卫施主。”
这话一出,仿佛是一颗定心丸。
连大相国寺住持都站在乐嫣这边,众人当即不敢再七嘴八舌,连栖霞身边一个个抽出刀来的侍从都慢慢收刀回鞘。
乐嫣身后的暗卫朝着那歹人骂起:“你等肖小躲藏在大徵境内数十载,无恶不作!只为了今日?那你怕是算盘算错了!本就是南应那群鸡鸣狗盗之辈,栖霞公主才是你的主子,你敢杀你主子?”
听闻此话,场面顿时大变。
众人皆是窃窃私语,连南应的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人不是敌人,竟是同盟?
不、不……
怎会,他们不是来求和的么。
如何会又与大徵朝廷动真刀枪?
那歹人听了此话,原本波澜不惊面容像是蒙受奇耻大辱:“休要如此辱没我等!我等当年本该以身殉国,可当真是心有不甘!数十载隐姓埋名四处藏身,纵身在泥潭,亦从未有一日忘却复国之心!只为有朝一日复辟朝廷!”
“可你等!可你等!当年周道渊跑去了黔南,一路害死我们多少忠臣烈士?是他背叛了我们再先!我等悉心竭力盼着复国大业,将殷氏狗贼血脉屠尽,尔等鲜廉寡耻之士却卖女求荣!想要叫这流着周氏血脉的公主生下留着逆臣贼子血脉的杂种不成!呸!”
这话仿佛击碎了歹人所有理智,他面如寒霜,咆哮着冲僧人,“速速将后山门打开!尔等是想看看我敢不敢割破她的喉管?”
“速去,开后山门。”慧觉方丈道。
……
山风凌冽,冷的刺骨。
山下一日之间究竟如何,众人都不得知晓。
只知约半刻功夫,栖霞公主被她的侍从抬了回来,听说那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只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早就晕厥了过去。
后寺中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好歹算是安稳住了。
乐嫣守着才醒过来的春澜,回想起今日过往,仍觉浑身湿透。
春澜安慰她道:“娘子,如今那人走了,大相国寺也暂时安全了。您许久没睡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安心?如何能安心?
一日外边不平息,她如何能睡得着?
乐嫣神情疲惫,却丝毫没有困意,她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喃喃起来:“那人今日的话好奇怪,说他本来能杀了我,却放过了我,还说起前朝那妖妃的事儿,我不明白,不明白……”
春澜流了许多血,面容苍白,连反应都比以往慢了许多,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她:“那人约莫多大年纪?”
“约莫挺大的了,四十好几了,只怕也是有了……”
可虽然四十好几,身子骨可是强壮的很。
以往乐嫣觉得,以一敌百之人只是话本中的戏说,可今日见了那歹人才知,只怕他便是其中之一吧!
能在一群护卫眼皮子底下将公主掠走……且下山时脚步生风,挟持着人竟仍是速度奇快。
春澜随口笑说:“许也是他故意这般说的,为了自己棋差一招寻借口……”
乐嫣却仍是睡不着,想着这两日里又是见到尸体,又是见了血,一闭眼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你说人死了后会去哪里?投胎转世么?”
春澜靠着床榻闭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是不想乐嫣太过伤感。
“谁知呢,许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亲人不知晓,也看不见罢了。”
……
乐嫣这一回睡觉,竟是睡得十分沉。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迷迷糊糊的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闪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她的母亲,珍娘,她鲜少见面的父亲,高太后,高祖,先帝……她又见到了卢恒。
那时候的她,时常被郑夫人嫌弃,成婚一年多肚子没有消息。
乐嫣去寺庙中烧香拜佛,去求签。
她仍能记得那签文上说,她与卢恒的子女缘薄,趁早要孩子还能有,越晚越不能得。
她听闻很是着急,回家对卢恒说,可卢恒对房事上十分克制,更不喜欢白日里谈论此事,他并不信。
反倒是笑话乐嫣,“你才多大,急这事做什么?”
到了晚上,卢恒收拢着手臂抱着她纤细的身体,二人肌肤上贴着一层薄汗。
他总将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
他畅想着,最好在二十五岁当父亲,那时候不早不晚,正是能抽空陪伴孩子的时候,他还要在三十岁拜相。
他还要……他有许多许多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想做个权臣,想做个清官,他想要世人都能吃饱穿暖。
可总没有乐嫣什么事儿。
最后,乐嫣又梦见了皇帝。
只不过这回叫她糊涂了,仍是四年前的雪地里。
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袄子,她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又疼肿的又高。
她呜咽了没一会儿,只不过这回,跑来的不是卢恒,皇帝找到她了。
他像是赶的很急,很急,眼睫上,眉毛上都挂上了霜雪,瞧着白茫茫一片,竟有几分好笑。
乐嫣见到他来,有些震惊的扭头左看右看。
“怎么是你?”
皇帝却哑笑。
“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将流着鼻涕的她拦腰抱起,换来乐嫣拼命挣扎。
“你走开!我才不想要你抱!”
皇帝这是还能有少年感,狠狠捏了一把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脸颊。
“不想要我想要谁?”
语罢,又一脸嫌弃的将他手上小娘子晶莹剔透的鼻涕,抹上了她的褂子上。
“脏死了!”
乐嫣被气的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却听耳畔嘈杂一片。
斋房外燃起火光,人影憧憧。
四处传来哭喊声。
“不得了了,山下人放火烧山!要攻上来了!”
第45章 (小修)
外边漫天是灰蒙蒙的低沉的浊云, 尘埃染透了一整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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